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雙手高高舉起,就這麼看着安東尼。我清楚地意識到,現在我已經不是他的老闆,我們都是他的獵物。他在看向我的時候,神情有那麼一瞬的閃爍,最終還是把頭偏向一邊,去看他旁邊的警員。
我其實有點不明所以,爲什麼他下手的地方是大東洋?我現在是大東洋的老闆,大東洋現在基本上都是合法經營,既沒有做逼良爲娼的勾當,也沒有叫小姐陪溜冰喝止咳水什麼的,除了打擦邊球陪陪唱歌吃飯喝酒以外,好像也沒做什麼違法的事。就算是大東洋的小姐出臺,原則上也是不允許的,但是有時候小姐和服務員自己跟客人私下交易,場地在外面,交易也發生在外面,我就管不了了。
但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涉及了這種什麼肉體交易之類的,也不至於來這麼多防暴警察直接圍住吧?看這架勢,是非得判幾個死刑不可的,挺嚇人。
難道說,大東洋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情?我雖然名義上已經經營大東洋快兩年了,但是仔細回憶起來,很多事情都有點不合情理。我當初從凌天翼手裡拿回大東洋,他是一萬個不願意。後來鍾期昀也想要大東洋,但我沒給。按照大東洋的經營情況和利潤率,根本在凌家的衆多產業裡不算什麼好的,可我總感覺,他們都把大東洋給當成了一塊大肥肉。
在聽說龍三爺已經被救護車帶走以後,姜醫生的情緒有點激動,剛纔因爲跌倒和被控制,她的長髮凌亂,看起來有幾分狼狽。她捂着臉,肩膀一聳一聳的,應該是在哭,兩個警員拉着她,把她控制在另一邊。
就算是抓人,也不帶這麼不明不白的。就算是凌家有什麼私底下的勾當,那也應該是經濟犯罪,不應該直接出動這麼大規模的防暴警察吧?
“安東尼!”我大聲叫道。
他遲疑了一下,這才扭過頭來看向我。
我們對視了差不多一分鐘,安東尼才說道:“孟小姐,對不起。但是這件事,應該不會牽連到你,只是麻煩你到公安局去錄個口供……”
不是我,那當然就是凌家和龍三爺。
我問:“到底是什麼事情?”
他沒有回答,這時有一個警官叫他,他叫的是“顧隊長!”
我知道在來大東洋之前,安東尼曾經在Caesar做了八年。在公安局升職應該也沒有那麼快那麼簡單,也就是說,他在來大東洋之前,應該就已經是一個警察,一個臥底的警察。他先前是在Caesar臥底,後來不知怎麼的想去大東洋,於是藉着我這麼一塊跳板,順利地完成了他自己的目標。
我開始想到,也許程公子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他手底下的人,八年的時間裡,他應該不會毫無察覺吧?他跟我不一樣,我經營這個大東洋,基本上只是一個掛名老闆,具體的事情我幾乎一概都沒有管過。而他不一樣,他曾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每天都在Caesar辦公,底下的事情,他全都看在眼裡。
安東尼匆匆地走了,他們在叫他們的“顧隊長”去處理什麼事情。
剩下的這些人我不太認得,他們對我們的態度雖然沒有像對待其他嫌疑人那麼惡劣,但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個都板着臉,我覺得我什麼都打聽不出來。
面對這些防暴警察,我再一次進了公安局。從我到南都來,我已經差不多快要成爲公安局的常客了。從第一次被孟老虎派人劫持開始,到這一次,每次雖然都是有驚無險。
我輕嘆一聲,其實這個時候我更關心龍三爺的情形,可是我沒有辦法知道更多的消息。
我們只是被帶去問話的,因此勉強還算禮遇。我們被帶進了單獨的房間裡問話,當一個高瘦的警官進來的時候,我仰起臉,對他說道:“我要見安東尼……你們顧隊長,他來了我才說。”
那個警官沉默了片刻,出去了。不一會兒,真的把安東尼給帶進來了。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安東尼,他已經換上了警服,戴着警帽,擋住了一頭張揚的紅髮。從前的頹然和風塵氣一掃而光,站在我面前的時候,彷彿這時候纔是真正的他,我一下子竟然有點想不起來從前的安東尼的樣子。
他看着我的時候,我也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我問道:“我該叫你什麼,安東尼,還是顧……”
我的語氣帶着一種傷感,我無意同政府和警方作對,可是很多事情,當走到這一步的時候,已經落入了某種深淵。即使沒做什麼,光是持槍什麼的,就夠把凌家一批人全抓進去了。
安東尼微微垂眸,“我叫顧易帆,是南都公安局禁毒大隊的隊長。”
禁毒大隊……我仔細咀嚼着這句話,忽然從中嗅出了一點不一樣的味道來。
我輕嘆一聲,“顧隊長,在你問我話之前,我可不可以先問安東尼幾句話?”
