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安之計

招安之計

先是不願他人分憂,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巖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禍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顧慮。裘豐言已有先見,經驗也多,倒還不怎麼樣,劉不才從前是紈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陣拳仗,一往無前,但聽得這種隱伏殺機的勾當,頓時臉色大變,連黃銀寶都置諸腦後了。

胡雪巖一見他這樣子,趕緊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說:“沒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蘇州。”

“就沒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這話不錯。”裘豐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沒有袖手閒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巖急忙攔在前頭,“我沒工夫跟你們爭論,現在辦事要緊,你們要聽我的,不要亂了陣腳。”

這是所謂徒亂人意,裘豐言和劉不才不敢再開口。於是胡雪巖又估計情勢,分析出三種情況,三種難處。

三種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楊合作,調兵遣將,已經佈置就緒,而且身不由己,無形中受了挾制;其次,雖已佈置就緒,但收發由心,仍可化干戈爲玉帛,只是一筆遣散的費用,相當可觀;最後一種情況,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說不幹就不幹,至多將已收的酬金退還給對方而已。

“凡事總要作最壞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種情形,我倒也有個算盤。”

裘豐言略一躊躇,“老胡,你先說,是哪三種難處?”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實在厲害,如今這件‘溼布衫’好像糊里糊塗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處處要顧着俞武成,這是最大的難處。”

“是的。”裘豐言深深點頭,“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牽涉到松江漕幫,無論如何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我初步有這麼個打算,倘或是第一種情形,至少要想法讓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賴漢英一定要蠻幹,就是我們自己來對付?”

“對!我們要替俞武成找個理由,讓那方面非許他抽身不可。”

“這容易想。難的是我們自己如何對付?”裘豐言說,“照我看到那時候,非請兵護運不可。”

“難就難在這裡,目前請兵不容易,就請到了,綠營的那班大爺,也難伺候,開拔要錢,安營要錢,出隊要錢,陣亡撫卹,得勝犒賞更要錢——”

“算了,算了!”裘豐言連連搖手,“此路不通!不必談了。”

“那麼談第三種難處。譬如能夠和平了結,他們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們當然要籌筆錢送過去。錢在其次,萬一有人告我們一狀,說我們‘通匪’,這個罪名,不是好開玩笑的!”

裘豐言瞿然而驚,“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他是那種做了噩夢而驚醒的欣慰,“虧得你想得深!”

在旁邊半天不曾開口的劉不才,聽得滿腹憂煩,忍不住插了句口:“只聽你們說難!莫非真的一籌莫展?”

“你倒說,有什麼好辦法?事情是真難!”裘豐言看着胡雪巖,“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辦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說,留下時間好讓人去猜。可是連胡雪巖那樣的腦筋,亦不得不知難而退:“老裘,你說吧!看看你在死棋肚裡出了什麼仙着?”

“依我說,這票貨色,拿它退掉!”他撇着京腔說,“大爺不玩兒了!看他們還有轍沒有?”

“這,這叫什麼話。”劉不才是跟他開慣玩笑的,便尖刻地譏嘲,“天氣還沒有熱,你的主意倒有點餿了!”

“三爺,話不是這麼說!出的主意能夠出其不意,就是高着。真的如此,叫他們自費心思一場空,倒也不錯。不過,爲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妨這麼辦。現在,我們是在打天下,就絕不能這麼退縮。面子要緊!”

這個面子關乎胡雪巖的信譽,裘豐言的前程,還有王有齡的聲望。非繃了起來不可。說來說去還是得照胡雪巖的辦法,初步找個理由讓俞武成脫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這個理由太容易找了!”裘豐言說,“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盡人皆知。如今老太太說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難違,不是很好的理由嗎?”

胡雪巖還未及答言,只見又是四名馬弁出現,隨後便見俞少武陪着一個人進來,這個人的形象生得極其奇特,一張圓臉上眉眼鼻子湊得極近,年紀有六十了,一張癟嘴縮了上去,越顯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見一個人,是我大師兄楊鳳毛。”

看楊鳳毛年紀一大把,胡雪巖總當他是俞少武的父執輩,如今聽說是“大師兄”,知是俞武成的“開山門”的徒弟,大概代師掌幫,是極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趕緊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說:“幸會,幸會!”

哪知楊鳳毛年紀雖大,腰腳極其輕健,一面口中連稱“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頭。胡雪巖謙謝不遑,而楊鳳毛“再接再厲”,對裘豐言和劉不才都行了大禮。

“這是怎麼說?”胡雪巖很不安地,“這樣子客氣,叫我們倒難說話了。”

“是我們三婆婆交代的,見了胡老爺跟胡老爺的令友,就跟見了師父一樣。”楊鳳毛垂手說道,“胡老爺,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張目四顧,顯得很踟躕似的。

胡雪巖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話是連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雖然裘、劉在座共聞,絕不會泄漏,不過“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楊鳳毛既然有所顧忌,不如單獨密談的好。

於是他招招手說:“楊兄,我們借一步說話!”

“告罪,告罪!”楊鳳毛又向裘豐言、劉不才作了兩個大揖,纔跟着胡雪巖走到套間,地方太小,兩個人就坐在牀沿上說話。

“胡老爺!三婆婆跟我說,胡老爺雖在‘門檻’外頭,跟自己人一樣,關照我說話不必敘客套,有什麼說什麼。所以,我有句老實話,不曉得該不該說?”

