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沒有薛姨媽帶着薛寶釵進京‘入宮’,那麼林黛玉也許真的就求得了他的知己,賈寶玉也能如願以償地娶到他心心念唸的林妹妹。
就算是忽然殺出來個薛寶釵,只要寶釵進宮一事不遇挫折,那麼便再沒有什麼金玉良緣,成全了賈寶玉同林黛玉之間的木石前盟。
小惜春拉着賈環的手,指着薛寶釵同賈環笑道。
“三哥哥,這是薛家的寶釵姐姐。”
又同薛寶釵介紹道。
“寶姐姐,這是我三哥哥賈環。”
賈環煙眸輕擡,望向坐在面前的這個寶姐姐,臉上神情看不出思緒。
薛寶釵聽着惜春向賈環介紹自己,又見賈環看了過來。
面上登時露出個親切笑容,微微臻首向賈環問候。
賈環看着面前這個氣若梅蘭的貴門嬌女,眼裡有些許的沉思。
“早便聽說家裡來了個薛姐姐,府上都言有禮敦厚,今日一見果然所言非虛。”
薛寶釵聞言微楞,隨即淺淺笑着,輕言細語道來。
“環兄弟謬讚了,哪裡有他們說的那麼好。”
按理來說,賈環先言開口誇讚薛寶釵,待寶釵謙虛一番後,賈環應該再堅持一番自己的立場,再誇讚幾句寶釵,纔好結束寒暄。
不想賈環卻截然而止,再沒有了下言。只轉過頭去同惜春說話,把薛寶釵晾在了一邊。
賈王史薛的悲劇,既是千百個大小人物的悲劇,也是在榮府里長大的少爺小姐們的悲劇。
悲有其極,最爲可憐的便是林黛玉賈寶玉這兩者那斷盡肝腸的千古悲傷。
並非說嫁給中山狼孫紹祖的迎春不夠可憐,也不是說淫喪天香樓的秦可卿不可憐,更不是說王熙鳳、惜春、尤家姐妹、趙姨娘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不可憐。
只是寶黛之間的愛情之悲,最讓人動盪肺腑,涕泗難忍,傷感遠懷,半輩子念念不忘。
林黛玉從求得知己的欣喜動容,再到爲情所困的痛苦惆悵,以至於焚稿燒帕的決絕,所有的變故,都牽掛在寶玉一人身上。
黛玉,真的很可憐。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
有說是賈母冷漠,選擇了薛寶釵,而放棄了一身病痛的林黛玉。但究其賈母實處的情形,換作是任何哪一個人,都會理所應當地選擇大方得體的薛寶釵,而不是心思敏感愛哭嬌氣,身子柔弱不能生養的林黛玉。
有說怪寶釵,若無寶釵在裡面橫插一腳,便不會壞了賈寶玉同林黛玉之間的大好良緣。可說明白其中的所有道理,寶釵亦不過是個年輕芳華的女子,亦有女兒春心懵懂的正常心思。
又有說怪寶玉,寶玉無能懦弱,愛慕美好女子,招惹了女子卻沒了那起男人的擔當,導致榮府裡諸多女兒的無一不是淒涼收局。
其上三種皆是後人心中所想,不喜這三人的原因各異,但歸至最後,都是對黛玉悽清境遇的不平,對一衆人的憤怒。
知禮君子不會初次見面就盯着一個女孩看,那樣並非君子應有的操守。
賈環則不然,他仔仔細細地看了薛寶釵的容顏神情。
其美貌姿色,通身脫俗氣度,小巧俊濡身段,樣樣皆系絕頂,是最少見最爲難得的那種女子。
這樣的女子,莫過於天底下男人最好的良配佳人。賈環也並不是不喜歡薛寶釵這種類型的女子。相反,他原是個俗人,對這般大方得體的女孩,是一樣的傾慕欣賞。
賈環對於先前那些,比別人稍稍多上那麼一點自己的小理解。
他雖然最是心繫黛玉,卻並不會因爲自己的偏心而去矇蔽自己的認知。
寶釵確實是黛玉一生幸福的一塊絆腳石,但又不是故意擋住林黛玉的那塊絆腳石。情往往不知何起,卻又一往情深,薛寶釵對寶玉動了男女心思,追求自己的幸福本就是人之常情。賈環對她並沒有什麼太多的偏見。
賈寶玉雖然最是懦弱,不知擔當爲何。皆因他的無能不擔當,有了金釧兒、晴雯、襲人、寶釵、黛玉的悲慘結局。
但他在感情上,是堅貞乾淨的,一心一意都想娶他的林妹妹。
