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蘇瓔頷首:“那麼,後會有期了。”女子淡淡的笑意就像是黑夜中盛開的一朵青蓮,然而那素淡的笑意轉瞬即逝,她白如梔子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無垠的夜色中,只剩下頤言最後扭過頭看了一眼兼淵,一雙深碧色的眼裡看不出情緒。

兼淵愣愣的呆立在原地,過了半晌,墨蝶纔敢怯怯的拽了拽他的衣袖,“表哥,她都已經走了,我們也出去吧……否則時機一晚,她恐怕就走不掉了。”

“嗯。”兼淵這纔回過神來,轉身往門外走去。他的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對蘇瓔的離去有任何傷懷之意。墨蝶這才放下心來,悄悄舒了一口氣。看來……師兄並沒有對她動什麼綺唸啊。

夜色已濃,然而燥熱的空氣卻並沒有停止的氣勢。圍着位置偏僻的別院,外頭分明已經站了不下十數個人。

“兼淵,你身爲龍虎山的得意弟子,也是宋家年輕一輩中最爲出類拔萃的一個,不要在執迷不悟,被妖物所引誘!”純風道長這一次倒是喊得底氣十足,然而環顧着身邊凝眉的情緒老人和看不出喜怒的宋家長老,他輕輕咳了一聲,又改口道:“兼淵,師叔知道你必然只是一時糊塗,現在交出那個妖女,此事大可回去之後從長計議!”

“師叔,不必在喊了。”陰影裡,兼淵的身形漸漸浮現,“她已經離開了。”純風眼中一動,暗中做了一個手勢。

站在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皺着眉,低沉的問道:“你當真是被妖物迷惑了?”

“父親。”兼淵恭敬的行了一禮,又轉身對着清虛道長問安,臉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就算你們現在去追,只怕也是來不及了。至於事情的始末,我願意回去之後再對兩位請罪。”

純風的手勢一滯,有些尷尬的避開了兼淵的眼神。

“呵……好得很。”男子的神色倒是頗爲震怒,冷哼了一聲,“你如今倒是越發出息了,那爲父和清虛道長倒要洗耳恭聽,看你爲了妖女出頭,竟然逼退自己的師叔,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究竟還有什麼理由!”

“父親,我希望你不要爲難蘇姑娘。”兼淵沒有動,只是淡淡說道。

“你在要挾我?”男人氣極反笑,拂袖怒道。

“兼淵不敢,可是父親……蘇姑娘身上有傷,你若真的不想放過她,兒子也只好斗膽了。”

清虛的眼中倒是寫滿了憂慮,但是見到兼淵似乎並沒受什麼重傷的時候便放下心來。此刻纔出聲說道:“先回道觀再說,今夜的事,誰也不準宣揚出去,聽見了沒有?”

清虛在龍虎山地位尊崇,自然人人稱是。

兼淵的腳步驀地一頓,然而回過頭去,姑母的這片宅院依舊寂靜,可是,那個白衣的女子,只怕是……再也不會有相見的一天了吧。假如他不曾勘破天道飛昇而去,百年後自己不過是一堆枯骨,她重回楚國。可還會想起自己?

可是,若一日不能忘記她的名字,他又該如何悟道飛昇?

男子的眼神剎那變得寂寥,唯有夜風乍起,吹起幾片落葉在空中盤旋飛舞,最終還是無聲的委頓在了泥土之中。

大堂內,兼淵跪在中央,對着兩位長者將最近發生的一切都細細稟明瞭。

“糊塗!”兼淵的父親一拳砸在梨花木八仙桌上,連半滿的茶水都晃出一圈暗紋。

“妖便是妖,你豈知她到底是何居心,口頭上說的好聽,誰又知暗地裡包藏着怎樣的禍心?”老爺子越說越生氣,厲聲呵斥道:“你可知邪魔一道,從未有除根之說,那個女人……”

“咳。”坐在一旁鬚髮皆白的老者輕輕咳了一聲,制止了對方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那邊是兼淵的師父,也是龍虎山目前輩分最高的一位長老清虛道人了,“兼淵,你自幼便與我道家有緣,否則我也不會破例收爲你爲徒,這件事,你可知道你錯在何處?”

“弟子不知。”沉默半晌,然而一向對師父恭敬有加的男子,此刻卻反常的固執起來。

“的確,妖魔並非都是邪魔外道,心懷鬼胎。”道長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的弟子此刻已經心魔深種,如果不能及時糾正,只怕日後還要受到更多的災劫,“但是修道之人最重修心,你如今凡心已動,難道還不知錯?”