這樣招呼打在前頭,可知那句“老實話”,不會怎麼動聽。只是胡雪巖不是那麼喜歡聽甜言蜜語的人,便點點頭說:“沒有關係!你儘管說好了。”

“我也打聽過,胡老爺是了不起的人物。不過隔道門檻就像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爺怕沒有經過。”楊鳳毛略停一下又說,“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像唱戲那樣,出了上場門就不容你再縮回去了。”

“我知道。這齣戲不容我不唱,哪怕臺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現在這齣戲不容易唱,‘九更天帶滾釘板’!”楊鳳毛滿臉誠懇地說,“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聽這話,胡雪巖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動那批洋槍,顯然的,楊鳳毛也是參預其事的一個,而且以他們的關係來說,必還是一個重要角色。雖然三婆婆極其漂亮,俞少武相當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這個楊鳳毛,纔是對自己此行成敗,大有關係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場來說,是敵是友,還不分明,倒要好好應付。

因此,他很謹慎地答道:“多謝老兄的好意。事出無奈,不要說是‘九更天’,就是‘遊十殿’我也只好去。不過,‘花花轎兒人擡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這齣戲,總要處處顧得到她老人家。”

這番表白,似軟實硬,意思是不看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幹個明白。至於“花花轎兒人擡人”這句俗話是反着說:“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們就好意思讓我下不去?”

楊鳳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幫手,見多識廣,而且頗讀過幾句書,此來原是先要試探試探胡雪巖,看他是不是夠分量、能經得起大風大浪的人?如果窩窩囊囊不中用,或者雖中用是個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現在試探下來,相當佩服,這才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將稱呼都改過了,“既然你老能體諒我們這方面,願意擔當,那麼我就掏心窩子說實話。事情相當麻煩。”

果然,是胡雪巖所估計的第一種情形。這當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氣,自覺失去了鎮江一帶的地盤,寄人籬下,不是滋味,同時漕幫弟兄的生計甚艱,他也必須得想辦法,爲了急謀打開困難,以致誤上賊船。

“胡大叔,”楊鳳毛說,“我師父現在身不由己。人是他們的,一切佈置也是他們的,不過擡出我師父這塊招牌,擋住他們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們從鎮江、揚州那方面派人過來?不怕官軍曉得了圍剿?”

“這就要靠我師父幫他們遮蓋了。”楊鳳毛答道,“鎮江、揚州派來的人倒還不多,一大半是小刀會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來已經打散,現在又聚了攏來了。”

“如果你師父不替他們遮蓋呢?”胡雪巖問,“那會變成啥樣子?”

“變得在這一帶存不住身。”

這就是對方非要絆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顯了,俞武成是騎虎難下,縱能從背上跳下來,亦難免落個出賣自己人的名聲。江湖上最看重這一點,所以俞三婆婆的話,有沒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終能做個百依百順的孝子,都大成疑問。

想是這樣想,話不妨先說出來:“‘蘿蔔吃一截剝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讓你師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幫。這總可以辦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來看。”

“怎麼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勢必至於就要翻了臉。”楊鳳毛說,“翻了臉能夠一了百了,倒也罷了,是非還在!胡大叔,請問你怎麼對付?除非搬動官軍,那一來是非更大了。”

這就是說,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張牙舞爪,如何打虎,仍舊是個難題。就這處處荊棘之際,胡雪巖靈機一動,不自覺地說出來一句話。

“做個伏虎羅漢,收服了它!”

楊鳳毛不懂他的話,愕然問道:“胡大叔!你說點啥?”

胡雪巖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語,“喔,”他笑道,“我想我心裡的事。有條路或許走得通,我覺得這條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條路。”

“只要走得通,我們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說!”

胡雪巖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說話作興觸犯忌諱,不過——”

“唉,胡大叔!”楊鳳毛有些不耐,“我們沒有拿你老當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須表白。”

“好!那我就實說。”胡雪巖回憶着老太爺的話,從容發言,“你們漕幫的起源,我也有些曉得,洪楊初起,你們都很看重的,哪曉得長毛做出來的事,不倫不類,跟聖經賢傳上所說的大道理,全不對頭,簡直可以說是逆天行事,決計成不了氣候。既然如此,無須跟他們客氣。再說,你們鎮江、揚州的地盤,就失在他們手裡。有朝一日光復了,你們纔有生路。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是的!”楊鳳毛深深點頭,憂鬱地說,“我師父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巖撫着他的背說,“我替你們師徒想條路子!小刀會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點曉得,周立春他們那班人,亦不過一時鬼摸頭,心裡何嘗不懊悔?只不過摸不到一條改邪歸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們師弟兩個。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經聚攏,何不拿他們拉過來?”

一聽這話,楊鳳毛那張癟嘴閉得越緊,以至於下巴都翹了起來,一雙眼睛眨得很厲害,不過眼中發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說‘招安’這批人?”

“是啊!”胡雪巖說,“賴漢英那裡來的長毛,如果肯一起過來最好,不然就滾他孃的蛋,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楊鳳毛覺得胡雪巖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處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來成爲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實際上是絕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軍圍剿,事情鬧大了,江湖上還會批評他不夠朋友。所以唯有這樣子纔是正辦,退一步說,招安不成,他總算爲朋友盡過心力,對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這些道理,頓時將胡雪巖敬如天神,站起來便磕了個頭。胡雪巖大驚,急忙避開,拉着他的胳膊說:“怎麼,怎麼,無緣無故來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師父一家,你老怕還不曉得,三婆婆幾十年沒有爲難過,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覺,在蘇州,我們是客地,這件事要鬧開來,充軍殺頭都有份!再說,她老人家又疼孫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師父做這件事,傳出去不斷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過,”楊鳳毛又賠笑說,“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曉得你老跟何學臺有交情,招安的事,還要仰仗鼎力。”說着,又作了個大揖。

胡雪巖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聽楊鳳毛一提醒,立刻在心裡喊一聲:妙!何桂清紙上談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現在能辦成這事,是大功一件,對於他進京活動,大有幫助。這樣看來,自己的這個主意,平心而論,着實不壞。

於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話!這樣好的事情不做,還做啥!”

