那晚上因騎了馬, 回到別院沈寒香已覺得十分疲憊,沐浴之後,便就倒牀去睡。
腦海中不住更迭舊時情境。那時李珺家中已然敗落, 除了能做些針黹去換錢, 她沒有別的法子幫補家用。李珺屢試不第, 終於放棄了這條似乎永遠也走不通的死路。
興許她是嘮叨了些, 至於怎麼嘮叨的她也已記不清了, 本想拿出嫁妝來給李珺做些小本買賣,加上恩蔭下來的那點錢,倒不至於過不下去。
沈寒香三思四思過了, 那晚上攜着那點壓箱底的八十兩銀要給李珺,李珺不在家, 要做的鞋墊小衣服都堆着, 沈寒香心裡也是煩。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似乎有一股難言的衝動在推着她往前走。
“老爺去哪兒了?”
面對這個不大愛說話也從來不理事的夫人的問話,李家的下人沒把她當回事, 各自該幹嘛幹嘛,無人答話。
沈寒香咬緊嘴脣站了會兒,拳頭攥緊了又鬆,卻也沒有辦法。那些下人不聽她的,家中管賬的也不是她。只得徑自去屋裡換了身半新不舊的衣裳, 出了門去。
她也不是不知道李珺近來都在哪。
當年李珺手氣好的時候, 在賭桌上也不乏日進斗金的時候, 但風水輪流轉, 賭博哪有常年東風的。
意外的是, 沈寒香卻沒能在千金坊尋到他。
守門的大漢摸着下巴,猥褻的目光將沈寒香從頭到腳看了個遍, 猶如在扒她的衣服。
沈寒香攏緊袖子,脖子縮在領中,提防地往後退了一截。
“李大爺今兒不是來的咱們這兒,不過不是在千金坊,就是在萬花樓,小娘子趕緊回去吧,這麼大風,仔細你這小身板兒受不得。”
沈寒香走遠了,耳朵裡還在嗡嗡作響,大漢磕巴嘴脣的嘖嘖聲不住在她耳中迴盪。
那晚上李珺回得晚,沈寒香一開始就沒睡着,當醉得不省人事的李珺從背後伸過手來,撩開她的小衣,又涼又滑的那隻手像蛇一樣貼着皮膚往上爬。
一股難言的噁心讓沈寒香作出了反抗,把毫無防備的李珺掀翻在地,她坐起身來,靠在牀頭,鼻息間呼吸着那粗製濫造的香粉氣味。摔了一下的李珺醒過神來,難以置信地坐在地上狠瞪着沈寒香,嘴裡不乾不淨說着些亂七八糟的渾話,之後他動作緩慢,卻威勢凌厲地爬到她身上。
直至如今又活過一次,沈寒香還難以忘記李珺當晚在她耳邊呼出的,拉風箱一般的粗糙聲音。
她坐在牀上渾身一哆嗦,爬起來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屋外的丫鬟聽見動靜,疑惑地問了句:“姑娘還沒睡?”
“就睡了。”沈寒香高聲答,心裡卻久久不能平靜,將被子緊裹在身上,她感覺心臟被人捏住一般的難受。
後來他們常常吵架。
再後來李珺沒錢去嫖了,陸水雙過了門,李家的下人幾乎全走光了,還剩下不到十個伺候的。有時候下人忙不過來,沈寒香得親自給她的夫君端飯去。
她記得很小的時候,娘給她講過,什麼叫做妾。拆解這個字,一個立一個女,便是指站在一旁的女子。
李珺好賭博而氣數不行,似乎李家所有的運氣,都在李知縣告老之後耗盡。一日陸水雙想吃蒸蛋,家裡唯一的廚子告假回去照顧生病的老母,沈寒香親自下了廚,端給這位“妹妹”用。
雞蛋特有的腥味鑽進鼻子,沈寒香看着黃澄澄的蛋面上浮動的油珠,腹中一陣痙攣,吐了陸水雙滿裙子。
李珺抓着她的頭髮,將她按在桌上,惡狠狠問她:“這飯還吃不吃?成天擺着副死人臉,給誰看?沈三小姐要覺得咱們家容不得你這大佛,也別拿爺的女人出氣,別當我看不出你作怪!”
沈寒香有出氣沒進氣,她死死摳李珺的手指,李珺抓住她的手按在她的耳側,擡手還想扇她耳光。
“老爺消消氣,大姐也不是故意的,您回來時不是說餓得慌了,叫大姐再做來就是了。”
沈寒香回去廚房,竈裡的火映得她的臉紅通通的,還有幾道指痕浮在麪皮上。
也許那時候她其實是恨,並沒有自己做出來那副沉默的樣子一般大度。她從馬氏身上學的就是息事寧人,只不過她自己都忘了,她是個妻。馬氏不爭不搶,不過是有沈平慶寵着,當馮氏的案子被指到她頭上,沈平慶又不在家,她娘就像無所依仗的蒲葦,說折就折了。
至於李珺輸掉的那隻手,要是沈寒香知道,沒那幾十兩救命銀子,他就會被人斬掉一隻手,她興許還是會拿出來。只不過她沒見識過千金坊的手段,加上李珺家裡雖不再做知縣了,總歸他爹餘威尚在,她以爲不會有人有這個膽子。
然而就是有人敢了。
從此她和李珺之間再無轉圜的餘地,她也知道李珺有時喝醉了酒時,反倒比清醒時候溫柔,也會對第一個無人留意情形下小產失去的孩子懷有歉意。但每當沈寒香想起被他毆打、丟棄、不信任的場景,就再難回到新婚燕爾那時,那時李珺的臉還不是猙獰的。時光沒有改變一個人的五官,卻改變了她的心。
沈寒香的回憶到那個沒有幸運被生下來的孩子時,就戛然而止。她坐起來,向外要了個手爐。
披頭散髮的三兩將熱滾滾的手爐包着給了她。
“姐兒怎麼還不睡?”
