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悅一直覺得世界上最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就是現在發生的情況。
地府裡鼎鼎大名,論聲望甚至超過閻羅的秦廣王殿下現在居然和一個老鬼兩個妖怪相談甚歡……
二十四個小時前,破廟裡腥風血雨,然後秦廣王突然登場。霎時那老鬼的鬼氣減退了一半,倪悅也得以舒口大氣不再被壓迫得連說句話都要喘兩聲了。由於當時的情況太過詭異,至少秦廣王那臉上的愧疚讓倪悅無端地打了個寒噤,隨後當機立斷地拉着王寧溪去了西施像的後面避難。
事實證明倪悅沒做錯,在短暫的靜默後,兩妖一鬼也從突如其來的驚愕裡緩過了神。
“修明、羅倉,你二人可還記得在下嗎?”秦廣王的衣袖擼了下自己的臉,然後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用法術讓視角轉變的倪悅也呆住了。
其實秦廣王原來的外貌是極爲出色的,套兩個最通俗易懂的詞就是英俊挺拔、威武不凡,特別是眼角向下一瞥的時候,那鄙睨衆生的感覺可着實是氣勢凌人。但現在這張臉卻是儒雅清秀,眉目間蕩着的幾絲淺淺笑意讓人看了就覺得親近。
很舒服的樣貌,但現在沒有人在乎這個。
“范蠡(範先生)……”
這幾聲呼喊異口同聲,只是其中包含着的情緒除了吃驚外卻是大相徑庭的。
倪悅管不了那麼多,現在那句“范蠡”就像夏日裡煩人的蟬鳴一樣不絕於耳。秦廣王是范蠡?倪悅覺得就算判官是范蠡都不會比這個還震撼了。
震撼之後是惱怒,倪悅站起來就要往外衝但王寧溪拉住了她,“你別衝動!”
倪悅怔了一下,她後知後覺地撓撓後腦勺,“恩……你說的對。”
現在出去不但身份曝光而且看對面三個人的表情很明顯也都和這個范蠡有所關聯,那兩個妖怪剛纔叫他範先生,口氣恭敬透着絲驚喜。那個老鬼則是在短暫地驚訝後就放開了修明然後神色複雜地看着秦廣王不置一詞。
“許久未見了,大王。”秦廣王雲淡風輕地說道,倪悅覺得現在他連語氣都好像換了個人似的,難怪西施跟了他兩千多年都沒發現這個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范蠡。
也虧他沉得住氣看着心愛的人在自己面前卻還假裝不曾相識,還是——他,根本沒有愛過她?
倪悅晃晃腦袋,情情愛愛對她來說還有些太難懂了,但光是從白朮和其他人嘴裡聽到的八卦,秦廣王疼愛西施的心情不可能只是出於愧疚!
“想什麼呢?”王寧溪撞了下倪悅的胳膊,仍然是他們倆慣用的傳音入密,倪悅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再看大殿的正中央,那裡似乎已經被秦廣王下了結界,倪悅現在只能看到他們的動靜卻再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了。攤手,真是很遺憾啊,倪悅輕拍王寧溪的肩膀,“看什麼呢,再看也聽不到他們的話。”
“聽不到?”
王寧溪的表情讓倪悅起了疑心,“怎麼,你能聽到?”
“嗯。”他猶豫着點點頭,用看怪物一樣的表情看着倪悅,“爲什麼你聽不到?”
也許是因爲秦廣王所用的地府專用結界只能屏蔽她這個黑無常卻對天賦異稟師承道家的王寧溪起不了作用,想到這個可能倪悅嘻嘻一笑,湊近了王寧溪,“快,告訴我他們說了什麼。”
因爲倪悅突然靠近而沒有防範的王寧溪俊臉一紅,支支吾吾地乾咳了兩聲後倪悅的腦海裡出現了王寧溪的現場解說,“實在很不可思議,這個鬼竟然是幾千年前的吳王夫差,而那兩個妖怪似乎是那夫差後宮裡的嬪妃和侍衛,還有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他竟然是范蠡!”
倪悅眼睛看着正中央四人各異的表情,耳裡聽着王寧溪一開始的驚訝疑問句和之後逐漸平緩的敘述,雖然當中還有太多的疑惑但她還是大概知道了他們前世的糾葛了。
修明,倪悅猜應該是那個和夷光一同被送往吳國的美女鄭旦了。而那個羅倉則是吳王救過一命但事實上卻是越國奸細的吳國侍從。
當初兩個女子被送入吳國後命運各不相同,夷光因性情溫和柔弱而寵冠後宮,反觀鄭旦,雖美豔無雙但性格剛烈張揚又加之好劍習武而被吳王冷落。照理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看着夫婿冷落自己寵愛別人應當是妒恨的,但鄭旦並非如此。
倒不是她心胸廣闊,愛屋及烏。只因爲,當初嫁給吳王只是爲了國家大義而非兒女私情,又哪裡會有什麼吃醋妒忌?