“多謝胡大叔!”楊鳳毛的臉色轉爲嚴肅,“我聽你老的差遣。”

胡雪巖最會聽話,聽出這是句表示謙虛的反話,實際上是楊鳳毛有一套話要說,所以這樣答道:“事情是你們師徒爲頭,我只要能盡力,絕不偷半分的懶。不必客氣,該怎麼辦請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這話只有你老跟我兩人曉得。”

“當然!”胡雪巖說,“你們楊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請胡大叔聽我的消息,再去見何學臺。”

“那也是一定的。總要那方面點了頭,纔好進一步談條件。”

“你老最明白不過,那我就不必多說了。”楊鳳毛說,“我馬上趕去見我師父,最多一晝夜的工夫,一定趕回來。”

“你師父怕是在松江,我們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裡呢?他不說,胡雪巖也不便問,不過心裡已經雪亮,俞武成的行蹤,楊鳳毛一定清楚。說是最多一晝夜定能趕回來,則隱藏之地亦絕不會遠。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走。”楊鳳毛鄭重叮囑,“胡大叔!明天上午,請你無論如何不要走開,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楊鳳毛告辭,裘豐言自然要問起談話的情形。胡雪巖謹守約定,隻字不吐,只笑着說:“你陪劉三爺去捧那個‘銀元寶’好了。幾臺花酒吃下來,就有好消息了。”

裘豐言寬心大放,喜孜孜地跟着劉不才走了。胡雪巖一個人靜了下來,將前後經過情形細想了一遍,覺得自己的路子走對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時,可見分曉,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陰如金,不該虛耗,正好將潘家所託,以及阿巧姐的終身,辦出個頭緒來。

這就得找週一鳴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見他的面,只好留下話,如果來了,讓他在金閶棧等候,然後坐轎進城,先去拜訪何桂清。

名帖一投進去,立刻延見,何桂清將他請到書齋,執手寒暄,極其殷勤,自然要問起:如何又到了蘇州?

“有幾件事,必得來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有一件是雲公吩咐的,辦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興地問,“是怎樣一個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纔是上上,將來體貼殷勤,一定沒話可說。”胡雪巖因爲阿巧姐自己看中過何桂清,料想進了何家的門,必然馴順非凡,所以此時誇下這樣的海口。

何桂清當然相信他的話,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說:“能不能見一面?”

“請雲公稍安毋躁。”胡雪巖笑道,“幾時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見面。”

到底身份是二品大員,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強自按捺着那顆癢癢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氣快熱了。炎暑長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點走。算日子,也就在這幾天必有旨意。”

“這樣說起來,總在五月中就可以動身了。”

“對了。”

“那我跟雲公暫且作個約定

,以五月十五爲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這個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說,“你託我的事,我替你辦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們現在常有往來。承他的情,常有饋遺,想辭謝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話中是很願屈尊交潘叔雅這樣一個朋友,而潘叔雅對他的尊敬,則從“常有往來,常有饋遺”這些話中,表現得明明白白。胡雪巖的原意,就是要替他們拉攏,所以聽得何桂清的話,當然感到欣慰。

照規矩,他亦還需有所表示,“雲公愛屋及烏,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說。

“哪裡,哪裡!”何桂清心裡在想,真叫“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相隔沒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會掉文了!雖是尺牘上的套話,總算難能可貴,這樣想着,便又笑道:“雪巖兄,曾幾何時,你的談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巖略有窘色,“叫雲公見笑!”他急轉直下地說,“有件事,想跟雲公請教。”說着,他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聽差。

這是有要緊話說,何桂清便吩咐聽差迴避,然後由對面換到胡雪巖下首,側過頭來,等他發話。

“我想請教雲公一件事,”胡雪巖低聲說道,“現在有一批人,一時糊塗,誤犯官軍,很想改過,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給他們一條自新之路?”

“怎麼不能?這是件絕好之事!”何桂清大爲興奮,“這批人是哪裡的?”

問到這話,胡雪巖當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輾轉受人之託,來手做事很慎重,詳情還不肯說。不過,託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過的。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心想雲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來請教。”他略停一下又說,“如今我要討雲公一句話,此事可行與否?朝廷可有什麼安撫獎勵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過自新,朝廷自然優容,所以安撫獎勵,都責成疆吏,相機處理。”何桂清又說,“我爲什麼要問這批人在哪裡,就是要看看歸誰管,如果是蘇州以西,常州、鎮、揚一帶,歸江南、江北兩大營,怡制臺都難過問。倘或是蘇州以東,許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說,諸事都好辦。”

聽得這話,胡雪巖暗暗心喜,“那麼,等我問清了再回報雲公。不過,”胡雪巖試探着問,“我想,招撫總不外有官做、有餉領,雲公,你說是不是呢?”