凡心已動……被那幾個字重重一壓,兼淵竟然說不出話來。

“你爲了維護那妖孽當衆駁斥你清風師叔的面子,日後龍虎山如果人人以你爲例,那這數百年的規矩,又還有什麼用呢?”老者眼中神色肅然,指責也越發嚴厲起來,“兼淵,道家崇尚一心悟道,以心懷天地爲己任,你如今這般模樣,豈非辜負爲師當年一番苦心栽培?”

“去思過崖悔過吧。”與兼淵的父親對視一眼,老人終於下了這樣一個決定。

思過崖是龍虎山懲戒弟子最常用的地方,也有犯了錯的弟子被關進思過崖中悔過,一關便是十數年之久。然而即使修道之人號稱清心寡慾,關進那樣沒有一絲生氣的地方,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爲熬不住空寂而發了瘋。

“是,弟子領命。”不欲再爭辯下去,兼淵只好轉身離去。

思過崖雖然冷清,但是住了幾日,兼淵倒也很快便適應下來。他從來便是清虛道長的得意弟子,師父對自己又寵愛有加,更是沒有機會上思過崖了。然而第一次踏足龍虎山的禁地,卻發現這裡並沒有常人說的那樣可怖。

思過崖崖高千丈,位於正中央的山崖頂端的洞穴早已被人鑿孔,一大片的翠綠覆蓋了原本荒蕪的山崖石壁,初初來到此處,兼淵倒有幾分心曠神怡之感。

他盤腿坐在石臺上,靜靜閉上了眼睛,原本每日都晨昏定省的功課一天都不曾落下,四周一切寂靜無聲,只剩下他的呼吸如潮水涌動。

她如今過得還好麼?那一日受的傷又好些了麼?如今,她人又在哪裡呢?

當初一別,那些想要挽留的話最終還是不曾說出口。她說得對,人生浩茫千年,她與他,或許終究只得這一期一會的緣分而已。他是降魔世家出身又師從龍虎山,日後說不定繼承宋家衣鉢,終究還是要以降妖爲己任。而她呢,她或許只將自己看做一個過客吧。

腦海中的記憶翻滾如潮,然而男子的表情卻始終淡漠。然而到底心神已亂,霍然睜開雙眼,原本打坐的姿勢也顯出傾頹之感來。

她曾將自己的本體交由自己保管,那顆琉璃珠放在心口會散發出一種幽幽的清冷,不會讓人生出寒意,反而像是恆久不變的一小塊冰玉,放在胸口久了,慢慢也就習慣那一點古怪而奇異的冰冷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假如有一天真的還能重逢,又該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呢?而自己有生之年,是否真的還能等到這一日?

他遠遠望着洞窟外涌動不休的雲海,默然不語。若人生種種不過是白雲朝霧,來了又散不留痕跡,但至少,總還有這雙眼睛,曾經見證過這份倏然而逝的奇景吧。

擡頭看見三清道尊無喜無悲的面容,兼淵再次緩緩閉上了雙眼。

黑夜終於漸漸如退去的潮水一般,天空盡頭露出一線魚肚白,白衣的女子身畔跟隨着一隻雪白的波斯貓,渾身毛髮純白柔順,一雙碧綠的眼睛更是猶如上好的翡翠一般清透。

“這樣的日子,究竟何時纔是盡頭?”頤言喃喃道,“小姐,你說我們像不像水中的浮萍,水往何處流,我們便往何處去,半點自由都沒有。”

“幾百年來,我們不是一直從這個國家輾轉到另外一個國家,你倒沒有今日這麼多的抱怨?”蘇瓔微微側過頭,瞥了對方一眼。

“我並不是抱怨,只是小姐,你難道便不擔心宋公子麼?”頤言問道。

“因緣際會,若有緣,總還有相見的一天。若是緣分盡了,還能如何?”蘇瓔眼神一凜,面上絲毫沒有情緒的波動。

可是緣分,自己難道不可以爭取麼?宋公子他,其實是想和小姐一起離開的吧……這樣不好麼,兩個人並肩天涯,七國之大,何處去不得?可是爲什麼小姐會在最後婉拒了他,而宋公子,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想法?

頤言很想問一問蘇瓔,然而看着對方沉沉如水的眼神,還是無聲的嘆了一口氣。縱觀這百年紅塵舊事,蘇瓔她永遠都是這樣孤身一人啊,在無數凡人的癡纏怨恨中彼此拂去一肩落花,然而落到心底的空寂和孤獨,始終是難以抑制的毒藥吧。

這場永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裡呢?

蘇瓔去城門外僱了一輛馬車,那馬兒倒也通人性,蘇瓔不過囑咐了幾句,神駿的黑馬便不聲不響的跟在女子身後。

蘇瓔原本想離開楚國再說,然而不知道爲何,只要強行催動法力,胸口就有一股說不出的絞痛之感。彷彿有無數的銀針刺入心口,那種痛……幸好四月將去,她被罡風襲擊所受到的傷害終於慢慢平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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