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裡賈珠五皇子二人耳聞洞外朱學篤的腳步聲遠去, 方鬆了一口氣。只道是事出湊巧,這朱學篤派人于山谷中四處搜尋他二人,只未料到他二人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彼時不過離他所站之處數步之遠。
待周遭再度恢復靜謐無聲, 賈珠方於洞中尋覓一塊乾爽之地, 令五皇子坐了, 五皇子憶起一事, 率先開口問道:“聞罷方纔衆逆賊之言,本王憶起你曾言你不諳那奇門遁甲之術,彼時王師破除八卦陣、九星連環陣之時你均未嘗參言, 如何此番竟能破解諸陣之終極十面埋伏陣?”
賈珠一面從身上取出傷藥紗布等物,一面答曰:“在下不過‘現學現賣’罷了, 彼時乾爹受殿下邀請隨軍入住王師帳下, 多次與殿下探討諸陣解法, 在下耳濡目染,從旁觀摩習學, 雖本性愚拙,亦曾習得皮毛。加之在下素喜閱讀兵法之類的書籍,此間所學兼了生平所知,兩廂結合,倒也悟出些許門道來。”說着憶起一事, 笑道, “殿下尚還記得?在下第一次見到殿下之時, 便是在翰林院藏書閣之中, 那裡是陳列《武經》孤本所在地。”
五皇子聞言頷首:“本王尚還記得。然彼時並非你我二人初見, 你可是忘了瓊林賜宴之事?”
聽罷這話賈珠方恍悟道:“是了,當時殿下途經禮部, 現身瓊林宴上。想來合在下在內,諸生之中大抵絕大部分對了殿下皆是有所耳聞未曾親見,彼時得以目見,無不欽慕拜服。”
五皇子聽罷對曰:“此話當真?本王怎記得當初某一生員膽大妄爲,衆生皆低頭垂首,惟有一生膽敢直面本王目光,尚還記得此事?”
賈珠聞言自是知曉五皇子所道之人正是自己,遂對曰:“依在下之見,想必那生員是年幼無知,方纔不知深淺,殿下英明神武、大人大量,還望莫要與該生計較。”
一旁五皇子不禁爲此言逗樂,說道:“你這張油嘴,當真令人無言以對、哭笑不得,堪當‘繡口錦心’四字。想來平素亦是難得與你如此這般心無所慮地閒談。”
賈珠道曰:“殿下謬讚。”
五皇子見罷賈珠手邊一干傷藥紗布等物,心生好奇,方笑問:“你一介書生,此番身上怎會備有此物?倒似一江湖人士。”
賈珠答曰:“賈珠自知並非一身手超凡之人,又是初臨戰場,難免受傷,昨日打點行裝之時亦是尋思良久,將離京之前蘇公子特意吩咐我攜帶之藥帶了,如此亦算未曾辜負公子之心。不料此番竟能派上用場。”
賈珠一面解釋一面助五皇子將身上甲冑卸下,只見五皇子胸前、背部的內襯衣料皆爲鮮血浸紅大片,加之傷勢久未料理,傷處血液凝固,將那衣料與傷口板結在一處。賈珠見狀對跟前五皇子說道:“殿下,這衣服與傷口鮮血凝在了一處,此番需使力將衣料與傷口分開,恐怕會撕裂傷處,請暫且忍耐。”
五皇子聞言只渾不在意地對曰:“無需顧忌,你只管動手。”
賈珠聽罷方伸手去撕扯那衣料,只見稍微使力,傷口便被撕裂,傷處有鮮血滲出,賈珠見狀便不忍動手。跟前五皇子見罷則一掌拂開賈珠道句“莫要婦人之仁”,言畢親自動手,猛地撕開傷口結痂處的衣衫。頓時傷口撕裂,血流如注,然五皇子不過悶哼一聲,仍是面色如常。賈珠從旁見狀心下好生欽佩。隨後賈珠便取了紗布蘸了藥酒爲五皇子清理傷口,期間五皇子亦是一聲不坑,惟一旁賈珠兀自小心唯恐舉措不當,碰疼了他。待清理畢胸前並腰際幾處傷口的血污,賈珠方纔目清五皇子的肌體,不禁大感意外。眼前所見斷非他之前以爲的那般養尊處優之人光潔如新的軀體,而是傷痕密佈且新舊交織。