“給官做是一定的,看那方面人數多少,槍械如何,改編爲官軍,要下委札派相當的官職。餉呢,至多隻能過來的時候,關一次恩餉,以後看是歸誰節制,自有‘糧臺’統籌發放。”

胡雪巖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給餉,都還在第二步爭取,首先有句話,關係極重,不能不問清楚。

“雲公,”他特意擺出擔憂的沉重臉色,“我聽說有些地方棄械就撫的,結果上了大當,悔之莫及。不知可有這話?”

“你是說‘殺降’?”何桂清大搖其頭,“殺降不祥,古有明訓。這件事你託到我,就是你不說,我也一定要當心。你想想,我無緣無故來造這個孽幹什麼?再說,我對你又怎麼交代?”

“是!是!”胡雪巖急忙站起來作了個揖,“雲公厚愛,我自然知道,只不過提醒雲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無有不好說的。不過,這件事要快,遲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這兩三天內,此事必有個起落。不過還有句話,我要先求雲公體諒。”胡雪巖說,“人家來託我,只是說有這件事,詳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許別有變化,作爲罷論,到那時候,我求雲公不要追究。”

“當然。我不會多事的。”

“還要求雲公不必跟人談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爲罷論,我就當根本沒有聽你說過。總而言之,我絕不會給你惹麻煩。”

“雲公如此體恤,以後我效勞的地方就多了!”

這句話中有深意,意思是說,只要何桂清肯言聽計從,不是自作主張,他就會有許多辦法拿出來,幫何桂清升官發財。

“正要倚重。”何桂清說,“老兄闤闠奇才,佩服之至。前幾天又接得雪軒的長函,說老兄幫了他許多忙。我跟雪軒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後要請老兄以待雪軒者待我!”

於是由此又開始敘舊,一談就談得無休無止。許多客來拜訪,何桂清都吩咐聽差,請在花廳裡坐,卻遲遲不肯出見,儘自應酬胡雪巖。

這讓客人很不安,同時也因爲還有許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辭,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後還要留着吃晚飯,胡雪巖無論如何不肯。等到脫身辭了出來,太陽已快下山了。

轎伕請示去處,胡雪巖有些躊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卻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閶棧,則出了城就無須再進城,這一夜白耗費在客棧裡未免可惜。左右爲難之下,想到了第三個去處,去拜訪潘叔雅。

不過天黑拜客,似乎禮貌有虧,而且一見要談到他所託的事,如何應付,預先得好好想一想,倉促之間,還是以不見面爲宜。

於是又想到了第四個去處,“喂!”他問轎伕,“有個有名的姑娘,叫黃銀寶,住在哪裡,你曉不曉得?”

轎伕歉然賠笑:“這倒不曉得了。”

“蘇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帶?”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轎伕建議,“我們擡了胡老爺到那裡問一問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訪豔,胡雪巖覺得無此閒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尋到了,無非陪着裘豐言吃一頓花酒,也幹不了什麼正經。這樣一想,便斷然決定了主意,回客棧再說。

一到金閶棧,迎面就看到週一鳴,一見胡雪巖如獲至寶,“胡先生,胡先生!”他說,“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巖未及答言,只見又閃出來一個後生,長得高大白皙,極其體面,那張臉生得很清秀,而且帶點脂粉氣,胡雪巖覺得彷彿在哪裡見過似的,一時愣在那裡,忘了說話。

“他叫福山。”週一鳴說,“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巖恍然大悟,“我說好面熟,像是以前見過!這就不錯了,你跟你姐姐長得很相像。”

福山有些靦腆,“胡老爺!”那一口蘇州話中的脂粉氣更濃,然後,跪了下去磕頭。

“請起來,請起來!”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關照過的,非磕頭不可,胡雪巖連拖帶拉把他弄了起來,心裡十分高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爲福山長得體面,還是愛屋及烏的緣故。

“我一大早到木瀆去了。特地把他帶了出來見胡先生。”週一鳴說。

“怪道,早晨等你不來。”胡雪巖接着又轉臉來問福山,“你今年幾歲?”

“十九歲。”

“學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幾年了?”胡雪巖問,“滿師了沒有?”

“滿師滿了一年了。”

只問了兩句話,倒有三處不符的地方。胡雪巖的記性極好,記得阿巧姐告訴過他的話,因而問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順嗎?”

“是的。”福山答道,“進布店學生意,老闆叫我福山,就這樣叫開了。”

“我記得你姐姐說你今年十八歲,還沒有滿師。”

“我是十九歲。我姐姐記錯了。”

“那麼,你滿師不滿師,你姐姐總不會記錯的囉?”

“也可以說滿師,也可以說不滿師。”週一鳴代爲解釋,“他學生意是學滿了,照例要‘幫師三年’,還沒有幫滿。”

“現在都弄妥當了?”胡雪巖看着週一鳴問。

“早已弄妥當。”週一鳴答道,“‘關書’已經拿了回來。”

“那好。”胡雪巖又問福山,“你姐姐拿你託付給我,我倒要問你,你想做點啥?”

“要請胡老爺——”

“不要叫老爺!”胡雪巖打斷他的話說,“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覺得叫“老爺”礙口,所以欣然應聲,“先生!”

“你是學布生意的,對綢緞總識貨囉?”

