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顥坤輕騎快馬,駛進京城,入得城中王府大街,回首駐留大漠幾載,京城景色卻如昔日,或者說是,繁華更盛。他的黑眸帶過路上行人,連同其面上喜色,命緩馬而行,向的是定王府,一路風塵,心想,進宮拜見還待明日,不過自己那份賀禮,那侄兒也該收到了。
納蘭毅軒攜貢入京,獻於階下,幸得陛下心喜,累升巡撫,雖未遂心調任京師,卻也留於相熟些的隴右,心寬,宴聞定王歸,想其久駐西北,卻無顏得見,不禁黯然,漫步徐行,不覺間踏上這勳親林立的王府大街。
納蘭毅軒垂首漫心,聞前一片喧囂,擡眸望去,數騎緩行而來,蹄聲嘚嘚,蹙眉,能於此街策馬之人,無外皇親勳爵之輩,馬近,眸光隨其行,爲首者一派睥睨威嚴,隨行者個個肅殺氣息,非久經戰陣者不可具,想來,必是定王一行,思此眉展,拱手頓言:“定王慢行。”
尹顥坤心想,幾騎之人,一路行來雖然招眼,緩馬卻也未擾民,定王府幾在近前,也不知幾載過後,府中是怎樣景象?
尹顥坤適才心中恍然,方纔聞言一聲,順聲望去, 青年俊貌,英眉朗目,一口道出的是自己身份,心下計較,壽宴雖過卻難免還有官員逗留京中,出口詢問:“你知我名諱?”
納蘭毅軒見駿馬昂然而止,只一促便待立不動,隨行亦是如此,心中暗讚一聲,好馬術!聆其詢語,心寬,果是他,面帶笑意,擡眸望向馬上威嚴,施禮道:“下官久聞王爺尊名,只是一直無緣得見,今聞王爺入京,不想在此卻了了心願。”
“起了吧,本王不愛這些虛的。”尹顥坤輕聲言道,卻對眼前之人多了點贊意。
納蘭毅軒聞語,立身言道:“下官任職隴右,王爺駐守西北,未能造訪王爺帳下,實是下官失禮,王爺莫怪。”
“隴右?你是納蘭毅軒?”尹顥坤語中略帶幾絲訝異,隴右官員倒是聽手下說過,卻未得一見,爲官清明,也整頓了一方民生,眼前這人看起來倒是比自己想的年輕了。
納蘭毅軒聽其道出自己名諱,倒是略有錯愕,隨之應道:“王爺知道下官?”他輕聲一笑,頓首,“正是下官,想王爺駐守西疆,日夜操勞,瑣事煩心,能於王爺尊口道出下官名字,真是榮幸,”他頓而再語,“下官初任鳳翔府尹,前些日子剛剛遷升巡撫之職,如此倒是更與王爺大帳相近了,下官倒想時常拜訪王爺,只是不知王爺是否歡迎?”他低首暗擡雙目,眯起的眸間一絲笑顏。
尹顥坤暗想,再回大帳,怕是沒那麼容易的了,如是想,卻是頷首應道:“自然,”觀這路,將近王府,他也索性翻身下馬,將馬繮給了身後緊隨的親兵,渡至其近前而言道,“王府在前,納蘭大人可願至王府一敘?”
納蘭毅軒見他翻身下馬,直行近前,口中笑語,雖舍了那派威嚴,倒更添了幾分謙和,頷首應答:“固所願,得王爺相邀,下官榮幸。只是……”頓而續言,“今日天色已晚,王爺又一路舟車勞頓,下官怎敢打擾王爺歇息。”
納蘭毅軒面色恬然,初入京,便敢相邀官宦,這份膽識,果然不愧定王之號,思此,朗聲笑道:“下官在等吏部任命文書,這幾日倒也不急於轉回隴右,何時王爺得空,下官定當登門拜訪,到時,王爺可不要驅趕下官纔好。”他口中笑言,心中暗暗思忖,你我皆常居西疆,此次雖仍任職隴右,然其卻不知能否迴轉,此一語,當儘早相言。
“那倒是可惜了,”尹顥坤輕嘆一氣似有惋惜,再聞其後言道,“那本王靜待納蘭大人到訪。”
納蘭毅軒笑顏不減,拱手禮道:“只要王爺不棄,下官一定造訪,”頓,微頷首,“天色已晚,下官恭送王爺回府。”
尹顥坤微頷首,緩步近向王府,心想,此次回京,一切未知。
次日,尹天啓移步至太極宮三清殿,觀琉珠明瓦,龍柱雕刻,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三清凌霄殿,瞰輿九洲城,明黃倚立,帝王氣魄,渾厚天成。
尹顥坤心想,皇宮紫禁,幾載未變,上次離開是新帝初登,奉命攜兵駐守西北,再次回來,新帝也成了人民口中的明君,歲月催眉,此次進宮,定不若當初那般。
尹顥坤沉眉步斂,踏上漢玉步上金磚,靜候一旁,自等宮人通傳入內。
尹天啓立時良久,宮人通傳,展眉舒,揚道:“宣。”他心若遊鴻期待,面上依舊沉靜穩如。
尹顥坤聞宣,略禮衣冠。正色入內,拜身跪於明黃之下,恭聲道:“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叔快請起,”尹天啓提步上前,俯身黃袍曳地,扶起而視,眸潤肅敬,細酌,笑嘆:“朕…委實有數年不見,皇叔風采不減當年。”
“聖上天子之威纔是更勝經年,”尹顥坤順勢而起,展眉似舒,卻是計較在心,“輕騎快馬本是趕上聖上壽宴,卻不想途中大雨阻路,還望聖上莫要怪罪。”
“皇叔哪裡話,”尹天啓笑語春風,“朕當以爲皇叔鎮守邊疆定無暇參宴,誰想在壽宴收到提祝的賀禮,朕喜之不及怎會怪罪?”說完,他引了其入坐,宮人奉上貢茶,眸啓彎弧,復而續言,“皇叔一路舟車勞頓,又難得回來一次,得多呆些時日纔好,權當陪朕。”
尹顥坤緩緩入座,正襟,聞言方纔釋顏,應道:“既然皇上說了,那臣恭敬不如從命。就多待些日子,等皇上想我離開我再離開。”
尹天啓拂杯聲悠悠而道:“誒,皇叔這話,怎叫朕想你離就你就離開,這皇宮本就是你的家,這麼些年要不是爲駐守邊塞,又怎會讓皇叔遠離京城?”他說着,忽思一念,復又脣揚,“好在如今邊城穩固,皇叔此番自是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尹顥坤聞此言心下明瞭,然聖顏難測,而這話幾分真?斂了心思,認真回道:“邊城穩固,是倚仗聖上天威。倒是離京幾載,此次回京,京都繁華更勝從前。”
“沒有皇叔鎮守邊疆,朕又何能專心治理朝政?”尹天啓身偏笑覷,“若說這京都繁華,皇叔亦功不可沒,”忽怔,似而想起一事,試探而詢問,“皇叔只一人回京?”
