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策良駒,緩緩而行,想着那吏部郎官催促前行的話語,納蘭毅軒心中沉然,數年爲官,卻終難逃外放之途,這,繼元興年後的開元元年,是福是禍?
毅軒輕輕擡首,一陣風微微拂過,清泠異常,夏末,竟有冬季的影子了?脣角一絲勾笑劃過,略帶蒼涼,眸間輕輕視向前方,一座山浮於眼前,雄偉而綿延,雖不若嶺南俊秀挺拔,卻更顯渾厚大氣。
聞身畔隨從之語,方知此爲賀蘭山,毅軒清泠勾笑不減,心中卻是一傷,過了賀蘭山,便是那茫茫的西域之地了吧,不知,鳳翔府又是何種樣子,蕭條而蒼涼?他側首望着身旁的侍從隨扈,其實隨扈亦是六扇門中人,因不捨故長,願隨其行。
這時,不遠處,一個細小的身影不動聲色地忽閃而過。原來是南宮久容在這之前,無意中發現有千羽樓的人似是在尋找自己的行蹤,心中暗自冷笑,正準備轉身時卻聽到一個意外的消息“銀葉已死!落伽擔任現任樓主”,心中不解,正打算暗中離開時卻不小心暴露了蹤跡。本以爲她們只是要找到她好回去覆命,不料那些人竟突下殺手,而她一時不慎已被打傷,幸有內力護體,強撐着逃了出來,一身衣裳血跡斑斑。
瞧得此路人跡罕至,路旁草叢甚是茂盛,她便往草叢深處走了去,隨即換得一身男裝,輕搖摺扇,刻意佯裝以便繼續上路,但額前幾縷碎髮隨意散落,此刻早已沒有以前那風度翩翩氣概,正要出來時看見道上似有人過來,隨即身形一矮,又躲進了草叢裡。
“哼。”毅軒一聲嘲諷的譏笑終於輕輕語出,此刻,只剩這一人了嗎?許是那聲輕輕笑語,路旁的草叢之間,竟索索而動,彷彿內中有物隱身,心中見疑。
隨扈此時耳聞異響,驚震,恐叢間暗撫刺客,索音稍動便逝,隨扈輕笑語:“莫不是野物藏於其內,看來大人與卑職今日有口福了。”輕語畢,摘弓搭箭,便要射殺。
毅軒急擡手,按下箭頭,阻了其爲,輕語:“若是野物,豈會只動一下便紋絲不動了。”輕身而動,翻身下馬,緩步向前,迫向那叢間,暗暗戒備。
久容見不是追殺自己的人,心下一鬆,身上傷口也隱隱作痛了起來,正想換個姿勢,不料驚動了道上的人,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聽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從草叢的間隙間望去,見一年輕男子正向這邊走來,瞧他那模樣,猜想,應不是惡人,心裡一橫,賭上一把吧。
不待他靠近她便自己站了出來,輕搖摺扇,朝他稍稍一揖,勉力拿起包袱便要走人。
而毅軒將手輕輕探出,剛要將那半人高的草拂開,卻不料草叢簌簌,竟突然站出了一人,前探的指尖急急收回,卻終是觸及面頰,稍稍劃過,柔滑萬分。
毅軒身心戒備地退了一步,眸間斂,凜光掃掠,打量其人,一襲青翠長衫,頭髮輕輕束起,於頂挽了個髻,額前碎髮輕舞,手中搖着一紙摺扇,周身文士打扮,卻全無文士風采。
毅軒停在身前的手慢慢收回,微微縮起的指腹間,依然殘留着柔順光滑的觸感,頓立。待得其揖身行禮,毅軒方憶起回禮,輕拱手一揖,卻見其轉身待去,起手輕撫其臂,言道:“兄臺留步。”
多年的刑偵生涯,令毅軒遇事皆多思詳慮,此人揖禮便行,行色匆匆,似是急於趕路,卻放着大路不走,而匿於叢間,怕是另有隱情。卻不料輕輕一扯,那書生竟一聲沉吟,雖只一語,卻可聞其音之堅澀,與其身貌之清秀甚是不符,毅軒心下暗疑,他是暗藏什麼,還是天生如此?
毅軒將輕撫的手急急收回,忙致歉道:“在下唐突,驚擾了兄臺,還望兄臺恕罪。”鞠身致歉,言詞肯肯,眸間,卻輕輕掠其肩,尋常一撫,豈會如此,莫非他受傷了?
久容心中稍有不悅,許是她起身太急,那男子探出的手來不及收回,指尖輕輕劃過臉頰,念此,眉微皺,一向不喜別人的觸碰,衝其作了一揖便打算離去,不料那男子伸手就拉住了自己的手,恰好是在傷口上,一時沒忍住悶哼一聲,聲音嘶啞艱澀。
她緊皺眉,如今這聲音,誰還能想得到她便是牡丹亭內那神秘的賣藝女子?耳聆那男子歉意連連,倒是顯得自己有些小氣了。她回過頭來,淡淡一笑,輕輕搖頭,示意“不礙事”,不知道他能否懂得?