“識是識。不過那爿布店不大,貨色不多,有些貴重綢緞沒有見過。”

“那倒不要緊,我帶你到上海,自然見識得到。”胡雪巖又說,“做生意最要緊一把算盤。”

“他的算盤打得好。”週一鳴插嘴說道,“飛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盤坐下來。”

等福山準備好了,胡雪巖隨口出了一個題目,四匹布一共十兩銀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問每尺布合到多少銀子?他說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盤之外,還要考他的智慧。如果這些羅裡羅嗦的數目,聽一遍就能記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負所望,五指翻飛,將算盤珠撥得清脆流利,只聽那“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聲音,就知道是好手。等聲音一停,報告結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總價十兩,每尺合到五釐四毫三絲四忽掛零。”

胡雪巖親自拿算盤復了一遍,果然不錯,深爲滿意,便點點頭說:“你做生意是學得出來的。不過,光是記性好、算盤打得快,別樣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時也說不盡。你跟着我,慢慢自會明白,今天我先告訴你一句話:要想吃得開,一定要說話算話。所以答應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應人家,答應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說,福山一路深深點頭,等胡雪巖說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我記牢了!”

“你蘇州城裡熟不熟?”

“城裡不熟。”

“那麼,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問道,“先生要問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請你去跑一趟。有個姑娘叫黃銀寶,我有兩個朋友在那裡,一個姓裘,一個姓劉,你看看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回來告訴我。”胡雪巖緊接着又說,“你不要讓他們知道,有人在打聽他們。”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應着,站起身來,似乎略有躊躇,但終於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週一鳴微帶不以爲然的語氣說:“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場’的本事,不過,他這種小後生,到那種地方去,總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陣’是不是?”胡雪巖笑道,“不要緊的!我看他那個樣子,早就在迷魂陣裡闖過一陣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門徑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說,“少年入花叢,總比臨老入花叢好。我用人跟別人不同,別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紀輕的有才幹、有經驗,什麼事看過經過,到了要緊關頭,纔不會着迷上當。”

這番見解,在週一鳴不曾聽說過,一時無話可答,仔細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過,他在想,年輕後生,一個個都見過世面,經過陣仗,學得調皮搗蛋,駕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們。”週一鳴畢竟想通了,“旁人不敢像胡先生這樣子做法。”

“對!”胡雪巖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過,”週一鳴又替福山擔心,“他身上沒有什麼錢,就找到了黃家,那種‘門口’怎麼踏得進去?”

“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問你,阿巧姐怎麼樣?”

“她仍舊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過得舒服。”週一鳴又說,“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來之前兩三天才辦好。如果你老不來,我已經帶着福山回上海。現在是怎麼樣一個情形,請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巖搖搖頭,“事情一樁接一樁,好像捏了一把亂頭髮。你問的話,我現在無法告訴你,你跟福山先住下來再說。”

於是週一鳴到樓房去作安排,胡雪巖一個人倚枕假寢,心裡一樁一樁的事在想,發覺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因而想到一句話:“君子務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錢莊,第二是絲。錢莊現成有潘叔雅的一筆錢在那裡,絲則湖州方面的新絲又將上市,今年是不是還做這生意?要做是怎麼個做法?得要趕快拿定主意,通知陳世龍去辦。這樣子專管閒事,耽誤了正經,將來是個不了之局。

於是,他當機立斷,作了個決定,只等明天楊鳳毛回來,看怎麼說,事情如果麻煩,只好照裘豐言的辦法,把那批洋槍丟在上海再說,自己趕緊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幹正經,閒事能管則管,不能管的只好丟下再說。

想停當了,便又另有一番籌劃,將能管的閒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個是劉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個是週一鳴,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來積壓在心頭的沉重之感,就由於這樣一轉念間,大見輕鬆。當然,劉不才和週一鳴去代他管那兩件閒事,絕不會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實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許多了。心一橫,想起不知哪裡看來的兩句詩,脫口唸了出來:“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然而三件閒事畢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顧慮便能周詳,心裡在想:何必路遠迢迢先回杭州,再轉湖州?由蘇州到湖州,現成的一條運河,算起位置來,蘇州在太湖之東,湖州在太湖之南,應該是條捷徑。

“老周,”胡雪巖向他請教,“蘇州到湖州的水路怎麼走法?”

“胡先生是問運河?”週一鳴答說,“這條路我走過,由蘇州到吳江叫北塘河,吳江到平望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兩支,一支往南到嘉興叫南塘河,往西經南潯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於是胡雪巖打定了主意,剪燭磨墨,親筆寫好一封信,封緘完畢,福山也就回來了。

“黃銀寶住在下塘水潭頭。”福山回報,“劉老爺、裘老爺都在那裡,劉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巖詫異,“跟哪些人在賭?”

“都是那裡的人,孃姨、小大姐,擁了一屋子。”福山又說,“只有裘老爺一個人在吃酒。”

胡雪巖笑了:“一個酒鬼,一個賭鬼,到哪裡都一樣。”

“福山,”週一鳴問,“你是不是親眼看見的?怎麼曉得是他們兩位?”

福山臉一紅,“那裡有個‘相幫’,我認識,”他說,“是我們木瀆人,我託他領我進去看的。”

這就見得胡雪巖說他“在迷魂陣裡闖過一陣”的話,有點道理了。週一鳴笑笑不響。胡雪巖卻對福山誇獎了兩句。

“你倒蠻能幹,在外面自己會想辦法,很好,很好!”接着又問,“湖州,你去過沒有?”