賈珠見狀情不自禁伸手輕撫那些舊傷,心下思緒萬千,只道是這些年來他最熟悉不過的便是煦玉的身體,修長、纖瘦、白皙,又因體弱畏寒、血氣不足之故,煦玉的肌膚觸手微涼。然眼前這身體卻是精壯強韌、結實健碩,肌肉均勻分佈於胸膛並腹部,一見便知這身子的主人常年習武、身手過人。
見跟前之人對着自己的肌膚凝神,五皇子遂笑曰:“賈大人可是對本王身體髮膚有那興趣~”
賈珠聞言忙不迭轉了視線,轉向一旁尋找傷藥,道句:“在下只不解,如殿下這般金貴之人,如何竟較了手下將士的舊傷還多。”
五皇子對曰:“想來本王大小戰役上百次,便是身在王府亦嘗‘禍從天降’。半生戎馬,皆是拼殺於刀光劍影之中,也曾爲賊寇火器傷過。如今日這般九死一生之經歷,生平遭遇過多回。只這等舊傷在如今看來更如一將之功勳,以示本王之赫赫戰績,此乃武人之榮光。”
賈珠聽罷不語,手中一面動作,爲五皇子的傷處上藥包紮,一面說道:“這傷藥裡含有麻藥,能暫且止痛……不過,殿下之武人氣魄,在下倒也着實佩服。”
待賈珠包紮妥當,五皇子便試着活動一番,只覺那傷藥似有奇效,疼痛倒也當真緩解不少,隨後問道:“你這一手包紮手段,於本王看來亦不亞於宮中太醫之手段了,不曾想你亦懂醫術。”
賈珠道:“殿下過獎,賈珠未嘗習得醫術。說來亦是慚愧,在下之師邵先生醫術精湛、獨步天下,我等入室弟子卻皆未習得其真傳,真乃憾事一樁。惟子卿習得些許皮毛,尚且因了文清自小體質孱弱、常年臥病在牀之故;珣玉亦是常年體質欠佳,雖將《神農》、《本草》之類的醫書藥典倒背如流,卻只爲習學草木之名。藥草皆識,唯獨對那藥理內經之類卻是興趣缺缺。我常只勸他若是從先生習得醫術藥理,不求能憑此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惟能療治一番自己亦好。奈何他向來不甚在意自己身子,只道是身體髮膚不過外在皮囊,惟精神魂靈可超越外在死物,齊物乃至於齊天……至於我,我自謂並非有那習醫之才,手中這點子料理包紮外傷的本事,不過皆從蘇公子習得,他道是習武之人哪能沒有個流血受傷之事,學得一招半式的爲己爲人皆有好處……”
賈珠雖一面答話一面動手,然手中動作卻有條不紊、一絲不亂,手下動作亦是拿捏着輕重分寸,爲五皇子細緻地包紮妥當。五皇子見狀心下很是滿意,遂亦是打趣道:“無怪乎當初子安贊你賢惠,彼時本王聞罷未曾在意,如今切身體會,方知此言非虛。”
賈珠聞言頓了頓,對曰:“此番情勢危急,我二人流落至此,惟有相互扶持方能化險爲夷,何況殿下若有那三長兩短,於在下又有何好處?殿下又何必拿了子安的混賬話消遣在下。”
五皇子聽罷此話不禁笑出聲來,反問道:“這話從何說起?本王只道是此乃子安的溢美之辭。你道是當初珣玉說這話便是贊你,他人說來便偏生是爲消遣打趣你?哈哈,當真是外人不如親。”
賈珠聞言一時語塞,不知如何開口。
五皇子接着道:“此番你且安心,本王此言當是贊你,別無他意。想來本王與你相識亦有數年,自你爲本王收集《武經》伊始,本王便知你行事審慎可靠、細緻入微。本王曾指責你一味裝愚守拙,不思上進,如今看來卻是本王錯看。你慣常深藏不露,實則胸有別才。恰值此番本王王妃新喪,內室乏人,不言其他,單憑這知情識趣、體貼細緻,你若是一女兒身,本王當可就此納你爲妃。”
賈珠聽罷渾不在意地道句:“殿下謬讚,賈珠亦不過是一爲求得己我生存的普通人罷了,何德何能當得殿下如此稱讚。何況人盡皆知,賈珠乃是天煞孤星之命,誰人聞知不敬而遠之,又如何肯屈從跟隨在下?何況以殿下那般才貌權位,只怕先王妃不是蓬萊仙姑亦是窈窕美嬡了,惟令了在下這等無福之人眼紅心饞的……”
五皇子對曰:“此言當真是口是心非了,事實斷非如此。你何嘗眼饞過他人之福?且何人與你道本王王妃是甚蓬萊仙姑、窈窕美嬡的?”
