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騰完了,韶秀方纔將桂巧讓進來,警告地看了眼屋內衆人,倒沒吩咐什麼,便回去覆命。彼此睡下,各自無話不提。
中秋過後,孟良清便帶了幾個人,迴夢溪老宅,一早打發去送信的小廝中午就到了沈家。整治一頓中飯先吃過,又吃了茶,纔去向沈寒香回話。
“本是要十月中才回來的,少爺等不及。德妃娘娘有了身子,召夫人進宮陪伴一陣,爺就收拾了一早坐車回來,先回祖宅收拾停當,叫小的來報個信,看姑娘什麼時候有空,要麼仍是上回少爺回來住的那春陽館,或者大音寺,又說姑娘孝中,不便去聲色之所,就在這二處中挑一處小聚。再者,上回姑娘說那事,我們爺向禮部問過,再要詳談此事,是以也叫大爺同去。”
“就在春陽館罷,大音寺遠了些,家中事情不少。”沈寒香略思忖後說,再說定時間在翌日午時之前,沈柳德也同去,就打發了他賞錢。就站在檐廊下,白鸚鵡在架子上撲騰不止。
她戳了戳它的翅膀,鸚鵡懶怠看她,沈寒香口中喃喃道:“還是回來了。”
於是孟良清頭天傍晚就在春陽館住着了,傍晚時綿綿下起細雨,夢溪縣秋雨甚是纏綿,長久時可下半個秋天。
孟良清本來畏寒,卻將窗戶敞着,端着個手爐,站在窗戶邊向東眺望。
此處望去,視野中盡是夢溪的瓦房,連綿成片,猶如鱗甲一般,鋪展眼底。
“少爺怎站在風口上,這着了涼可不是鬧着玩的。”杜羽一進門就忍不住咋呼,又不敢去拽孟良清,只得陪着笑勸:“這就帶了小的一個出來,要少爺整出個風寒出來,小的回去可不被夫人打個半死?”
孟良清嘴角掛笑:“別把我娘說成母老虎。”
那就是一隻母老虎……杜羽笑道:“哪兒就說這個了,少爺快去裡頭坐着,小的剛回去包了點好茶葉出來,這就去泡,幾個姐姐沒帶出來,小的粗手笨腳的,伺候不周,少爺將就着喝。”
茶泡好了,整間屋內都是香氣,孟良清坐在裡頭,杜羽捧了茶來與他吃。
孟良清剛吃了口,聽見他嘆氣,便問:“怎麼了?”
“小的這心頭想,少爺與沈姑娘這都就隔了幾條巷子,時候也不晚,何不就今日請她來,待會兒再悄悄送了回去便是。”杜羽彎着腰。
“不成。”孟良清想都沒想便拒絕道,握着茶杯呆了會兒,才道:“左不過多等一日罷了,一個多月都等得,後面還有兩年多要等,何必急在一時。”
這杜羽在孟良清跟前頗說得上話,還是託孟良清要娶妻了的福,從前他院裡鶯鶯燕燕,丫鬟們伺候得小心仔細,又都是打小在侯府里長成的,比外頭的正經主子還有派頭,小廝則只在出行時作伴,平常不許進裡頭去,唯獨一個郎俊,給孟良清做伴讀,才說得上幾句。那郎俊有些本事,小一年裡被管家娘子柳真看中,派去收賬盯着府裡買辦,纔有了杜羽上來伺候的機會。
杜羽是個機靈人,時不時透點口風給韶秀,把孟良清盯着,卻也不是滴水不漏。中間能賣點消息銀子就足夠了,而今郎俊不在跟前,他更加有個盼頭,便是頂了孟良清跟前最受信任的位子,畢竟怎麼說孟良清纔是侯府將來的主子。
那晚上孟良清睡得早,次日天剛亮,便派人去接。不到午時,人便已到了春陽館。孟良清親自下樓去迎了沈家兄妹二人進來,連寒暄都免了,先就說了出關之事。
“開了春,大哥先進京考試,之後無論成與不成,就當散心,先摸熟個路數,出了關怎麼走怎麼去,怎麼與官員打交道。屆時我寫幾封信與大哥,帶着就是。”
沈柳德一聽這事,先是一頭霧水。
沈寒香忙道:“先不忙,未必明年就去,我本來也不打算讓大哥去。”
孟良清眼珠不錯,盯着沈寒香。
沈寒香一時臉孔燥熱,有些說不出話,喝了口茶,方道:“爹走之前,叫大哥看顧家裡,明年春進京跟着舅舅學店鋪上管事,想也要些功夫。但家中吃的用的,都得使銀子。這些年出關的商隊都平安無事,有朝廷盯着,我在家中也是無事,不如跟着出關,長長見識也好。”
孟良清修長的手指握着茶杯,靜靜看了會兒沈寒香,她瘦了些,一身素白,耳畔簪白花,耳垂小巧素淨,並無耳飾。
見孟良清久不說話,沈柳德笑着打圓場:“此事再議,到開春還早着,內個,馬姨娘叫我出來便捎些小食回去與四弟。下人買的怕不合心意,我自己跑一趟。”沈柳德識相起身,就出門去。
杜羽自外頭看了眼,又關上門。
沈寒香臉上薄紅這才消減下去,卻避着孟良清的眼睛。
“今日氣色不大好,昨晚沒睡好?”孟良清先開了口問。
“昨晚下雨,雨聲太吵。”沈寒香道。
孟良清盯着她看了會兒,替她斟滿茶,沈寒香接去時才擡眼看了他一眼,只見孟良清嘴角彎翹,一時着惱:“你笑什麼?”