“沒有去過。”福山剛受了鼓勵,因而自告奮勇,“不過沒有去過也不要緊,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個人你叫他鬱四叔好了。討了回信,立刻回來。”說着,胡雪巖將一封信,十兩銀子都交了給他,又加了一句話,“窮家富路,多帶點,用多少算多少。”

這意思是,盤纏費用,實報實銷。週一鳴想指點他一句,轉念一想,怕胡雪巖是有意試他,不宜說破,便閉口不語。

於是福山當夜便去打聽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巖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擻精神,等候楊鳳毛的消息。趁這空檔中,他將阿巧姐與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細細作了交代,接着,劉不才與裘豐言在黃銀寶家宿夜歸來,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說笑,這就到了放午炮的時候了。

楊鳳毛言而有信,正在他們團團一桌吃午飯的當兒,匆匆趕了回來。

於是主客四人,一起離座,相邀共餐。楊鳳毛說是吃了飯來的,胡雪巖便不勉強,依舊是將他延入套房去密談。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來了。在三婆婆那裡有幾句話要說。”楊鳳毛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雙眼不住地眨,彷彿話很多,不知從哪裡說起似的。

這神情讓胡雪巖起了戒心,心裡在想,他一回來不先到金閶棧,卻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們“自己人”有一番不足爲外人道的密議。照此看

來,彼此還談不到休慼與共,親疏遠近之間,自己要掌握分寸纔好。

“胡大叔,我先說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請姨太太認在她老人家名下。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這一問,大出胡雪巖的意外,不過他的思路快,幾個念頭電閃般在腦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還是因爲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禍福,出入甚大,要結成親家,變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爲了公事,胡雪巖自然樂從,爲了彼此結交,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層顧慮,怕芙蓉有了這樣一個來頭甚大的“乾孃”,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將來處妻妾之間會有麻煩,因而遲疑着答應不下來。

江湖上講究見風使舵得快,楊鳳毛一看這樣子,趕緊說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巖深恐引起誤會,急忙打斷,同時也想到唯有說實話,才能消釋猜疑,所以接着說道,“承三婆婆擡愛,我是求之不得。爲的是內人是隻雌老虎,我亦不敢將小妾帶回家去。將來內人有什麼悍潑的行爲,小妾受了委屈,變得對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應。”

話說得很老實,也很委婉,楊鳳毛當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說到這一點,你請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將來只有幫你調停家務,”他使勁搖着手說,“絕不會替乾女兒撐腰,讓胡大叔爲難的。”

“既然如此,那我還有什麼話說?”胡雪巖放出心滿意足的神態,“揀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頭。”

“好的!歸我來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實說吧!這樣一辦,是讓我師父好向對方說話。原來一切都安排好了,實在說不出不算數的話來,如今纔有話說,是我乾妹妹家的事,真正沒有法子,只好對不起了!”

胡雪巖這才明白,楊鳳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與三婆婆有關,要跟她先說通,這樣安排,用心甚苦,也見得俞家的誠意,胡雪巖覺得很安慰。

“那麼,”他問,“還有件事,怎麼說?”

還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楊鳳毛沉着地說:“我師父自然贊成,不過做起來不容易,好比一條船已經順流東下,再要掉過頭來逆風上行,自然吃力。我師父的意思,是想請胡大叔去見一面,當面詳談。”

“好!”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應,“你師父此刻在哪裡?”

“在同裡。”楊鳳毛問道,“這地方,胡大叔總知道吧?”

胡雪巖自然聽說過——吳江縣城極小,有人說笑話,東門喊一聲“喂”,西門會有人答應,但吳江縣屬,位處縣城東北的同裡,卻是出名的一個大鎮,其地與青浦接壤,是東南魚米之鄉中的菁華,富庶異常。

“原來你師父在同裡,怪不得來去不過一天的工夫。”胡雪巖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麼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歸我預備。”楊鳳毛又說,“騎馬也很方便,沿着一條塘路,一直就到了。”

“還是坐船去吧!”

“是。”楊鳳毛略停了一下又說,“不過有句話,我先要關照你老。對方有幾個管事的人,亦都在同裡,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們見面?”

胡雪巖考慮了一會,毅然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們見見面也可以。”

“既然這樣,要請胡大叔隨緣些,”楊鳳毛說,“這批人狂嫖濫賭,不成個玩意,如果肯跟他們混在一起,那就說什麼都好辦了。”

胡雪巖靈機一動,立即問了出來:“楊老兄,我帶個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楊鳳毛的語氣有些勉強,“不知是哪一個?”

“自然是極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劉三爺。”胡雪巖說,“我們是親戚。此公吃着嫖賭,件件精通,賭上面更是個大行家。”

“是胡大叔的親戚,自然不要緊。”楊鳳毛站起身來說,“我先去回報三婆婆。”

“好的!我等下就去。託你先跟小妾說一聲,拜在三婆婆膝下,我很高興。應該有的規矩,我會預備——”

“不!”楊鳳毛打斷他的話,“三婆婆交代過了,那份重禮已經受之有愧,絕不讓胡大叔再破費!”

胡雪巖心想,此刻不必多爭,自己這面照規矩辦好了。因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等把楊鳳毛送走了,立刻便找裘、劉、週三人商量,好分頭辦事。

事情很複雜,“招安”一節,還有忌諱,一時說不清楚,他只能要言不煩地交代,首先是讓週一鳴進城,備辦匹頭等物,作爲芙蓉孝敬“乾孃”的儀禮。其次是關照劉不才收拾行李,預備第二天到同裡。最後託裘豐言到俞家,跟七姑奶奶商議芙蓉拜義母的禮節。

“那麼你呢?”裘豐言問,“一起到俞家不好嗎?”

