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後是狩獵的最佳時刻,順着野獸的腳印便可以清楚地知道它們的藏身之地,似乎遼國的人們最喜歡的活動便是狩獵了,自我來到這裡,耶律寒頻頻外出狩獵,可是每一次,他都會帶上芳淳。我並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只是單純的認爲,或許芳淳可以藉着這樣外出散心的機會徹底遺忘那些難堪的過往,畢竟這樣的過往,是我間接造成的。
傍晚時分,衆人狩獵歸來,自然大擺筵席,因着天氣的寒冷,所有的活動都改在室內舉行。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耶律寒的宮殿,高大而寬闊的殿宇與紫禁城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乍看去不免多過一絲淒涼與冷清。巨大的灰褐色簾幕重重地被巨大的銀鉤掛住,老實的呆在一邊,我一早便安排下人們準備好美酒和菜餚,架起特殊的篝火盆來,只等着他們的滿載而歸。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芳淳真真切切的笑容,對着我的,炫耀而滿足的笑容,我的心倏然一緊,再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笑着迎到耶律寒的面前,他彷彿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把手上拎着的一隻依然垂死掙扎的白兔丟給我一旁的下人,白兔身上殘留的血跡隨着它的掙扎濺到我的身上,我猛然向後一躲,卻不料正好打翻一名婢女端上來的滾燙的熱湯,沸水彷彿是從天而降一般驟然潑到我的手背上,我來不及躲閃,只能看着我原本白皙嬌嫩的手背變得紅腫不堪,卻還強忍着不肯發出一絲的呻吟。或許是這邊的騷動引起了耶律寒的注意,他原本已然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的身體忽而轉過來,看着我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慌忙把紅腫的手縮進肥大而寬闊的衣袖之中,示意那一名侍婢退下去,然後道:“沒什麼,只是不小心打翻了一碗熱湯而已,王爺請入座吧。”晚宴照舊舉行,明快的遼國歌舞伴隨着烤肉在篝火盆上發出的滋滋的聲響,我的心卻搖晃不定,手背上巨大的疼痛傳到我的心裡去,卻始終忍着,不肯說出來。
我看到芳淳被獲准坐在耶律寒的身邊,吃着耶律寒親手爲她割好的一塊鹿肉,她的笑容那樣的明豔,彷彿那些過往都不復存在。正在這時,門外忽而進來一抹身影,煙青色的錦緞長袍外加一件銀色的盔絲軟甲,我聽見衆人跪地的聲音,道:“給南院大王請安!”我復又擡頭看那人的模樣,與耶律寒難頗有幾分相似,可是卻相差太多。
他的神色放蕩不羈,並不是守規矩的人,手中拿一把裝潢精美的佩劍,做到我旁邊的空位上,我微微的一愣,把手上的手背往另一邊藏了一下。而他的目光似乎是極銳利的樣子,對着我道:“你的手不疼嗎?”衆人的目光通通的投射到我的身上來,我一陣尷尬,再要把手藏起來的時候,卻被耶律寒一下子抓住,他看着我因爲紅腫而起滿水泡的手背,低咒一聲,然後起身將我抱起來朝着內殿走去。
我幾乎可以看見芳淳瞬間變色的臉頰,和衆人唏噓的樣子,忙把頭低到他的懷裡,道:“我只是傷到了手而已,又不是不能走。”而他並不理會我說的話,將我放到他的牀榻上,然後徑自起身拿來一個錦盒打開來。錦盒中瓶瓶罐罐盡是些藥劑,我的手保持着被他拉開的姿勢,他拿出一瓶白色瓷瓶來,用牙咬掉上面紅色的瓶塞朝着我的傷口灑去。我不由得疼痛喊出聲來,他一邊爲我撒着藥劑,一邊輕輕地吹着我的傷口,我看見他低垂在我手邊的雙眸,感覺到一絲難以言說的幸福與興奮,他始終還是關心我的。
包紮好了傷口,他靜靜地看我,我提醒他,衆人還在殿外等候,他便攜我一同出來,我看到坐在一旁的南院大王彎起的脣角,向他投射去感激的笑容,他亦只是淡淡的迴應,然後兀自喝着自己眼前的那一壺酒,酒在寬大的杯碗之中,越發顯得清冽了許多。
我看着他與衆人歡笑言談的模樣,感受到他周身散發出來的日漸淡去的暹羅花的香氣,想起那一日尹夫人所說的話。那上官晨兒亦不過是普通漢家的女子,卻得到這麼多耶律寒的眷顧,我看見他隱藏於腰間的那一個繡錦緞子的香囊,暗自的揣度着,想必是那香囊中的香粉漸漸地失去了效力了吧,好在我離京的時候,母親悄悄地給了我許多她珍藏的暹羅花粉,我想着,或許我應該做些什麼,讓他徹底的注意到我的存在了。
筵席還沒有結束,我看着坐在一旁自斟自飲的芳淳,不知道在這樣繁盛的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難以言說的哀傷與愁緒,可是這一切,我卻並不能真正的體會到。我忽而憶起那一日在儀景宮墜落的杜美人的樣子,我在紫禁城中親歷的第一場謀殺,她爲了尊嚴和抗爭選
擇自盡,儘管表面上看來她是因爲脆弱,自己選擇了死亡,可是她的身後,又有多少雙無情的手,將她推入絕望的深淵。寒冷的死亡深深凍結了冬日的月光,而我並不知道,我生命中的嚴冬,纔剛剛開始。
