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章

他的手指很冷,但是血卻是滾燙的。

“蘇瓔,有些話,我一直都沒有對你說。”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或許是因爲受了太重的傷,說話的時候都不能連貫。他的手緊緊貼在她的面頰上,那些血滾燙的就像是有火在臉上灼燒一般。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站在穗風樓的庭院裡,就那麼看着天上的滿月,怔怔的流淚。後來季綿身死,我看見她身上有非人的氣息,可是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這件事必然與你無關。”

“我只是……後悔,如果在青勉,我能攔住你就好了。那樣,你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的聲音溫和平靜,從始至終都絲毫沒有半點指責的意味,“蘇瓔,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然而他的手卻在顫抖,那些溫熱的血液漸漸的變冷,他說了那麼多,那麼多……可是白衣的女子只是無知無覺的把他抱在自己懷裡,眼珠一動不動的看着眼前這個人。

“在王都,如果早知道你會被邪魔借魂,我一定,一定會攔住你。”

“我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能重來一次,就算犧牲我的性命也沒關係,或者就算邪魔在逸辰的身軀裡重生了也沒關係。只要你沒事就好,這個人間,原本就應該由人自己來守護。”

“你不要哭。”

“蘇瓔,我好像……真的要比你先走一步了。”

“你一定要答應我,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心懷愧疚的,活下去。”

隱隱有風從長街的盡頭呼嘯而來,然而懷裡的那個聲音卻越來越低。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個他畢生所愛的女子,都只是用一種漠然的神色望着他。

然而,在恍惚間,隱約有雨滴一般的東西滴落在了兼淵的面頰,

“原來你也會爲我哭啊……”似乎有些意外似的,男子脣角微微上揚,竟然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蘇瓔,蘇瓔……”

那一聲嘆息,最後徹底消散在了風雨之中。

蘇瓔漠然的看着對方已經斷了氣的屍體,一雙眼睛裡陡然亮起了更加明亮的光芒:“哈,竟然就這麼死了?!”

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帶着幾分詫異,然而更多的卻是狂喜。蘇瓔簡直是將夜尋找到的最好的寄主,她的身體裡面棲息着太多負面的力量,這些力量幾乎完全彌補了他在寒山寺中損失的妖胎。更何況對方的心底這樣的脆弱不安,看似通透,其實是因爲沒有堅守的力量。

那樣虛無的堅硬對將夜而言不過是一層紙糊的窗戶,只要稍稍用上一些時間和耐性,就可以徹底瓦解對方。然而,兼淵卻成爲了最後的絆腳石。

“他死了呢……”黑暗的身形如同煙霧一般從女子的身體中絲絲縷縷的逸散出來,最後在空中結出一個男子模糊的身形,他如匕首般鋒利的指甲悄然按在女子的肩膀上,看着她混沌的眼神一點點清醒過來。

“蘇瓔,蘇瓔!”子言急促的聲音陡然從暗處響起,他一直都在暗處旁觀着這場帶血的廝殺,然而,無論眼前發生了什麼,他都只是冷冷的看着,然而在這一刻,像是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他終於忍不住出聲,試圖喚回女子的神魂。

“我早就和你說過,這些凡人都是貪生怕死見利忘義之輩,你以爲他有多愛你呢,到頭來,還不是一招招都想要你的命。他活該,他活該不是麼?”將夜擡起眸冷冷的看了子言一眼,脣角嘲諷的笑意更深:“你看看這個男人,他明明可以救下這個臭道士的,可是他就是這麼看着。他心底恨毒了這個人,因爲他搶走了你。你們這些人,哈哈、哈哈……和那些凡夫俗子又有什麼差別?”

蘇瓔卻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一般,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漸漸發紅,紅的就像是要滴出血來一般。

她的手緩緩覆上自己的胸口,混沌一片的腦海裡幾乎毫無意識,只是直直的看着躺在自己身邊的那具屍體。

子言霍然往後退了一步,那種眼神……即便是已經被蠱惑了理智,她看他的時候,竟然是這樣情深而哀慟的眼神。

“你……死了麼?”半晌,一身血污的女子微微皺起了眉,用一種十分疑惑的神色說道。她輕輕俯下身去,然而靠得那樣近,卻聽不到對方的心跳和呼吸。爲什麼……自己的心會那樣痛,痛的就像是快要裂開了一樣。

“蘇瓔,醒過來,醒過來!”彷彿是忌憚着盤旋在兩人周圍的妖鬼,兼淵始終沒有靠近對方的身軀之內,只是急切的呼喚道。

然而,神色恍惚的女子只是微微擡起了臉,蒼白如紙的面孔上有什麼緩緩的從她的眼中流了出來,就像是滾燙而殷紅的鮮血,一滴滴血色的淚水淌過臉頰,她無神的雙眼內看不出任何情緒,只能看見淚痕蜿蜒的走向在臉上畫出交錯的痕跡。