“我另有個要緊地方,非走一趟不可。一會兒找到俞家去好了。”

胡雪巖要去的那個要緊地方,是潘叔雅家。由於楊鳳毛的話,觸發了他的靈機,預備做一篇“偏鋒文章”,在賭上找機會去收服那批草莽豪客,這就得帶足了本錢,自己身上只有一萬多銀票,打算跟潘叔雅去借兩萬現銀。

名帖一投進去,潘叔雅立刻迎了出來,一見面就說:“雪巖,要罰你!到了蘇州,爲什麼不來看我?”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今天上午見着何學使,他告訴我的。”

“這就是了!我自然該罰。不過,你老兄也要想想,如果不是爲了有迫不得已的事,我去看他幹什麼?”胡雪巖又說,“本來還不想來打攪你,曉得你們這班闊大爺討厭無謂的應酬,既然抽不出工夫來陪你們玩,而且各位所委的事,也還沒有辦妥,何必上門?”

潘叔雅笑了,“話總說不過你。”他又問,“照這樣說,今天來是有事?”

“是啊!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有兩樁事奉託,第一,想請你們到同裡去捧我一個場——”

“你的手真長,”潘叔雅打斷他的話說,“伸到同裡去做生意撈錢了!”

“恰恰相反,不是去撈幾文,想去送幾個,不然,還不至於來麻煩你。我想到同裡去大賭一場。”

這一下潘叔雅才懂了捧場的意味,胡雪巖不是賭客,但不懂他爲何路遠迢迢跑到同裡去大賭一場?“其中總有個道理吧?”他問。

“不錯,我要結交幾個人,到了同裡你就知道了,”胡雪巖緊接着提出第二個要求,“爲此想跟你借兩萬銀子,三天以後,等我上海錢到,馬上奉還。”

“說什麼馬上馬下?”潘叔雅想了想說,“我給你金葉子如何?”

“都可以,借金葉子我仍舊還金葉子好了。”

於是潘叔雅借了五百兩金葉子給胡雪巖。但到同裡捧場,他卻不甚有興趣,“同裡的賭風極盛,平常人家,什麼兒子週歲,孫子滿月,請客一請請三天,也就賭三天。”潘叔雅搖搖頭,“龍蛇混雜,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強。”胡雪巖說,“等我這趟回來,如果事情順利,陪你們好好賭一場。此外還有個人要替你們引見,此人極有趣,跟你們幾位一定玩得來。你們幾位託辦的事,我也交給他了。一切都等我從同裡回來再談。”

“好!專候大駕。”潘叔雅又問,“要不要跟那位見見面?”

這是指阿巧姐,胡雪巖早就打好了主意的,立即答道:“不必,不必!我曉得她住在府上,人都胖了。心廣體胖,日子過得很舒服,我放心得很。”

說完胡雪巖隨即告辭,先回金閶棧,將金葉子鎖了在箱子裡。接着,週一鳴也回來了,辦來極豐盛的儀禮,胡雪巖一一檢視,認爲滿意。於是由週一鳴押着禮物,跟在他的轎子後面,一起進城。

一到俞家,俞少武開大門迎接,擡頭望到裡面,大廳上已高燒一對紅燭,燃着壽字香,桌椅都換上紅緞平金的圍椅披,檐前還掛着四盞簇新的宮燈,一派喜氣洋洋,佈置得像個壽堂。

芙蓉還不曾替三婆婆行禮,俞少武倒已經改了口,“姑夫!”他這樣喊着,“一切都佈置好了,只等你老來了,行個儀式。”

到得裡面一看,大廳兩廂,高朋滿座,裘豐言被奉爲上客,好些人陪着談話,一看胡雪巖自然轉移了目標。看這樣子,三婆婆對收這乾女兒,視作一件大事。胡雪巖一面敷衍應酬,一面心裡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緣,還是另有用意?

這個疑問一時無從解答,只好先隨緣應酬着,找個空隙跟俞少武說:“我先到後面跟老人家去請個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說,“我陪了你老進去。”

道聲“得罪”,胡雪巖跟着俞少武進了中門,裡面也是佈置得一片喜氣。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來,綠襖黑裙,鬢邊簪一朵深紅色極大的茶花,襯着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膚,濃豔異常,見了胡雪巖先福一福道賀:“小爺叔,恭喜,恭喜!”

“不敢當!”胡雪巖拱手答禮,“這兩天多虧你照應。”

“小爺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話要說,“你請過來!”

胡雪巖立即就想到,她要說的話,必是在見三婆婆以前就該知道的,所以遙遙以目致了歉意,然後跟着七姑奶奶到了一邊。

“小爺叔!”她輕聲說道,“事情要當做芙蓉阿姨從小就認了三婆婆做乾孃。”

“光棍一點就透”,這是爲了便於俞武成好說話,若非如此,則認親一舉,顯然就是有意裝扮出來的一齣戲。所以胡雪巖連聲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壓箱底的私房錢,掏出來請客,晚上場面熱鬧得很——”

“啊!”這一下提醒了胡雪巖,搶着問道,“七姐,我正要問你,今天場面好像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歡芙蓉,還是另有用意?”