出身富貴公門,衣食無憂,天生就是享福受用的少爺命,見着好看漂亮的丫鬟,討幾口嘴上的胭脂吃,也說不上是什麼過錯。
沒有男人該有的骨氣,確實又是最讓人瞧不起鄙夷的地方。
人天生就是複雜多面的生物,所以纔有各種性格特點迥然不同的千百個紅樓之人。
這一點要看清楚,識人者自識,賈環對此看的分明。
雖然看的分明,但賈環亦有偏袒的私心。
前世那般黛玉淚盡而逝的事情是再不可能發生的,賈環不會允許。
此時再對寶釵,又哪裡會有什麼意見不滿,只是賈環心中自覺薛寶釵非賈家血緣姊妹,又非自己心上之人,無意與薛寶釵有什麼多的話說,認識過便罷了。
薛寶釵被賈環晾在一邊,雖然臉上仍舊帶着矜持笑容,但心中卻感觸萬千。
她哪裡會想過自己會受到這樣的冷遇,自她來賈家,長輩一如賈母王夫人、人人皆愛憐讚賞於她;內宅年齡差距不大的寶玉探春她們亦是很樂意同自己來往。
如何會有這樣一個人,真真。寶釵只當自己是哪裡做的不仔細,得罪了這位環兄弟。但到底是薛寶釵,最是會做人的,想着要同賈環再說上幾句好話,搞清是何緣故,即便是弄不清楚也能維和一下關係。
可氣是面前這個人只全身心同惜春說話,寶釵連開口都找不到機會,此時纔不經意地顯露出幾分尷尬與焦慮。
這位人見人愛的寶姑娘,頭一回露出了難爲的神色。
賈家姊妹倒沒注意這些的,只是黛玉眼光獨到,發現了這幕。
黛玉之前的壞心情全然一掃而空了,斜斜地瞥了一眼聽賈環說話的賈寶玉,纔將目光放到賈環身上。
他歷來是覺着環兄弟最爲不同,面目長相姑且不談,只是這幾年同這個環兄弟的相處中,黛玉才慢慢總結出了這種感覺。
有時候有些迂腐,總是一副沉悶的模樣。但細細瞭解後,又會發現家裡的這個兄弟,處處都很有趣。
林黛玉又放眼瞥了下滿面爲難的薛寶釵,心裡偷偷的壞笑。
林黛玉自己也說不明白是氣賈寶玉哪一點,但知道自己並不是衝薛寶釵的。
只林黛玉看來,這個金陵來的薛姐姐,確實是頂頂出色的人兒。雖不知才學如何,單隻相貌上真真不比自己差上多少,也許還要更勝一籌。
如若被賈環知道林黛玉此時心中所想,定然要笑出聲來,他是最瞭解這種天真幼稚想法的。
俊朗的男子更願意同與自己一樣好相貌的男子喝酒押妓,美貌的女子更願意同秀美佳人做閨蜜好友。莫不過是心有感同身受,自覺她同我是一樣的人物,故而對對方多了一份認同,實非認同他人,而是認同自己。
她又美又有才華,她同我是一樣的,我又美又有才華。
林黛玉心裡一陣偷樂。
果真再出色的人,也不是到哪都能受到歡迎的。
依這位薛姐姐的人品才貌,自然是人見人愛,再沒有捨得輕慢她的,卻不想,家裡還有個環兄弟。
原是環兒有趣便有趣在這裡。
有的時候,環兄弟的溫暖貼心,恐怕再難找到同他一樣的。但有的時候,臭環兒又古怪得氣死個人。
林黛玉如今還記着,那年自己上門走動,主動親近卻被這個臭環兒給攆走,其中緣由竟然是他沒時間,簡直能將一個大活人生生氣死。
眼見着薛寶釵亦在賈環面前落了難,不知爲何,林黛玉心中忽然覺得很可樂,揣着一份不懷好意的促狹。
如何,可不是人人都像寶玉一樣。
賈環被小惜春黏着,一直在同她說些孩子氣的話,俱是些小花小草的幼稚說法。
但只惜春不覺有恙,她最愛同三哥哥說話。旁的大人長輩從來不願意認真聽她說話,雖然沒人對小惜春有什麼不耐煩的,都是好言好語,但惜春心裡能察覺到,他們都沒有認真聽自己說話。
小孩子最缺被尊重感,但小孩子往往說話沒有內涵,大人自然不願聽那些忽遠忽近沒有意義的孩童話。
賈環雖然也是如此,但他到底是願意同孩子親近的人,從來都是願意耐心聽小惜春說話的,還時常同惜春說些有趣的小故事,並不因爲她年幼而輕視於她。
”原不是說話要常到三哥哥院裡來頑的嗎,四妹妹說話不算話,一次都沒來過。“
賈環面上略帶’委屈‘,抱怨着小惜春不守信用。
