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冷眼看就要走到盡頭了,雖然深厚的積雪還沒有散去,可是我依然可以看到幾乎就要出現的明媚的春光。自那一日的事情之後,我依照他的旨意,在懿祥宮之中閉門不出,其間只是派了尹夫人去定陶的寢宮表達我的清白,可是聽尹夫人的回話,定陶似乎是很在意這件事情的,我知道,此刻於我,百口莫辯,只有等到耶律寒爲我洗刷了罪名,我纔可以再名正言順而問心無愧的去見定陶,這之前,只有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我雖身處懿祥宮,可是卻並非對遼宮中的事情不聞不問,我知道那日之後,耶律寒將自己關在勤政的宮殿裡閉門不出,經常握一本史記念念有詞,我知道他的心思,不過是開始反思這一系列的事情而已,而我能否安然的度過這一次的劫難,便是我對於他心思所下的賭注,賭贏了,我便一世勝利,若然是賭輸了,我便在沒有了任何的機會與勝算,就算是這一次僥倖躲過了危難,以後也舉步維艱。
我只消在懿祥宮中,靜靜地等到便是了,根據流川來報,此時的耶律寒正呆在獄中,想必,他是去聽陸子風的解釋去的,而且我亦放心,憑着此刻陸子風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定然可以聽得進他的勸告與解釋。
果然,從獄中出來,耶律寒便直直的奔來我的寢殿,冬日已然漸盡,我宮裡的那些厚實的擺設都換成了清爽卻十分保暖的材質所造的帷幔,我知道他的到來,卻並不起身去迎接,而是兀自一人織着我手中的那一匹雲錦,這是我特意叫藍姬從民間爲我尋來的,記得幼時母親總是以織錦來打發時間,亦或是平和自己混亂的心境,如今換到了我的身上,我也要如法炮製。
我聽得耶律寒對一衆宮人道:“你們都下去吧。”而後一個人,朝着我所處的內殿走來,我的心猛然劇烈的跳起來,可是卻依舊保持着織錦時悠然的態度,不緊不慢。他站在一旁,看了許久,想必是等着我向他解釋,求他饒恕,可是我卻並不去理會他,只是當他並不存在。他終於還是開口,道:“王后織錦,從容不迫,不卑不亢。”他擡起手來,玩弄着或明或滅的的燭燈,道:“何以能如此冷靜啊?”我只看着我手中的雲梭,輕巧的在我的推動下穿過那些經緯交織的絲線,而後道:“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妾無過,爲何不冷靜?”
耶律寒撫弄着身上佩戴的一把匕首,繼而道:“這麼說,難道還是我冤枉了你不成?”我道:“王上可容臣妾細細的將原委說來?”耶律寒道:“但說無妨。”我並不停下織錦的動作來,只是淡淡地道:“自古以來,謀臣之中有謀公者,也有謀私者,某功之臣出言逆耳,謀私之臣多讒言,善謠言,讒言謠言,句句謊言,系平庸之佞臣,半真半假,使人真假難辨,乃高明之佞臣。”
我在心中暗自的想着,幼時便聽母親講一些古代奇女子的事蹟來,而漢代的王政君皇后,便曾經與我此刻的遭遇一般無二,此刻,我不過是照搬了她的話來,倒也能唬住他,畢竟他對於中原過去的歷史瞭解一般,如此我纔可以遊刃有餘的發揮。
他說道:“依你的話,我是被人騙了?”我將雲梭扔到另一邊去,繼而說道:“不僅被騙,也被所惑。”他問道:“惑從何來?”我道:“那日之事,王上不分青紅皁白便責罰於臣妾,責罰於北院王,乃是謠言所惑,妾以爲,君之道,目貴在明,耳貴在聰,心貴在智,王上馳騁疆場,有勇有謀,可是爲何不仔細的思量一下,究竟是誰在謀公,又是誰在謀私?”我並不給他任何得意插話的機會,兀自說着:“謀公者沒有受到禮遇,王上就回遇到危險,王上無助,臣下就回結成朋黨,臣下結成朋黨的局面,在於王上的失職,那一日的事情,臣妾不辯白,還請王上三思。”
耶律寒深深地嘆息一下,繼而道:“王后認爲,這讒言和謠言,來自何處呢?”我緊接着說道:“後宮之事,看似一團亂麻,實則不然,經緯交織,方能成錦,謠言在後宮交織,也想着錦緞一樣,必然有頭有尾,若然王上可以細心體諒,一定會發現這其中的奧秘。”我只說到此處,再也不肯再說下去,因爲我知道,若然輕易地便將我內心的疑惑講出,沒有證據,他也沒有任何的決策,所以點到即止,纔是上策。
果然,第二日,王上下令抓起了所有散播謠言的人,並且釋放了身在牢獄的陸子風,因着我的清白,我與定陶之間的嫌隙也盡除,總算是可以恢復之前的信任了,我暗自的鬆了口氣,想着,並沒有因爲這一次的事件而打草驚蛇,也算是極好的,若然是被汝南王發現了什麼風吹草動,而我們有沒有十足的把握,那麼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算得
是白費了。
隨着這一番的折騰,冬日也離我們遠去了,春日的遼宮越發的嫵媚而明豔,許是因爲我此刻誤會盡消,又在遼宮之中恢復了往日地位的緣故,心情也越發的好了許多,許久都沒有康復的身體,在天氣漸漸回暖的時候也不復之前的無力與病弱了。
元符二年的春日,我聽到了他爲太傅陸雲正名的消息,心中的憂慮總算是放下來,如此,那些當道的奸臣和佞臣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相信元符會是一個好皇帝,心中也漸漸地寬闊起來。