“兩樣都有。一則替阿姨熱鬧熱鬧,再則要叫江湖上傳出一句話去,三婆婆收了乾女兒。”

“啊!啊!”胡雪巖說道,“真正是薑是老的辣。”

說完,隨着七姑奶奶一起進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樣打扮,大紅寧綢夾襖,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像是連夜趕製而成的。

胡雪巖爲了捧三婆婆,也擡舉芙蓉的身份,直截了當便叫:“乾孃!”這一叫三婆婆高興,芙蓉更高興。有這樣一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婆做乾孃,在她是個極大的安慰,心裡不舒服的是,不是正室,像今天這種日子,竟不能穿紅裙。三婆婆體貼乾女兒,卻又不能亂了世俗規矩,特意跟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個女裁縫來,搭起案被,連夜做了這麼一式兩套衣服,叫人一望而知是母女,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聽得胡雪巖跟着自己一樣稱呼,泯滅了偏房的痕跡,自然越發高興。

“胡老爺!”三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我就高攀託大了,以後稱你‘姑爺’。”她緊握着芙蓉的手說,“姑爺,從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事,你總要放在心上。”

“當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這些都不是尋常的應酬。胡雪巖意會到這是一出做給江湖朋友看的戲,跟俞三婆婆桴鼓相應,每句話都應付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一切儀節,也是莊肅隆重,順順利利地行過了禮,隨即開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巖在裘豐言“保駕”之下,依次敬酒,應酬得十分周到。

盛筵結束,繼之以賭,搖攤,牌九,一應俱全。這時候胡雪巖可不上場了,由楊鳳毛陪着,進中門去跟俞三婆婆辭行。

“乾孃!”他這樣開口問道,“明天我到同裡去看大哥。乾孃有什麼話,要我跟大哥說?”

“我對他沒有什麼話。倒是,姑爺,我跟你有幾句話說。”

“是!請乾孃吩咐。”

“我今天很高興。說實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裡的人,還有這樣一樁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爺真不虧待我!”

“乾孃說得好。”胡雪巖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沒有啥孝敬乾孃,等我這趟跟大哥將事情辦妥當了,我接乾孃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個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燒過一次香,今年還要去。這是以後的事,暫且不去說它。”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說,“姑爺,我現在要重重託你。”

“乾孃怎麼說這話?”胡雪巖微感不安,“我早說過,只要我能盡心,一定盡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曉得,我曉得。不過,你大哥雖說年紀也一大把,說實在的,有時候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嫩得很,遠不如鳳毛來得老到。比姑爺你,那就差得更遠了。”

“乾孃!”胡雪巖笑道,“你把大哥說成這個樣子,連我都有點替他不服。”

“是我自己的兒子,而且就是他一個,哪有故意貶他的道理?實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孃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必。你以後就知道了。現在我要重託你,其實是跟你打個招呼,如果武成說話、行事有什麼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這番話說得胡雪巖莫名其妙,但此時亦無暇去細作推敲,只滿口應承下來。

“乾孃,你請放心。我這趟去,見了大哥,自然當自己長兄一樣敬他。”胡雪巖又說,“大哥是‘大樹下面好乘涼’,我也聽說了,他從小就是公子哥兒的脾氣,倘或有什麼話,我自不敢跟他計較!”

“姑爺!”俞三婆婆激動地說,“有你這兩句話,就是我們俞家之福。我什麼話也不用說了,等你回來,我好好替你接風。”

“不光是接風,”胡雪巖湊她的興說,“還要慶功!”

“願如你金口。”三婆婆轉臉喊道,“姑奶奶,你請出來吧!”

她口中的姑奶奶便是芙蓉,因爲有楊鳳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時聽得呼喚,才踏着極穩重的步子走了出來。

“這兩天你算是‘回門’,今天姑爺來接,你們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巖到同裡,還得回來,何必多此一舉?一動不如一靜,反可以顯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對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這樣打定了主意,便笑着答道:“還是在乾孃這裡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巖也不願她回去,因爲這一夜要跟劉不才、裘豐言有所商議,也許談得很晚,也許到黃銀寶那裡作長夜之飲,有芙蓉在,言語行動都不免顧忌,所以聽得她的答語,正中下懷,隨即便幫了兩句腔。

“讓芙蓉在這裡陪你老人家,等我同裡回來,再來接她。”

“隨你們的便。好在我這裡也是你們的家。”三婆婆又說,“或者你就住在這裡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鳳毛兄,還有點事要商量。”胡雪巖趁機告辭,“明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乾孃辭行。”

於是作了個揖,彼此叮嚀了一番,胡雪巖跟裘豐言在賭桌上找到劉不才,由楊鳳毛陪着一起回金閶棧,約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時刻,楊鳳毛隨即辭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對付。”胡雪巖面有憂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他問週一鳴,“同裡地方你熟不熟?”

“這一帶的水路碼頭,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們一走,”胡雪巖對裘豐言說,“你跟老周隨後趕了來,找一家客棧住下,聽我的招呼,你們要委屈一兩天,一步不可走開。”

“好!”裘豐言笑道,“我買了兩部詩集子,還沒有打開過,正好在客棧裡吃酒讀詩。”

“對!就這樣好了。”胡雪巖又問週一鳴,“在哪家客棧?你先說定了它!”

週一鳴想了想答道:“同裡的客棧倒想不起了。每趟經過同裡,不是住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個朋友家,從沒有住過客棧。”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劉不才說。

“好的。我那個朋友跟劉三爺你是同行,到同裡東大街,問養和堂藥店老闆,就找到我了。”

胡雪巖點點頭說:“就這樣!你們到了同裡,找地方住定以後,老裘不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聽打聽,俞武成在同裡幹些啥?不過,老周,事情要做得隱秘。”

“我曉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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