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五年的最後一段日子,耶律寒終於將汝南王殺死,汝南王手下所有軍隊勢力盡歸耶律寒的手中,汝南王被凌遲,而汝南王妃則在王府之中自盡身亡。定陶安然的呆在皇宮之中,趁着這樣的雜亂之間,我下令廢了她的妃位,降爲普通的宮婢,並隨之悄悄地下旨將她許配給了陸子風。
一切都按照我當初的計劃絲毫沒有改變的進行着,可是,我卻忽略了身處宮中的世子,更忘記了,我的辰兒和瑞婉都與他同在。儘管我拼命的封鎖消息,可是他還是從宮人們的隻言片語之中拼湊出了汝南王被殺的真相。而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是孩童,他竟然有這樣巨大的積蓄的力量,就這樣噴薄而出,在我們完全沒有意料的時候,將仇恨的種子深深地埋進了自己的內心,而表面,依然風平浪靜。
冬日裡蕭索而無盡的寒冷,整個遼都一夜間屠殺了數以萬計的人命,所有與汝南王有關聯的人,無一倖免,而遼都也幾乎成爲空城。隨着汝南王的死去,耶律寒總算可以掌握整個大遼最至高無上的權利,而他的父親並沒有完成的任務,卻在他的手中,成爲了現實。
因着他的勝利,大遼一時之間國立強盛,而關於遼宋之間即將爆發戰爭的傳聞,也在這個時候悄悄地瀰漫在遼都的大街小巷之間。彼時我正坐在懿祥宮的宮殿裡,殿內的火盆上燃着火炭,隨着燃燒嗶剝作響,我拿起一旁的火鉤子來輕輕地挑弄着,聽着尹夫人向我一一的敘述那些從外面聽到的間斷的消息,並不反應,亦是不理會的樣子,只當是聽一個消息。
許久,坐在火爐子邊上烤火的藍姬終於沉不住氣了,對着我道:“靜宸,若然是王上同元符打起來,你會站在哪一邊?”我擡起手來,吹了吹方纔因爲拿起火鉤子而沾染在手指上的炭灰,輕鬆得道:“這樣的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說罷起身來,走到不遠處的那一方博山香爐邊上,掀起香爐的頂蓋,取了一勺上好的香珈藍添進去,嘴裡說道:“香就要燃盡了。”
一旁的藍姬繼而道:“你當很一點也不擔心?”她一直便是這樣沉不住氣的脾氣,這樣的事情,若然是真的發生了,我又怎會不擔心,可是如今還八字沒有一撇,怎麼硬要杞人憂天?我淡淡地道:“不會發生的。”藍姬緊追不休的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掀起裙襬來撣了撣落在上面的珈藍香,說道:“如今元符方纔把大宋的局勢穩定下來,怎麼會如此輕易的便同大遼開戰,民生修養,需要很長的時間,若然是一旦開戰,那麼之前的努力,可就都廢了。”
藍姬道:“就算是元符不會主動的出兵,那麼耶律寒呢?你自信他就會聽你的,不跟大宋打?你可要知道,如今大遼可是國勢見好,而且也沒有了足以威脅他的勢力。”我停在半空的手愣在那兒,一時不知道給如何纔好,或許,我是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阻止得了耶律寒的行爲,又或許,他原本就有着我難以捉摸的野心。
外面的雪飄得迅速而急切,雪粒伴隨着冷風,斜斜的打在窗戶上,發出啪啪的聲響。不一會兒,外面便又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了。冬天的遼宮原本就冷,攏了爐火呆在房裡,不知不覺就睏倦下來,什麼心思也沒有了。謹謙還是每日必要來爲我診脈,說是耶律寒立下的旨意,自我上次受傷到現在,一切的飲食起居都變得格外的小心起來。
藍姬不知是從什麼地方想起來的,忽而就說:“你知道嗎,芳淳可算是苦了,整日呆在自己的那一個小院子裡,並不受耶律寒的待見,宮人們都說,她明裡是那樣的光鮮,與往日沒有區別,可是暗地裡,早就被打入冷宮了。”聽到芳淳的名字,忽而想到了那一日在耶律寒的宮殿中撞見的一幕,自那一日起,我便與芳淳徹底的分道揚鑣了,可是如今聽聞她並不好,我卻還是萌生出去看望她的心思出來。
正憂心忡忡的時候,瑞婉和辰兒忽而從外面擁着進來,跑到我的身邊,許是剛從外面進來的緣故,各自的手都是冰涼冰涼的,像是冰匣子一般,我忙讓他們到火爐旁取暖。跟在後面的是他們的乳母,見我在,急忙跪下去行李,我叫她免禮起來,賜了座位,跟我們一同坐着,聊一些辰兒與瑞婉的近況。
我又問道:“汝南王世子呢?”乳母道:“北院王爺接了去,說是見他武功底子好,要教他功夫呢。”我暗自的疑慮和不安着,不知道,陸子風如此做的目的何在,會不會釀成什麼大禍。