我擔心着芳淳同她的姐姐一樣,墜入黑暗之中,我內心的恐懼支配着日後對於芳淳一切的忍讓,可是我並不知道,對於她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忍讓,縱然事情已然發生,可是內心的仇恨又怎麼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地消弭。
正當我心緒亂飛之際,芳淳的一聲嘔吐把我從幻想之中拉回了現實,她無力的伏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然後孱弱的看着身旁的耶律寒,我無限驚恐的看着她求救的面容,直到太醫慌張的請脈過後宣佈了芳淳懷孕的消息,我才終於變得釋然起來,但是內心復又凝重開來,看着在一旁同樣有些爲難的耶律寒,我才真正的預料到這一切的緣由。
一旁的太醫道:“這位姑娘懷了身孕,又喝了酒,咱們這裡的馬奶酒本就是烈酒,所以纔會引發身體的不適,只要稍加調養,定然可以恢復,並不會對腹中的胎兒產生多大的影響。”
衆人見勢已然退了下去,我愣愣的坐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背上的傷口又一次散發出劇烈的疼痛。一旁的南院之主耶律清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然後飛快地轉動他手中的那把精美的佩劍,起身走到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臂朝外走去,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使勁的拉住,怎麼也不能逃開。只得邁着步子,踉踉蹌蹌的跟在他的身後。
如此,殿中便只剩下了耶律寒與芳淳,我回頭看一眼離我越來越遠的那一抹亮光,在一處空曠的庭院中掙脫開緊握着我的那一雙手,然後揚起手臂,狠狠地甩向耶律清的臉頰。他來不及躲閃,被狠狠的擊中,然後用手捂住受傷的臉頰,無辜的看着我,我凝視着他桀驁的面容,眼中的淚水已然不可抑制的奔涌而出。我不是輕易在別人的面前袒露自己內心的人,我最討厭的便是別人可以輕易地便洞悉我的內心。
耶律清似乎並不責怪於我,然後攜着我的腰,使出輕功來帶着我飛上遠處的一處高臺,高臺上冷風瑟瑟,我不由得裹緊自己身上的紅地彩織龜背如意團花錦開氅。從這個角度俯瞰去,可以看見一望無際遼國的土地,這裡不是烽火臺,卻是最佳的觀景臺,我在京城的時候便聽藍姬姑姑講過,遼國的東南西北四院均設一處瞭望臺,以觀景爲幌子,實在是查看都城的安全情況,防止外敵的入侵。
耶律清開口道:“即便是眼中有淚水,在這裡凜冽的風中,便不會落下來了。”我擡頭看着他,復又扭過頭來,不再理會。他繼而說道:“你就是大宋來的和親的公主?”我點了點頭,“你可以叫我靜宸。”他的嘴角透露出一絲笑意,眼神在這個寒冷的深夜無限的渙散開來。
第二日,遼宮便傳來了旨意,王后親下旨封芳淳爲耶律寒的側妃,我一早便坐在蘅蕪居的外殿之內,接受着入宮受封之後來對我進行請安與拜見的芳淳。許久,芳淳從外面緩緩地歸來,她穿着一襲翡翠撒花洋縐裙紅綾襖款款的走到我的面前,然後跪地行禮,我忙說道:“你懷有身孕,不必拘禮,還是起來吧。”芳淳並未起身,而是擡頭對我說道:“公主,奴婢該死,請公主責罰。”我繼而道:“你這說的什麼話,雖然我們名義上是主僕,可是我何曾將你當成是我的侍婢來對待,如此甚好的,你我可以手拉着手,一起守護北院王爺,你說是嗎?”
芳淳復又擡起頭來,滿臉盡是感激的神色,說道:“既然如此,那麼臣妾便尊稱你一聲姐姐吧,以後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姐姐要好好地提點纔是。”說完又跪拜下去。
她露出一絲淡然的笑容,對我道:“姐姐,你千萬不要因爲我懷孕而心中不快呀,要知道,我……”還未等她說完,我便開口道:“怎麼會呢,就算是在民間,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也是再平常不過了,況且這又是在宮廷之中,雖然遼國與大宋有許多禮儀是不同的,可是這其中的道理卻是相通的。”
芳淳似乎還是不肯罷休的樣子,對我道:“您不用對我將這些大道理,臣妾只想要知道,姐姐真正的想法。”我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對她說道:“一開始,是有些突然地……希望以後我們能夠和平相處。”芳淳道:“只要王爺和姐姐善待臣妾和臣妾腹中的胎兒,臣妾就滿足了,王爺是個好人,臣妾相信,王爺一定會對姐姐好的。”
芳淳的眼神中潛伏的慾望令我不安,那是一個獵人在捕捉獵物時纔會流露
出來的貪婪、狡猾和熱切。而她的心,就像一座深沉陰鬱的迷宮,讓人無法坦然的叫付出信任。可是,我寧願相信,她所有一切的變化都是因爲在經歷了我今生都無法體會的痛苦之後無奈的抉擇,因着她的遭遇和她唯一的親人杜美人的死去,我決定對她的一切做出無限的忍讓,可是我不知道,這忍讓居然是一個萬丈的深淵,讓我輕易地便跌入進去,從此萬劫不復!