這一刻,連一直面有得色的將夜都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已經開始覺悟了麼?”他像是有火在燃燒的瞳孔閃過一縷危險的光芒,緩緩擡起了自己的左手,而半跪在地上的蘇瓔也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牽制着,跟着對方做出了一模一樣的動作,“如果這麼難過的話,不如……就讓我了斷你吧。”

陰森的笑聲立刻在周圍附和,盤旋的黑霧幾乎快要將兩個人的身影徹底包裹其中。一旦動手震散了自己的神魂,那麼將夜便可以完全依靠這具軀體重生。眼前的蘇瓔,根本就沒有任何對抗他的力量。

子言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個人的死……竟然會對她造成這樣巨大的傷害麼?!他下意識的併攏食指與中指在自己脣邊,然而即將訴諸口舌的那段咒語卻怎麼也念不下去。蘇瓔的身體無法承受佛骨舍利的力量,同時這段伏魔真言一旦念動,她也會永遠的和將夜一起被封印。

然而,高高舉起的右手在半空中卻停頓了下來,從蘇瓔的袖口裡,一方尚未繡完的青竹手帕緩緩落地,被血液浸潤的手帕瞬間變得面目全非,然而蘇瓔的肩頭都陡然一震,高舉的右手徹底凝在了半空中。

那是……在魏國王都的時候,閒來無事想要送給兼淵的一方錦帕。上面挺拔的青竹只繡了半截,光禿禿的竹子沒有一片葉子,她總以爲時間還長,她總以爲……還會有機會。可是誰又知道,他們的一生,可以共同並肩仰望星辰的日子,竟然短促的猶如一聲嘆息。

蘇瓔垂下眼睫,神色依舊是茫然的。他死了,死在了自己手裡。是痛苦麼,是不甘麼,還是……活生生像是要從胸腔裡面把自己撕碎的,絕望。

她的手竟然沒有按照將夜的指示繼續壓下去,而是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不同於方纔轉瞬即逝的清醒,她的神色始終混沌而茫然。

將夜皺起了眉,桀桀的笑了起來:“這個時候才覺醒,已經太晚了啊。”

“你所謂的覺醒,原來……就是指這樣的痛苦麼?”她望着那具全然沒有氣息的屍身,艱難的說道。

“這是痛苦麼,你終於知道……什麼叫做痛苦了啊。”將夜在這一刻竟然露出了孩子般狡黠的笑容,眨了眨眼睛:“從上清天界下來的蘇瓔天女,終於明白在凡塵之中癡纏的人們,究竟是爲了什麼吧?在愛念背後的嫉妒,在擁有之中的獨佔,在自私與貪婪之中衍生出的情愛,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刀口舔蜜一般的存在啊。”

“你是不是也該感謝我,讓你用了兩百年的時間都無法參透的秘密,在現在,終於可以理解了吧。根本沒有愛過的你,又怎麼會明白這些凡人痛苦的根源呢。愛和恨,其實不就是一體兩位的事情麼?”

面對着對方脣角得意洋洋的笑容,蘇瓔竟然無力反駁。愛與恨,是同樣交織在一起的麼?從前的自己,將所有被自身慾望所驅使的人,都看做是被恨意與貪婪所矇蔽的可憐人,卻不知道,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驅使着這一切發生的,一切的源頭,竟然就是自己不惜背離天界來到凡塵的,來自於凡人內心深處的大愛?

就在蘇瓔失神的時候,對方已經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出手。

“表哥!”一直隱身在暗處的墨蝶陡然發出了一聲驚呼,原本以爲兼淵終於改邪歸正,看透了這個妖女的本質,心懷暗喜的跟到了這裡,卻沒想到對方的力量竟然如此強橫。而且作爲一個旁觀者,更能明顯的看出自己的表哥根本就沒有盡力。

這是怎麼回事?疑惑一點點涌上心頭,然而電光火石之間,卻看見自己的表哥已經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那是……就在墨蝶快要屏息的時刻,那個懷抱着自己表哥的女子將手緩緩的抽了出來,她的手上,有滾燙的血液猶如淚珠般點點滴落。

附着在她背後的邪魔冷冷一笑,白衣的女子手掌離自己的眉心只有一寸之地。如果壓下去,蘇瓔的靈體就會被徹底震散吧?

間不容髮之際,那具或許早已經變得冰冷屍體陡然間動了起來。從他身上流出來的泊泊血液在暗夜之中猶如細細的蛇一般在地面蜿蜒,唯一察覺到了這個情況的子言終於長舒了一口氣。終於撐到了這一刻,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出現差池了!