“亦有僕從幾人,”尹顥坤手把茶杯,漸溫,聞言笑道,卻是眸中微明,“只是回了定王府,才覺幾多蕭瑟啊。”
“那何不把定王妃一併接進京城?把王妃一人置在邊疆之地,皇叔也不怕思念篤甚,”尹天啓笑若盎然,“這定王府,朕可是早差人打理妥當,皇叔如還有需要儘管開口言提。”
“王妃她身體抱恙,一路長途跋涉,我怕她吃不消,便將其留在了西北。”尹顥坤面色略顯憂心惋嘆,稍時微釋。
“等王妃身子好些,便接來京城吧,到底西北不如京都好休養,”尹天啓面色關慽,眉復展,“皇叔,朕前些日子喜得麟兒,可願一同去看看?”
“應當前去,應當前去。”尹顥坤朗笑回後言,隨後兩人同行,談笑風生,直到夜深,他才辭別而去。
三日後,趙凌淵出了郡主府,心裡盤算着,打那皇叔回京之後便一直想着尋覓一個時間前往拜會,對於這位戰功顯赫的鎮國將軍印象算不上深,兒時只是見過幾次,但聽人言,其棋藝相當精湛。
馬車進行得並不快,趙凌淵刻意讓人緩了速,等馬伕勒馬停車,掀開車簾“定王府”三字入目,略作一陣思索,方纔下車。
侍女琉煙先一步通報過王府內管事,趙凌淵雙足沾地之際,年愈中旬的管事早已於府門外等候,由那管事一路領着路,穿廳過廊,卻不是帶至會客之處,而是園中以黑白棋子爲綴的涼亭。
趙凌淵淺笑喚道:“皇叔……”而她心中忽地想着,自己平時下棋的心境,黑與白,那小小的一枚,所蘊的有時卻是沉重。
尹顥坤面見聖上之後,便是一直待於這定王府,多留幾日歇養身心,無非是說得好聽。
棋亭,僅尹顥坤自己一人,入耳的就是落子擲地的聲響。黑白交縱,人生如棋。他捻白子在手,行粘步與黑子;接着,捻黑子在手,迂迴躲閃之勢。再精妙的棋步,卻是有一人控棋。
尹顥坤心靜之時,聞腳步踏來,隨之一聲皇叔,擡目望去,倒不是當初那個黃毛丫頭了,越發出落沉穩,擡手相邀,示意其坐於對面。
趙凌淵方纔聽落子之音不是很大,可在此靜謐之下卻是清晰異常,黑白交錯雖只是一人落子精彩更甚兩人相搏,較起平日裡所見之人,眼前男子身上更多出一份沉穩之感,歲月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印記,聽聞久是羈旅生涯,可若只看這表象怕是完全難以將其與軍隊沙場相聯繫。
趙凌淵示意身後侍女琉煙稍退,與那一干園中侍從一般站與亭外,與其對首而坐,忽而歉道:“當日壽宴來去匆匆,本該早一些就該拜謁皇叔的,可一直以來都有些事情,故就拖到今日,凌淵可有擾了皇叔下棋的興致?”她靜觀,他執棋於手,那落子不慢,可每一步都走得精妙,可見其才思。
“沒有的事,我倒是還在想,你這個小丫頭何時會來,”尹顥坤落下白子,閒間擡頭,一雙利眸倒是帶了分笑意,“如何,陪皇叔下一局?”
趙凌淵聆其語,觀那棋盤走勢,倒是黑白不相讓之局,輕點螓首而笑曰:“好啊,只是凌淵的棋藝有限,不若皇叔這般精湛,怕不能使皇叔盡興,”她原以爲他會是個不苟言笑之人,但似乎出乎了些意料,那日的一卷邊界要塞圖,端是讓人記憶深刻。
趙凌淵於右手側棋盒內捏起黑子,思索一陣,一字落定,方問:“不知皇叔這次歸京會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