自我來到大遼,轉眼間已然數月了,寒冬的陰霾漸漸地消散了,外面的天空開始變得異常的燦爛與明澈,庭院中的流水嘩嘩的響個不停,我知道,那是冰雪融化的聲音,是沉寂了一個冬天以後春天就要來臨的聲音。可是我亦知道,對於我來說,所有表現於外在的溫暖並不能輕易地取走我在這個冬季所積聚的嚴寒,我的心依然如凝結的冰雪一般,還沒有看到一絲的陽光。
這一日,我來到遼宮之中陪伴生病的王后,她的神色虛弱,卻依然兀自逞強的坐在我的面前,她親切的讓我與她一同坐上巨大的牀榻,春日裡的大遼並不十分的溫暖,只是陽光更加明媚了一些,難怪交替之際王后會感染了風寒,這樣的孱弱無力。她似乎興致很高,與我相聊一些紫禁城中的事情,暗暗地感嘆宮中女子的命運不濟,我不可否認,她確實是幸運的女子,大遼國的王上,只此一位妻子,萬千寵愛於一身,可是我卻在她的眼神中看到寂寞。或許是我的心突然的太過敏感了吧。
或許是從我的口中得知藍姬在大宋的生活點滴,又得知我與藍姬庶母的關係極好的緣故吧,王后似乎對我格外的眷顧了,而我也是驚訝之餘才知道原來藍姬原本就是這遼宮中人,而且與王后親如姐妹,只是她並沒有很好的家世與出身,所以便要揹負遠嫁的重任。我想起庶母明媚的笑容和絕美的身姿,暗暗地嘆息,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正在這時,宮人來報,說是芳淳到了,我扭頭去看時,便看到她的肚子已然挺起來,但卻端着一個托盤來,裡面是冒着絲絲熱氣的湯藥。王后的臉上流露出並不愉悅的神色,扭頭看向另外一邊。芳淳在我們的身前跪下來,說道:“常言道,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王后看不慣奴婢,可能是奴婢並不如姐姐的出身那般好,那時奴婢定當全心全力的輔佐姐姐,好好地照顧王爺,好好向您盡孝,但是,有利於王后的良藥,還請王后喝了吧。”
我知道王后與芳淳向來不和,若不是礙着她懷了子嗣,也不會輕易便封她做側妃,畢竟她曾經在煙花之地中被人玷污,穿出去有辱聲譽,但是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她何時竟然俘獲了耶律寒的心。
王后接過她手裡的藥,命令旁邊的人給她賜坐,隨即說道:“既然有了身孕,就不要四處亂跑,你腹中的胎兒是你全部的希望和依靠,若是它不在了,你的結局就可想而知了。這皇室裡的人,無論是你們大宋還是遼國,都是把膽子藏在自己的肚子裡,你倒是很特別,敢把膽子露出來給我看,不過你也要注意了,不要讓膽子頂着天,把天捅破了,可就不好收拾了。”
王后的話像是一句警告一般,讓原本神色安然的芳淳忽而緊張起來,她不安的擺弄着自己的手指,低下頭去,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我與芳淳一同從遼宮之中走出來,芳淳走在我的旁邊,神色不復剛纔的那般小心翼翼與無助,對我說道:“王后剛纔的那番話,是在責怪臣妾口無遮攔嗎,可是臣妾真的是別無惡意,只是想表現我的誠心罷了。”
我道:“水滴石穿,只要你不斷的付出努力,王后總有一天會接受你的。”我們正談話之間,卻見一襲素白衣衫的耶律清玩弄着手裡的一把古簫朝着我們走來。我開口道:“怎麼,南院大王也會吹我們中原的樂器嗎?”耶律清淡然道:“只是剛學了一些,談不上精通。”我繼而道:“你又何必謙虛,改日我們合奏一曲,如何?”芳淳站在一旁,聽着我們的談話,不由得道:“難道姐姐與南院大王之前便熟識了不成?那一日,如果臣妾沒有記錯,倒是南院大王帶姐姐離開了王爺的寢殿。”
我慌忙解釋道:“妹妹多慮了,我與南院大王不過只見兩面,何談熟識,一切只是湊巧罷了。”
耶律清並不示弱,便回擊道:“是本王多慮了,以爲王妃會因爲自己視之若姐妹的人背叛自己而傷心,所以想要安慰她,誰知道她似乎還對這樣的事情開心的很啊,這宋國的女人,果然與我們大遼不同。”說罷爽朗的笑着朝遠處走去,我看見芳淳忽而變色的面容,不再理會她,一個人朝着蘅蕪居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