“有些冷了,有這個就能睡了。”沈寒香撥開包裹手爐的絨布,卍字紋讓她心裡好受了些,加上溫暖總是讓人貪戀。她手指摸着熱度,笑道:“去睡吧。”
再躺下之後,大概是懷中手爐的溫度催生出睡意,沈寒香很快就着了覺。
十月,孟良清奉旨出京,沈寒香爲他送行。包下整個春風得意樓第三層,站在面南的廊子上,風吹得她臉蛋疼。
“記得寫信回來,藥得按着時辰吃,缺什麼在信裡交代清楚我好叫人去辦。要是身體有什麼不適,即刻就要請人問診,別逞強。”沈寒香端起一隻金鑲玉的杯子給他,“酒不許喝,一切都多保重,等你回來。”
孟良清看着她,連飲三杯,才微笑着說:“都記下了。不敢抗命。”
孟良清確實不是她最合適的良配,但就在他隨軍出城,從她的視野裡消失的那刻,沈寒香分明感覺到了,她已在盼望他歸來。
朝中整頓軍務,查出一大波欺上瞞下的污點,皇帝雷霆震怒,從嚴處置牽扯其中的官員。
連陳川都忙得腳不沾地了,他閒時會去找沈寒香喝茶,本來預備等混熟了臉,站住腳就可以查鄒洪的下落,卻不想這場動亂持續到了來年夏季,按着忠靖候新薦舉的名單,站在大殿之上的官員幾乎都換了面孔。
“嚴相老了,不過也沒太讓忠靖候佔便宜,這場仗太艱難了。”林文德拿苞穀粒逗弄鸚鵡,鸚鵡一隻腳抓金屬橫杆,一隻腳提起,翅膀張開搖搖晃晃勉力維持平衡。
“你們說這些,我聽不懂。”沈寒香給他二人注茶,“不過我聽說,監察的官員快還朝了。”
林文德放下茶杯,揶揄道:“知道嫂子不會讓我白喝這茶,罷,誰讓我就是個跑腿的命。”
孟良清擔心信被截查,總先借着身邊信得過的副將名義,將信送到林文德處,林文德再送過來。
沈寒香收了信,就轉回屋裡去了。
陳川喝了口茶,搖了搖頭:“今兒這晚飯怕討不到了。”
“無功不受祿,我卻是有功之人,不如陳兄弟先告辭回去,這頓飯我是一定要吃到嘴的。”林文德笑道。
他二人本是來這裡時碰上的,性情卻相投和,又都在朝中爲官,林文德便就交了這個朋友。陳川辦事漂亮,功夫又俊,連捉了幾名頗有門道的貪官,已從主事做到了侍郎的位子,正是新起之秀。連着禮部尚書也認識了認識林文德這位朋友。
“那成,你記得給我捎一隻油雞回來。”陳川起身告了辭,從門口乘一頂小轎回去。
他知道沈寒香與孟良清這門婚是跑不脫了,光祿大夫的女兒做了妾,沈寒香怕也不會是嫡妻,只不過他還是想要隔三差五去見一見她,但凡看着她高了興,他心裡也高興。
甚或想到沈寒香次年要進孟家的門了,他犯愁的也是到時候一年還能見得上幾面呢?一生又有幾個能見得着面的一年呢?
就在這種憂慮之中,孟良清回來了,陳川再去沈寒香那裡小坐,已是守孝第三年的開春,他給她送年禮。
別院中陽光充足,沈寒香叫人在園子裡搭了兩架長椅,她坐在石桌邊,趴着描一朵花樣子。那是富貴牡丹,她神情專注,陳川只看着,也不敢出聲,不想驚動她。
直至那招展的花枝落成,沈寒香方纔捏着肩,叫丫鬟把東西都收起來。
“這回又是什麼稀罕玩意兒?陳大哥送的年禮,都夠收兩口箱子了,明年就別送了。”
陳川想,明年大抵沈寒香就在孟家了,他同她有交情,同孟家卻沒有,要再送怕是連門都進不去了。
陳川“哎”一聲答應了。
一時間二人無話,來問沈寒香過幾個月要穿要用的那些衣裳物件的下人來來去去,後來白瑞也來了,陳川看了他一眼,起來告辭。
“少爺晚上會過來吃飯,請姑娘準備着。”
“我才懶得準備,叫他來喝西北風好了。”沈寒香撇了撇嘴,嘴角卻不禁浮現出笑意。
白瑞沒有搭話,下去找福德說話了。
沈寒香沒想到,今年第一次見到陳川的這一天,也是今年頭一次見到孟良清。她愣坐了會,叫人服侍着收拾齊整,寫了個菜單子讓廚房去做,不到天色轉暗那會兒,孟良清的馬車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