即便施術的人已經死去,然而那些鮮血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操縱着,沿着地面完成了一個複雜的圖形。將夜猖狂的笑意陡然凝滯在了半空中,他低下頭,難以置信的看着熊熊的火焰從火裡燃燒起來。

那是最純粹的靈火,在修道之人的血液之中滾動不惜,用鮮血作爲媒介,性命作爲施術唯一的手段,發動的血印。

那些火沒有溫度,然而卻像是薄薄的一層牆壁一樣,徹底隔絕了將夜所有的退路。

“呵……”將夜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樣必死的決心所發動的陣術,似乎讓他想到了更爲遙遠之前的故事,他轉過頭,冷冷的看着站在一旁不動聲色的子言,驀地仰天大笑起來:“真是荒謬啊,想不到……想不到我一直隱約覺得動盪的機緣,竟然是來自於你啊。”

“不過,你一定會後悔的。”話音剛落,燃燒的火焰就像是猛然躥起的火舌一般,迅速的席捲了一切。在由鮮血所畫就的陣法之中,就連將夜都毫無抵抗之力。

那樣強大的執念在血之火焰裡肆虐,將夜眼中終於露出了恐懼的神色,一步步的往後退去。蘇瓔似乎有了一點反應,側過頭來,卻只看見血色的火將對方徹底包圍在了火焰之中,竟然退無可退。

子言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自從在瑠花出手封印了伽羅之後,這個計劃就一直隱隱在自己心底醞釀成形了。

“蘇瓔的身軀,無法靠近這座普覺寺啊。”就在被封印之前,不知道出於怎樣的心理,欲色天天主對着子言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佛骨舍利原本是爲鎮壓冥河所佈下的聖物,一旦妄動,三界都恐有災劫。”

“你想用佛骨舍利鎮壓邪祟,原本並無不可。但是一旦動了舍利,蘇瓔自己,只怕也會被一同封印進去呢。”

伽羅被封印是那嘲弄的眼神,就像是一柄鋒利的刀一樣。

然而,她不明白,這個從上清三界來到凡塵的男子,心中究竟有着怎樣可怖的執念。他一步步的設下了這出複雜的棋局,沒有任何人會懷疑爲了蘇瓔鞠躬盡瘁的自己。

他明知道是她暗中殺了那些人,但是有什麼關係呢。猶如螻蟻般卑賤的凡人,是他們內心的邪念召喚了蘇瓔體內寄居的邪祟。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罪有應得。

子言淡淡的笑了,看着那個男人用自己的性命所燃起的封魔陣法徹底將咆哮着的邪祟封印在了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他準備出手的時候,白衣的女子竟然在火焰之中遠遠看了她一眼,猶如黃昏暮色般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竟然讓子言的腳步有剎那的停頓。

“恨我麼……”隔着燃燒的火焰,他緩緩走向陣法中心的女子,低聲說道:“就算恨我也沒有關係,阿瓔,我不是早就說過麼,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帶你回到上清天界。在這個污濁的人世裡,你到最後一定會神魂聚散的。”

不知道蘇瓔有沒有聽見那段話,就在子言走進的時候,在血中燃燒的火焰已經漸漸熄滅了。

踏着殘留的血液,邪魔殘留的呼嘯似乎還在空中迴盪,然而白衣的女子毫無反應,直直的站在原地。

就在子言靠近的剎那,彷彿靈魂也隨着那陣火一起燒盡了一樣,她直直的往後倒去,就像是一句傀儡一般失去了反應。

子言深深嘆了一口氣,墨蝶像是發瘋一樣的撲過來,那個從蘇瓔懷中癱倒在地的屍體,因爲被抽出了渾身的血液,竟然顯出了一種奇異的蒼白。墨蝶緊緊的抱着早已經冷透的屍身,終於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頤言也已經死了,兼淵也死了……子言似是有些不忍的別過了頭,然而,他抱着懷中昏迷的女子,眼中卻露出了一抹異樣的堅定。

就算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他也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爲在他的心底,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

再不遲疑,拋下了身後低低的慟哭之聲,子言的身軀猶如風一般消散在了空中,一路往普覺寺而去。這一次,蘇瓔沒有被佛光所抵抗,而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就進入了普覺寺內部。沉默良久,子言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蘇瓔茫茫然的睜開眼睛,然而即便只有一絲縫隙,那一點光亮也像是利劍一般直刺瞳孔。女子痛苦的呻吟了一聲,下意識的想避開光亮的來源。

“你醒了。”或許是察覺到了女子的不適,對方體貼的靠了過來,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大半的光亮。

蘇瓔皺了皺眉,緩緩的再次睜開了眼睛,果然……在暗處的時候明顯適應得多。她緩緩的坐直了身子,看見一襲青色的長袍映入眼簾。原來是對方舉着手,用袖子爲她擋住了光亮。

“兼淵……”那一聲呻吟像是從喉嚨裡吐出的掙扎聲響,宛如將要溺死的人最後的祈求聲。這一剎,那個擋在蘇瓔面前的身影漸漸冷了下去。

“你終於醒過來了。”對方嘆息了一聲,微微探過身來伸出手在她額頭上觸碰了一下,隨即滿懷欣慰的說道:“果然……終於是克住了。”

在不遠處的蓮花座上,一朵赤金雕琢的蓮花上亮着一縷微光。在層層疊疊綻放的花瓣之中,花蕊處分明有一顆舍利子毫光萬千,那樣炫目的光芒實在讓人不能直視,彷彿隨時都會暈眩過去。即便是子言擋在她身前,蘇瓔還是下意識的側開了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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