可是皇室便是一個這樣的大熔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我可以安安穩穩的過一個舒適的春季,汝南王與文臣大打出手的消息又傳進了宮廷,我暗自的想着,如此,才真的是棘手了,這一件事的處理,關係着汝南王能否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安分守己,我看着耶律寒日漸愁容滿面的樣子,不由得揪心起來,心中思慮,也漸漸地複雜起來。
種在園中的那些暹羅漸漸愈開愈盛,幾乎就要遮去其餘花朵的嬌顏。我每日悉心的照料,彷彿是對自己的子嗣一般。眼看着辰兒與瑞婉一天天的長大,我也漸次清晰了自己保護他們的決心,我並非爲了自己的慾望纔去爭鬥,我不過是要在這一場爭鬥之中,保全我們的性命,而後活下來。
因着遼國一直以來都十分的重視文官謀臣的地位,所以此次汝南王與文官大打出手,若然是處理不好,定然會傷害文官們忠心護主的心思。我心中漸漸地有了思量,自那一日耶律寒輕信謠言,誤會我,便已經很久都沒有與他相見了,越是不見便越是思念,這樣的道理,我亦是很清楚,況且在這個美女如雲的皇室之中,看見的未必就是最好的,我不過是迎合了這樣的心思而已,現在看來,我見他的時機,已然到了。
我親自書寫妙計,置於我親自繡好的玳瑁鑲珠石珊瑚松鼠葡萄紋路的錦緞荷包中,然後在荷包中放滿春日新開的暹羅花,閉目聞去,悠然淡雅的香氣,十分的宜人,我遣了流川來把荷包交給耶律寒。冬日已然遠去,我與他之間的嫌隙,也該盡除了。
不多時,耶律寒的賞賜便到了,我知道,他的人,隨後便道。聽着宮人們一一排列着那些他送來的珠寶首飾器具,我的心裡卻提不起一絲的興趣來。“水晶銀晶御鳳釵一對,尊藍夜水晶玉鐲、尊紫檀水晶玉鐲、尊銀希水晶玉鐲各一個,白青玉鑽石項鍊一條,白青玉鑽石戒指,粉絮幻幽穆耳墜,青曦幻幽穆耳墜,墨研靜雨倩玥鑽,藍御靜雨倩玥鑽,銀鍍金嵌珠雙龍點翠條,金鑲珠石雲蝠簪,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梅花紋紗袍娟紗金絲繡花長裙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宮緞素雪絹裙、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裳、琵琶襟上衣、雲雁細錦衣、彈花暗紋錦服、妝緞狐肷褶子大氅、八答暈春錦長衣、對襟羽紗衣裳、八團喜相逢厚錦鑲銀鼠皮披風、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織錦皮毛斗篷、……”物品的清單一件長長地幾乎可以環繞我的懿祥宮一圈,都是我大宋習俗的服飾與擺設,想來他是懂我心思的,知道我四年京城。但我還是漸漸的聽不進去,便叫流川收了那些東西,打賞了來傳旨的宮人,然後看着雜亂的寢殿中那些人漸次的散去,心中頓時敞亮了許多,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思量着,並不說話,想必這思索之間,耶律寒已然到了。
他悄然的出現在我的身後,擡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擡起眼簾來,裝作對於他的到來異常的詫異,他微笑着道:“我特來感謝王后的計策,才使得朝中得保安定和諧。”我答道:“臣妾哪裡會出很麼計策,臣妾不過是瞭解王上,將王上心中所想說出來了而已,若論足智多謀,臣妾不能與王上相提並論。”說罷端了流蘇奉上來的熱茶給他,他接過去,許是溫和的緣故,一飲而盡,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急急的趕來,連車輦都忘記了,才這樣的口乾舌燥,特意讓流蘇準備了清涼的溫茶來,待到他來,便正好可以喝。
這件事情總算是可以告一段落,我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一個人走到窗櫺下面,將所有的窗戶通通開啓,希望春日裡的陽光可以驅散我懿祥宮所有的陰霾與不安,我轉身對着他道:“辰兒與瑞婉許久都不見你了,我們一同去看看他們吧。”耶律寒笑着道:“也好,也好。”
我與他想並肩走在懿祥宮的花園深處,還未有近到辰兒與瑞婉進學的書房,便聽得一陣生疏卻動聽的蕭瑟和鳴,我微微的停住腳步,不自覺的欣賞着,嘴角浮起一抹笑容來。耶律寒在一旁道:“很快便是辰兒與瑞婉的生辰,我們爲他們慶祝一番,如何?”我點了點頭,也好,近來一樁又一樁的事情,攪得我心情煩悶,接着
這個機會放鬆一下,排解自己內心的憂慮,也是很好的,便對着他道:“只是家宴,不不請外臣。”我料定他知道我的意思,難得的娛樂與放鬆,不想摻雜過多的前朝事宜,他衝着我點頭,我才放下心來。
晚宴如期而至,辰兒和瑞婉難得可以很早便下學,而後盛裝出席,今日他們纔是宴會的主角,而我,不過是沾了他們的光而已。原本就是家宴,沒有邀請任何外臣,出席的不過,莊姬、藍姬,定陶和我罷了,正當我們等待着宮人將小食一一擺上餐桌的時候,不料汝南王竟然不請自來,我的臉色瞬間一沉,繼而看着一旁的耶律寒,他滿臉尷尬看着我,示意我他對現在情況的一無所知。坐在我旁邊的定陶似乎很是高興的樣子,站起來道:“哥哥,你怎麼來了?”