她手臂微溼,傷口本就來不及細細處理,只是隨意包紮着,方纔換衣服時引起的牽扯就已讓傷口有些許裂開了,這下,要是沾上了青衫讓眼前這人瞧見,該是麻煩了。瞧眼前這人那氣質及道上的另一名隨從裝扮的氣勢來看,怕不是尋常人。
納蘭毅軒的眸間,映射着他轉首的一笑,雖是平淡無奇,落入眸中,竟隱有魅惑衆生之覺,心中愕然,他一男子,竟有此種笑顏,當真是世之罕有!
瞧着其輕輕地搖頭,卻並不答話,毅軒心中微微一頓,憶起適才那聲澀語,想來其也是不想多言,念此,不由一絲愧色和歉意浮上面頰,稍縱即逝。
本來還想向他打聽鳳翔府的情況,如此,也是不得了,心間不由一絲失望,面頰卻依舊浮上笑顏,輕輕向他略一頷首,意欲告別,泠風又起,依舊清冷,吹動草兒連連,衣袂微翻,貼體輕蕩。
毅軒正待轉身之際,卻突見那書生青衫貼臂,袖口淺淺一點痕跡,只片刻,便已暈了開來,沾染一片,眸斂而相視,卻見那沾染之物襯在青衫之上,略略呈黑紅之色,一絲氣味瀰漫,多年的刑偵對此早已熟悉,是血,血的味道!
急掠寒光,毅軒似是不經意般打量了其,那身軀體立於風中,竟有一絲嬌柔之態,若說書生之氣,不免顯得陰柔了些。
毅軒脣畔再展笑顏,輕言而語:“兄臺是赴京的學子,不知在下說的可對?”知其不喜多語,故而此問,令其頷首可答。
冷風乍起,南宮久容額前碎髮輕舞,左手已是一片冰冷逐漸麻木,見那男子欲言又止,自己如今這狀況就算想幫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見他頷首轉身,她也微微欠身,只想着待他一走自己也方便了。忽見他凝眸相視,她不着痕跡地將左手向後移了移,負手而立,然而,空氣中依稀傳來一絲血腥味。
料已瞞不住,她索性也不再隱藏左手,血,順着臂往下流,滴在草葉上,血紅,在風中搖曳。
聞其言,將她當是赴京的學子,遂,她的視線掃過自己身上的包袱輕輕搖搖頭,右手摺扇一攏,指了指自己喉,示意道“不方便”,臉上依舊是淡淡的一抹笑,而後,微擡左手,看着血跡發怔,憂鬱擔心起來,現在身上沒有藥了,要怎麼止血?失血加疲憊,已讓自己有些眩暈了,而風中,若留下血腥氣,那些人很快就會追來了。
納蘭毅軒問語出,眸光卻不時瞟向他的臂間,卻見青蔥白玉般的手背上,一絲血痕劃過,猩紅而赫目,點點血滴落於路畔叢間,在那翠色襯映下,越發鮮紅,散發着妖豔的氣息。
“你的傷……”毅軒一時驚震,他如此傷勢,竟未敷藥!見他那素色的摺扇輕輕攏起,毅軒眸光隨其而行,虛指喉間,面頰一絲淡然的笑顏,毅軒頓時一怔,那修長的頸間,平滑而白皙,不見一絲起伏,他,沒有喉結?
毅軒腦中電轉,適才的疑惑,此刻煙消雲散,難怪他,應該說是她,她的氣息,這般不同,那張本就清秀的面孔,此刻越發得透着幾許嫵媚。思此,毅軒眉宇微微蹙起,一介嬌柔,如此傷勢,竟還有此番從容。
毅軒探手入懷,自囊中取出一小巧的白玉瓷瓶,輕聲言道:“此是我隨身攜帶的金創藥,你若不嫌,或可以此止血。”
毅軒眸間懇切,卻見其略顯疲色,眸中已漸迷離,那片猩紅越聚越多,當下也顧不得許多,沉聲道了句:“得罪了。”便輕撫其背,將其坐了下來,輕輕挽起袖口,輕握其臂,柔弱無骨,若玉藕般,白嫩纖細,臂間紊纏幾絲布條,早已浸透,一片膺紅。
輕輕除去那絲條布,一道刀痕赫然入目,自上而下,殘忍地劃開了嬌嫩的肌膚,近若露骨,令人扼腕。毅軒眉間緊蹙,何人竟下此毒手?她一女子,如何能忍受下此般痛楚?她到底經歷過什麼?
毅軒旋開瓶塞,輕柔將那白色粉末狀的藥物撒在傷口處,這嶺南的刀瘡藥,可謂千金難得,對於金石之瘡,最是療效。輕撩袍角,自中純棉襯衣間撕扯下一條,輕柔地環繞在其臂間,細細包紮。
待得事畢,毅軒低首輕聲細語:“傷口已經處理過了,敷了藥,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了,這藥療效還可,休養些時日,必可康復。”語畢,卻未聞其答,輕側首,卻見其已虛脫不支,昏迷了過去。
她螓首低垂,斜斜靠依在他的肩頭,柔弱地鼻息輕喘,吐氣如蘭,細長的睫毛,粉嫩的櫻脣,都透露着那份晶瑩剔透,靈巧而嫵媚。
毅軒脣間一絲輕笑,見隨扈欲上前相叫,輕輕擺手阻下,想來她這幾日未得好好安眠過吧,示意隨扈自馬匹上取下禦寒的斗篷,擡手接過,輕輕覆在其身,二人便這相依着,靜靜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