一旁的辰兒道:“那有什麼好的,不過是玩弄那一把劍罷了,父皇教我在馬上射箭,比他威風多了。”我愛撫的將他攬進自己的懷裡,許久不見,他似是長高了不少。一旁原本只顧着烤火的瑞婉道:“什麼威風呀,那一次,若不是川嘯把你從半空接下來,你早就摔在地上了。”
川嘯是汝南王世子的名諱,因着他們在一起進學,難免相熟。我擔憂問道:“你摔倒了沒有?”辰兒竟然推開我的手,很似不耐煩道:“這有什麼關係,父皇說了,我們遼國的男子,要在馬背上打江山!”我看着在一旁擺出騎馬姿勢的辰兒的樣子,像足了耶律寒的言談與舉止,內心一股難以抑制的憂慮瀰漫開來。
見我似是顫顫發抖的樣子,尹夫人拿了一個鏤空銀質的手爐上來,我抱緊在手裡,對着瑞婉和辰兒道:“進來師傅可教你們新的曲調了,彈來給母后聽一聽,如何?”說罷,流川和流蘇已然將七絃琴,洞簫拿了上來,交到兩人的手中。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溼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我愣愣的聽着他們奏曲,不由得心裡一驚,這曲子是我所做,整個遼宮所會者也不過就只有陸子風,難道是他教的?一曲奏畢,衆人皆鼓掌稱讚,我見辰兒與瑞婉頗爲得意的樣子,便問道:“這曲子,是誰教給你們的?可是你們的師傅,北院王爺?”辰兒並不理會我的提問,早已跑到一旁玩去了,瑞婉依然站在那兒,對着我道:“不是師傅教的,是那一日,我們去花園裡玩兒,恰好聽到一人用簫吹奏,曲詞我們早已了熟於心,只覺得調子甚是好聽,就記下了。”
我淡淡的點頭,這宮中除了陸子風,還有誰,竟然敢公然吹奏這樣的曲調?我心裡疑惑着,再晚一些的時候,辰兒和瑞婉由乳母帶着回到各自的寢殿去休息,空曠的房子裡又剩了我與藍姬,尹夫人帶着流蘇和流川下去收拾了,藍姬見我心思憂慮,便問道:“還是爲那個曲子的事情?”
我微微的嘆氣,復又點頭道:“你已然猜到了,是不是?”藍姬一愣,繼而道:“這件事情既然過去了,你就不要多想了,三年不是一個短的時間,還是說,你是真的放不下他。”我輕輕的笑道:“何謂放不下,從來都沒有拾起來,又何談放不下?”藍姬兀自打了個還欠,而後對着我道:“罷了,我乏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說罷便轉身走了出去。
我做到銅鏡的前面,等着流川把我頭上的髮飾一件一件的取下來,然後爲我換了衣衫,纔在牀榻之上躺下來,牀榻的下面攏着地火,初進去,暖暖的,竟有些不適應,打了個激靈,復又轉身到一邊,靜靜地沉思着方纔的事情。
第二日,窗外已然是白茫茫的一片,隨處可聽得到積雪將樹枝壓斷的脆裂之聲,我起身穿戴好了碧霞雲紋聯珠對孔雀紋錦衣,外加一件金絲白紋曇花雨絲錦裙,因着天氣的嚴寒,又將一件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的大氅披在身上。今日是宋歷的春節,自來到遼宮便很少過了,但因着這一年解決了許多的難題,所以纔在宮中大擺筵席,希望可以藉此讓那些日漸渙散的人心重又凝聚起來。
耶律寒的宮殿原本就是這整個遼宮之中最大最恢弘的殿宇,但是朝堂所有的寢殿,就抵得上我兩座懿祥宮一般大小。因着此次並非只是家宴,而是邀請了所有在朝中有威望的官員,因此整個巨大的朝堂之上,幾乎是賓客滿座,熱鬧的樣子完全與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對比,我從未見過如此熱鬧的遼宮,因着這個只有在大宋纔會擁有的節日,而成爲我無盡回憶的切口。
同來赴宴的,自然還有北院王爺陸子風和他如今的王妃定陶,只是在衆人的眼中,她不過是萬惡罪臣汝南王的妹妹,是有着我的恩典而沒有死掉的人,還幸運的成爲了北院王爺的王妃。可是她似乎毫不在意的樣子,陸子風始終牽着她的手,兩個人的身上洋溢出令人羨慕的幸福來。或許是有着這樣的力量可以使定陶勇敢地接受周圍人對於她的質疑。
我自然是坐在耶律寒的身邊,一同俯
視所有的百官羣臣。芳淳作爲如今後宮的唯一的妃嬪,自是要參加的,只是今日見她,卻全沒有了往日的風光與高調,一襲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外加一件紅地彩織龜背如意團花錦的開氅,倒是有幾分喜慶的色彩,我並不如往日一般對她親切,只是由着她,並不做聲。