賈環是學着小惜春的神情語氣在說話,他慣來是用這種腔調語氣同惜春說話的,可那副模樣實在是滑稽可樂,叫一種賈家姊妹都捂嘴笑了起來。
以迎春探春她們對賈環的瞭解,知道賈環是個沉默孤僻的人,實在不好親近。但也許是物極必反,賈環只有在面對小惜春的時候,會很耐心地同她相處。
這般可笑滑稽的神情,又使得賈環在她們眼裡變得更實在了幾分。
她們對賈環這般腔調好笑,小惜春卻從來都不覺着奇怪,只她看來,她和三哥哥說話的方式纔是正常的。
聽見三哥哥好似在怪罪自己。
惜春聞言面上幾分焦急,連連搖着賈環的胳膊。
”人家哪有,只是沒機會去三哥哥的院子。“
賈環面露‘奇色’,疑惑道。”難道四妹妹不認得哥哥院子怎麼走?叫二姐姐四妹妹帶你來便是。“
小惜春微微搖着賈環的衣角,聲音有些委屈。
”人家自己想去的,只是奶嬤嬤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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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說,屋內登時一片譁然。
人人臉上神色不佳,面色難看。
這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賈環先前面上的輕鬆笑容,登時停滯了,眼神有些恍惚。
奶嬤嬤不許,是怎麼個不許法。
他本是在同小惜春說笑,卻得來了這麼一個說法,實在是有些太駭人聽聞了。
賈環本就不在意有沒有人來自己院子,他是喜歡清靜的人。雖然幾個姊妹一個都不來,顯得有些奇怪,但他自己也沒有多想,不曾放在心上。
惜春的奶嬤嬤,爲什麼會不讓惜春同自己來往呢?這實在沒道理啊。
而且,這也實在是一件讓人心裡不舒服的事情,嬤嬤不讓同賈環來往,可見是嫌棄,這話要是傳出去,別人會怎麼看賈環。府上的小姐不願意同這個三爺來往,定然是他人品各方面不好。
賈環眉頭微皺,眼神有些冷漠。
座上其他姊妹更覺得這事太過荒唐,哪裡有這麼個道理,雖說奶嬤嬤身份不低,府上人大多敬着奶自己長大的嬤嬤。
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下人罷了,怎麼敢拘束府上的小姐,不讓同府上的少爺來往,這不是亂了尊卑。
探春看着賈環臉色不好看,忙出言寬慰。
“環兒不要着急,定是四妹妹年紀小說錯話了,問仔細了再說。”
迎春亦是這個模樣,對着惜春柔聲道。
“四妹妹慢慢說,爲什麼奶嬤嬤不讓你同環弟來往啊。”
小惜春哪裡知道自己不過說了句實話,家裡的姐姐就都神色這般要緊,就連平日對自己最好的三哥哥,臉上的神色也不大好了。
惜春到底年紀還小,其父賈敬成日修仙修道,哪裡問過她一點一滴。他那個哥哥賈珍,更是成天忙着高樂,只把她丟給奶嬤嬤教養。
惜春的奶嬤嬤平日只一手把控惜春的起居,既不曾教導,也不曾好聲好氣過,是而惜春對這位奶嬤嬤,心存着一份畏懼。
奶嬤嬤不讓她往賈環那裡去,惜春雖然心裡極不情願,但也是不敢反駁,只能哭着接受。
小惜春這會子當真有些怕了,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看姐姐哥哥們的神色,好似惹了什麼大禍。
聲音裡全是怯懦,還夾雜着幾分哭腔。
”嬤嬤說,三哥哥不是什麼好人,在外面讀書讀了兩年,連個秀才都不曾考上,定然是偷懶不務正業的。即便是再笨,也不會讀書讀成這樣,定然是出府只顧渾頑了。
說這樣的人沒什麼出息,叫我不要同三哥哥頑,多同寶哥哥頑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