但見衆人並不吱聲,才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耶律寒忙對着一旁的宮人道:“還不快給汝南王賜坐?”我笑言:“今日不過是辰兒與瑞婉的生辰,竟然勞煩汝南王大駕,實在是……”汝南王爽朗笑道:“王后客氣了,既然定陶現在是王上的皇妃,按理說,辰兒與瑞婉還要喚我一聲舅舅,外甥生辰,舅舅豈有不到之禮?”
我表面衝他微笑,可是內心卻並不高興,他倒是會找由頭,我的辰兒和瑞婉莫名便要叫他一聲舅舅,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時,也只得暫時的委曲求全了,我對着辰兒與瑞婉說道:“還不快來叫一聲舅舅?”我看着單純而可愛的辰兒與瑞婉,不由得心生淒涼,爲了打破僵局,一旁的耶律寒復又道:“前幾日我聽聞辰兒與瑞婉琴瑟合奏,甚是美妙,今日可否爲父王和母后以及在座衆人演奏一曲啊?”說話間尹夫人已然拿了琴瑟上來,我看着此情此情,像極了我六歲的時候,不由得一陣嘆息,正慌神間,《春江花月夜》的優美旋律已然朝着我襲來,我不由得陶醉其中。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看着幼年的瑞婉坐在比她高出許多的豎琴面前,輕輕地撥動琴絃,而一旁的辰兒煞有介事的拿着一把洞簫拼命的與她和鳴,我不由得心生出許多的感動來。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正合奏之間,看到從外面回來的耶律清,他自從去年冬季便孤身一人去大宋遊玩,到了今日竟然就回來,我看着他安然落座的身影,然後把目光別向別處去。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一曲奏畢,衆人皆鼓掌叫好,辰兒與瑞婉有些得意的坐回到我的身邊來,一旁的定陶不由得誇讚二人天賦極佳,而我也只是淡淡的看一眼身旁的陸子風,道:“這還要多多感謝師傅的悉心教導不是?”我對着定陶說話,卻是看向辰兒與瑞婉,他們也學着我的樣子,起身對陸子風道:“多謝師父悉心教導。”
我用眼睛的餘光撇到一旁的定陶,看着陸子風的樣子,溫婉柔美,彷彿這個世界都要不存在了一樣,我忍不住輕聲的咳嗽提醒她,畢竟這是在家宴之上,若然被不懷好意的人注意了去,那麼豈不是塗添了一些麻煩,這件事情急不得,總要細細的思量。
坐在中央的耶律寒繼而爽朗笑道:“好,好!”我不去理會,只是靜靜地體味着這其中耶律寒同汝南王之間微妙的感覺,心中還是淡淡的憂慮。
中途我藉口更衣悄悄地退下來,春日晚上的涼風絲絲的清爽,我穿一件繡刻絲瑞草雲雁廣袖雙絲綾鸞衣,一個人悄然漫步於渠水邊上,卻在轉角處撞見一個孤落的身影,仔細看去,才發現,那人正是南院之主,耶律清。我大方迎上去,道:“王爺好興致,剛從江南迴來,就在這裡賞夜景。”
耶律清並不說話,只是一味的看着我,饒有心思的樣子,對着我道:“是啊,不過幾日未見,這宮裡又多了一個妃嬪,看來王后的心胸果然寬廣,竟然還可以容得下這樣的事情。本王聽聞,此事還是王后親自做主呢?”
我淡淡的點頭,我怎會心胸寬廣,只是要表現成這樣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