如今,她纔是這個後宮之中處境最爲尷尬的女人,我自是知道,那一日耶律寒寵幸她,不過是要給我看而已,如今,再沒有了這樣的必要,芳淳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只是若在以前,我的懿祥宮一定是她的避風港,可是如今,她連我的眷顧也失去了。
坐在一旁角落裡的,還有南院王爺,耶律清,三年未見,他的樣子並不如往日了,嘴邊留着淺淡的鬍鬚,兀自一個人喝着身前的酒,我知道他的存在是必然的,因着先帝將皇位傳給了耶律寒,覺得對耶律清虧欠,便暗自的給了他免死的金牌,就算是耶律寒有那個想法,也不得置他與死地,而我亦是清楚,雖然耶律清表現給衆人的玩世不恭的態度,可是若然他真得認真起來,就連陸子風,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我們與衆臣之間說些彼此祝福的話語,感嘆着大遼日漸鼎盛的國勢,其間不斷有人提出要藉機攻打宋國,而我只是裝作沒有聽到,與一旁的瑞婉和辰兒聊天,觥籌交錯之間,他們似乎已然忘了,我是大宋的女兒,雖然此刻是遼國的女人,但卻不能忘記自己的本來,若然耶律寒竟然敢不顧我的存在而與元符開戰,那麼,他能做的,便是踏着我的屍體,朝着玉門關進發。
外面復又洋洋灑灑的下起雪來,我叫了乳母來吧辰兒和瑞婉帶下去,自己也覺得昏昏沉沉的,竟像要睡去,便告知了耶律寒,一人悄悄地退出來,這樣身在異鄉的年夜,我卻不知要如何度過了,兀自走在紛飛的雪地裡,任由那些冰涼的雪片絲絲的滲進我的每一寸肌膚裡。
未走幾步,忽聽得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停下來看時,卻見正是耶律清站在我的身後,見我停下來,也就停下了自己的步子,與我隔着一丈遠的距離,靜靜地看着我,他微微的有些醉意了,我只是道:“王爺醉了,還是早些回到殿裡去吧,我要離開了。”說罷正要轉身離開,如今,我與耶律寒的關係才稍稍的緩和,而耶律清又追着我出來,若然是被他發現了,那麼便糟了,要是他在這個時候出兵我大宋,我連求情的餘地也沒有了。
我急急的想要離開,哪知耶律清並不罷休,三兩步便走到我的身邊,將我的手臂狠狠地抓住,我對着他道:“王爺自重,還是放手的好!”他忽而爽朗的笑起來,“怎麼,你也會怕嗎?”我頓時不知該如何反駁他,渠水邊上的夜晚格外的寒冷,巨大的冷風經過結成冰的渠水的反彈,漩渦一般吹到我的身上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恰巧流川匆匆的跑來,對着我道:“王后,車輦準備好了,王上說,您的身體不好,要您一定乘車輦回去。”
或許是流川的聲音刺激了他,也讓他清醒過來,我此刻是王后,而有一個王上對我關懷備至,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我從他的手中將我的手臂甩開,然後看着他,直到他黯然的轉身,然後只留給我漸次遠去的背影。
我對着站在一旁的流川道:“丫頭,越來越聰明瞭,說罷,想要什麼賞賜?”流川微微的一愣,低下頭對着我道:“臣妾哪敢胡說,這車輦就是王上讓奴婢準備的,王上見您一人走在風雪裡,擔心您的安危……”流川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我隔着很遠的距離,凝視着那座燈火通明的殿宇,心中一股溫熱的暖流悄悄地流過,久違了很久,很久的……
回到懿祥宮,辰兒和瑞婉已然各自睡去了,看過了他們,便回到寢殿去,謹謙早就準備好了湯藥來泡澡,好驅除我體內殘留的寒毒,巨大的木桶浴,在這遼宮,便算的是奢侈了,可是我卻不由得想起了母親的鳳藻池,一池的牡丹耀目的盛開着,還有金燦燦的鳳,一切都彷彿是離我很遠,很遠了……
還沒泡許久,身體已然開始微微發熱了,謹謙的藥力果然是很有效,原本因爲寒冷而疼痛的傷口竟然沒有了一絲的疼痛,我披了素白的袍子起來,朝着銅鏡處去,待到耶律寒從晚宴處歸來,必定會來到我的懿祥宮,而我,便要趁着此刻摸清楚他的心思,好探得,他究竟有沒有攻打我大宋的計劃。
沒有梳髮髻,只是任由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長髮躺在腰間,而後取了眉筆來輕輕地畫眉,原本這屋子裡就滿是草藥的味道,就算是再多的脂粉,怕是也沒有了香味,所以便乾脆不要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便是如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