孟良清笑着搖頭:“我記得那日在鳳來戲班,你不是這樣,膽子大得不得了,還問我怕的什麼。此後每次見你,卻一次比一次怕生了似的。”
沈寒香耳根子全紅透了,咬着嘴啐道:“哪裡就怕生了,你還能吃了我不成?”這麼一說,沈寒香確實放下不少拘謹。她將身向後靠了靠,不動聲色打量孟良清。
“你也瘦了不少。”沈寒香嘆了口氣。
“爲伊消得人憔悴。”孟良清調笑道,自己卻先忍不住有些害羞一般撇開目光。他起身去將窗戶推開,帶着桂花甜香的空氣瀰漫在屋內,沈寒香坐着看去,孟良清身形挺拔,卻着實是瘦了,肩胛現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瘦弱來。
沈寒香一走到他身後,孟良清沒回頭,卻若有所覺道:“這回來,待到年前,再回京城。你要想見我了,就叫個人來送信,願爲鞍馬。”
若換個尋常人來說,沈寒香興許覺得沒羞沒臊,但孟良清說來語氣坦然,他看人時眼神專注,讓人難以辯駁。這時沈寒香才驚覺,他已然是以丈夫的姿態,在保護她和給她支持。
沈柳德出去買個小食就買到了將近黃昏,雨已歇了,杜羽殷勤地將沈寒香和沈柳德送上車,上去回話。
沈柳德也不是傻的,見沈寒香上了車便不說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臉上卻帶着緋紅,只安靜了一會兒,便忍不住問:“小侯爺說的出關是什麼事?”
“沒什麼事。”沈寒香板着個臉。
沈柳德非常委屈:“你這還沒嫁人,就差別待遇成這樣,大大不妥。好歹我纔是你親哥,到底怎麼回事?怎的就要出關去?你還要自己去,我的三小姐,你可是個女兒家,從小跟着我天天出門晃悠已是我做哥哥的失職,再要出遠門看馬姨娘打不死我。”
沈寒香沒好氣道:“知道失職就好。但凡你要是出息一點,用我來操這個心?”
沈柳德不吭聲了,小心看她兩眼,咕噥道:“那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好歹我現在是當家……”
沈寒香向外看了眼,暮色溫柔的昏黃籠罩着春陽館,那座高樓已漸漸遙遠,根本看不清人,她仍出神地看了會兒,才縮回腦袋,直視沈柳德:“前朝的封疆大吏白將軍,他有個女兒,爲了撐起白家,開了關外行商的首例。至今幾十年過了,我也叫家丁去打聽過了,都說這一碗飯如今吃着不難。只不過難在一點,就是打通禮部關節。”
官衙厲害沈柳德是知道,不在於你有沒有銀子,就是有錢,還未必塞得進去。沈柳德點了點頭,摸着自己大腿,“有小侯爺打聲招呼,卻也就不難了,大哥願意走這趟。”
沈寒香冷冷道:“倘或你出關去,就是半年一年的沒有音訊,這麼大個家,上下數十口人,誰來管?誰又服管?”自沈平慶去後,沈柳德就是名正言順的沈家老爺,沈柳容太小,徐氏如今身體不好不管事了,沈母更是吃齋唸佛如遭雷殛,間或有些癡語想要搬去沈平慶的兄弟家住。只不過那兩個叔伯只在沈平慶出殯時露了個臉,再不曾有隻言片語。
沈寒香幫着管賬也不過是這一兩個月之間的事,細細一算,才知徐氏管賬期間,府內已有不少虧空,厚厚一沓當票卻不是唬人的。那彩杏一面伺候徐氏,一面對沈寒香的詢問也不敢瞞騙,甚至連給司徒家送的金貔貅也都說了出來。
“是夫人自己的體己錢,卻也不盡然,府裡賬上走了百兩銀。”
已是夜深了,沈府走了不少人,沈寒香索性叫人將一個寬敞的下人房簡單修葺一新作爲賬房,將沈家十年來的賬本都搬來細細清算。
桌上一燈如豆,沈寒香看得累了,伸個懶腰,彩杏遞上一隻青釉湯碗,她抿了口,撕得細細的銀耳碎屑在碗中浮着。
“什麼時辰了?”窗外已全黑了,往常也要算到二更天。
彩杏回說已是三更天。
沈寒香拇指食指捏着鼻樑,臉上掛着兩道墨痕,渾然不覺,起來洗了個冷水臉,趕着在四更天前,將手裡那本細細看了,站起身來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兩手撐住桌,好半晌纔回過神,聽見彩杏的聲音——
“姐兒回去睡罷,奴婢叫人鋪好了牀。”
沈寒香點了點頭,走到門下,又問了句:“夫人這幾日可好些?藥吃着如何?”
彩杏臉上黯然:“吃着不大見效,有時睡醒來恍惚得很,總說些胡言胡語。”
沈寒香看她一眼,“是什麼樣的胡言胡語?”那雙顏色不一的眼睛一隻映着燈,一隻卻黑漆漆的,彩杏低下頭回,“陳年舊事罷了,夫人如今這樣,姑娘還問這個做什麼呢?”
“是啊,還問做什麼呢?”沈寒香嘴角牽了牽,自彩杏手裡拿過燈籠,自照着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