他沉默了很久,把錄音筆關掉,“你問吧。”
我低着頭沒有看他,此時我想問的人是安東尼,不是禁毒隊長顧易帆。
熟悉的聲音和麪孔,我明明知道他就是安東尼,但只要我擡起頭來看着他,我就覺得他並不是安東尼。
很多年前,當徐夙顏帶人打上門的時候,他帶着我從Caesar的後門跑出去,那時候的他,和現在好像並沒有很大的變化。他始終都是他,只不過,當所有的謎底最終慢慢揭開的時候,我卻開始不願意接受。
“安東尼,你在Caesar八年,在大東洋將近兩年,這麼漫長的十年時間,你就是在等待今天嗎?”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十多年前,羅縣有一個公安局長,新官上任,懷着極大的熱情和崇高的理想,打算一鼓作氣,借季雨微失蹤案,剷除羅縣的涉黑勢力,好豎一道標杆。但是他沒有成功,他帶着偵查到的證據,在回局裡的路上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車子撞毀了,所有的物證不翼而飛。”
明明是他該來問我的時候,但我問起他,他卻回答得十分認真,甚至於語氣比我還沉重,好像在講述一段沉痛的往事。當他說起那個公安局長的時候,我有印象,在回到羅縣,和孟老虎鬥的時候,我也曾跟程公子提起過這件事。我不太瞭解,但是有所耳聞。
“那個幾乎淪爲笑柄的公安局長,姓顧,是我爸爸。”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他好像吐出了一個保守多年的秘密,長吁了一口氣。這個秘密他保守了太久太久,爲了這件事,他也隱忍了太多年。從一開始,他作爲一個大學生,毅然決然地離開學校,走進夜店,成爲一個總是會被人戴着有色眼鏡看的“少爺”,我就覺得很奇怪,我問過他,但他沒有說實話,他說是爲了錢。
當這個最關鍵的環節被打開的時候,我明白過來,他這十年苦苦潛伏的意義。
他的目標,就是凌家。
當初顧局長出事,我相信他最恨的應該是孟老虎。但是當事實一點一點被揭開,所有的真相開始浮出水面的時候,他慢慢意識到,凌家纔是背後最大的推手。正是因爲有龍三爺在背後撐腰,所以孟老虎纔會這麼囂張,無法無天,連公安局長都敢動。
在十多年前,那個時候孟老虎的羽翼應該還並沒有豐滿,他背後的靠山其實是凌夫人孟氏,以及龍三爺。龍三爺一方面拒絕接受關於項采薇的信息,一方面考慮到各種利益制衡,在孟老虎和孟氏的矇蔽和利益勾結之下,成爲了冤大頭。
所以當初安東尼曾經問我,假如凌家以後落到我手裡,那些涉黑產業我要怎麼處置。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想到了這一天,而我當時卻並沒有意識到。
他說過不會害我,他對於我或許尚有那麼幾分情面,他對付的是凌家。
當他說出他是當年那位顧局長的兒子的時候,原本想要問的很多話,都已經沒有了必要。
“當年羅縣的亂象,很多人都知道,包括南都和周邊的幾個縣市,大家都有所耳聞。但是一直都沒有辦法治理,歸義幫猖獗,搶劫強暴事件頻發,女人晚上都不敢輕易外出。我爸爸被任命爲羅縣公安局長的時候,我還在讀初中,當我看到他人事不省地躺在醫院裡,變成一具幾乎完全沒有意識的活死人,你知道我心裡的那種感覺嗎?我是在那個時候立志以後要繼承我爸爸未完成的事業的,可是我媽媽不許我這麼做。她說,一個家裡有一個男人倒下了,就夠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他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眼圈是紅的。
“我爸爸在牀上躺了整整八年,後來在他臨終的時候,終於清醒過來,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放過孟老虎,不要放過凌裕祥。這句話我媽媽沒有聽到,他們都以爲他始終都沒有醒來過,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在昏迷了整整八年之後,他醒來以後說的唯一一句話,還是這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