賈珠方纔不過隨口一說,不料卻爲五皇子較真,只得拿話支吾:“在下無福,初識殿下之時恰值先王妃仙去,未嘗有幸得聞王妃美名佳跡。”說罷這話,賈珠方纔恍悟,對於世人盡皆稱道的五王爺,對其王妃,卻傳聞甚少。不比了當年尚爲太子的當今聖上,當今的皇后來頭不小,太子與太子妃的聯姻可謂是政治結合的典範,當今聖上能成功即位,皇后孃家勢力可謂功不可沒。而自己的妹妹元春,能得有今日,亦因了曾於太子妃手下效力,得太子妃支持。
正如此於心下暗忖,卻忽聞一旁五皇子自顧自說道:“彼時世人惟曉五皇子與五王妃乃是姨表兄妹,未知其他。先王妃碧蓉乃是本王母族表妹,容貌雖生得尋常,然爲人卻是知書達理、和順如春。在世之時與本王亦是夫妻和睦,本道是‘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奈何唱和不過五載碧蓉便因病離世,真可謂是天意弄人……”言畢方緘默不言出了一回神。
賈珠聞言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半晌方接了句:“如此……當真是天妒紅顏,憾事一樁,殿下還請節哀。”言畢未及五皇子答話,賈珠便收拾完畢手邊傷藥,重新包好攜了在身上。隨後立起身,洞內狹窄,只得躬着身子說道,“此番趁着尚未入夜,殿下先行歇息片晌,以養精蓄銳。在下去洞口處把風。”言畢便步至洞口坐下,從洞口岩石縫隙處打探洞外動靜。
不料此番賈珠剛一坐下,便聞見身後響起腳步聲,只見五皇子亦隨之步至自己身側盤膝而坐,道句:“莫將本王看得如此嬌弱,本王與你一道守於此處。”說罷又頓了頓,似是憶起一事一般開口道,“本王念起一事,有些許好奇,卻一直未曾問你。”
賈珠道:“殿下請講。”
五皇子曰:“記得那洋人使團來我朝拜壽之時,欲與我朝簽署通商條約,爲父皇拒絕。彼時你亦在場,聞罷父皇之言,你當即便欲上前啓奏,之後爲身側子卿攔下,方纔作罷。你向來遇事皆是冷眼旁觀,此乃本王頭一回見你那般情難自控,奮不顧身,鴻儀,彼時你欲奏請何事?”
賈珠聽罷對曰:“原來殿下尚且記得此事,說來慚愧,不過在下輕率僭越了……”頓了頓方道,“在下不過希欲陛下能重新考慮與外國通商之事,對外貿易有助於帶動我朝經濟發展……”說到此處賈珠忽地閉了口,隨後話鋒一轉道,“罷了,此番再言此事無甚意義,不合時宜……”
五皇子聞言蹙眉道:“僅爲此事?”
賈珠道:“僅爲此事。然陛下既不屑與萬國往來,單憑在下這一翰林小官,又能改變何事。”
五皇子道:“本王不解,此事當真如此緊要?可知我朝並非全然不通外務,尚且開放廣東、福建、浙江等地設立海關、開辦洋行。此外海外的藩屬之國仍需我朝派遣官員出海充任使節,方可襲封……本王猶記當年子卿亦充任使節出海……”
賈珠聞言笑容略爲無力,輕描淡寫地說道:“殿下,在下所言之開放通商並非此意,此事並非三言兩語便能道明……”賈珠一面說着,一面只覺身心俱疲,難道便是因了之前事關生死存亡,他傾力一戰,此番力氣用盡而處境暫且安全,終於將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遂只覺睏意襲來。
隨後耳邊又傳來五皇子的問話,只此番顯得格外模糊:“鴻儀,本王問你,你且如實回答:彼時本王定下水淹高郵之策時,你急勸本王曰‘民爲水,君爲舟’,令本王以百姓爲重,此言到底是你無心之言抑或實則另有所指?”
此番賈珠只覺雙目惺忪、睡意瀰漫,渾渾噩噩地聞罷五皇子之言,勉強明瞭所言之意,然口中之言卻全然未經大腦思量便也脫口而出:“殿下原是說的此事……彼時在下不過惟欲殿下考慮沿岸百姓的安危,勸殿下收回成命,未曾慮及其他……若說此言當真別有隱情,或許便是在下心裡,在下當真希欲殿下爲‘君’吧,相較於現在這般,抑或好上許多……然而事已至此,爲了在下家族,在下當不敢妄自期盼……”聲音越來越低,最終便連五皇子亦難以聽清賈珠之言。隨後賈珠便閉了眼陷入沉睡,身子恰巧往了五皇子一旁歪倒,將頭靠在五皇子肩上便無知無覺地睡了過去。
五皇子見狀兀自好笑,道句:“還道是欲爲本王守着洞口令本王歇下,此番自己竟先行睡下了……”口中雖道此言,卻並未推開身上的賈珠,腦中仍是回味賈珠入睡之前的那番無心之言,笑曰,“難得竟能從你嘴裡聞見此言,當真是睡思朦朧、神志恍惚,若是換做平日,何嘗得此時機聞見你肺腑之言……”說着不禁伸出另一側之手,蜷起二指,用指背輕撫賈珠睡顏,喃喃說道,“無論你做何抉擇,你註定歸屬本王麾下。你無法改變,此乃天意也,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