原以爲就這樣冷落了的宮殿卻出乎鄭旦意料的熱鬧了起來,也許是出於同病相憐,那些被吳王冷落多年的後宮佳麗開始時不時地探問她。當然了,有些人是因爲記恨鄭旦剛進宮時的奪寵而來暗諷她的失勢,但更多的還是女人間的體己安慰。
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鄭旦都配合得很好,因爲女人間最不缺的就是小道消息。
羅倉是越國人,八歲那年由越王授意設局讓吳王在一次出遊時於土匪中把他救下。之後被吳王封爲內侍,可自由出入於後宮。
然後,夷光入了吳。夫差疼她愛她,爲她在姑蘇建造了春宵宮,還有館娃宮,靈閣,響屐廊……
受寵的女人總是遭人嫉妒的,更何況是在後宮?
於是夷光常常會走路掉進池子裡,賞花會被花盆砸到,跪坐的墊子裡會藏了無數細針……
擔驚受怕的夷光把這一切告訴了夫差,然後要求夫差讓羅倉當自己宮裡的內侍保護她。夫差允了,並在之後的日子裡教訓了一些他以爲的“妒婦”。
Www ttκá n ¢ Ο
他信任夷光,是因爲她是他最心愛的女人。他信任羅倉,是因爲他像他的一個故人,且聰慧“忠誠”。夫差不知道,那些“意外”都是夷光一人導演,他也不知道羅倉其實忠誠于越國,他從八歲起便是一個奸細了。
就這樣羅倉利用職務之便爲夷光范蠡傳遞消息,至於方式,多爲書信。
倪悅覺得這樣的方式實在很蠢,即使看後就燒了也一樣有着巨大的風險。
果然,不知道該說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還是說後宮的女人妒忌起來真是神通廣大,有個曾經寵冠後宮但之後被打入冷宮的女人發覺了夷光和羅倉之間似乎有什麼貓膩。
那個女人在第一時間告訴了夫差,第二時間去告訴同樣失寵的好姐妹鄭旦。
鄭旦知道,夷光不能在這種莫須有的罪名上跌倒,因爲她一跌倒就徹底完了,范蠡和勾踐的計策也徹底完了。
之後這個笨女人跑到館娃宮想要通風報信卻在門口被吳王的親信攔住,施了點詭計,她進去了。然後在衆人吃驚的目光下她用輕功上前一口吞了那張侍從正要上呈給吳王的“情信”。
所有人都呆住了,沒人會想到這個失寵的女人會突然闖進來,那些侍衛甚至還來不及反應那團紙就已經滑落進她的喉嚨。
之後是笨女人的一番陳詞,無非是把所有的罪責都放到了自己頭上。
夫差大怒,問夷光,夷光只是哭。
問羅倉,他說:“在下確與修明……情投意合。”
語畢,夫差命人將羅倉與鄭旦殺死後棄於城北樹林。
倪悅覺得這齣戲其實很傻,但夫差相信了真正與羅倉有私情的是之後莫名闖入的鄭旦。
王寧溪擡頭,像是看懂了倪悅的心思般在最後加了句,“也許夫差知道,但他不忍心點破。”
倪悅聽了訕笑着不說話,這故事真有趣。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與鄭旦無關卻沒有人願意點破,包括那個女人自己。她扯了扯嘴角,其實倪悅知道夫差不點破是因爲他愛夷光,鄭旦三人不點破也是因爲夫差愛夷光。
范蠡的計策是以女色使夫差沉迷從而誤國,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夷光比鄭旦更能勝任所以鄭旦註定了要有所犧牲。
最後吳國滅亡了,夷光和范蠡成功了,然後夷光因爲范蠡的一句紅顏禍水溺水身亡。
故事結束了,這個故事是所有人一起講的,於是所有的誤會和謎團都在這一刻解釋清楚了。
倪悅看到結界裡的人除了秦廣王以外都隨着故事的發展而神色各不相同,憤懣、激動、愧疚、不屑……
王寧溪說,其實當中有一大段他沒有講,因爲太複雜了,他不知道怎麼說。倪悅問他是關於什麼的?他說,“我大致整理了一下,原來范蠡還是地府裡的秦廣王,老鬼的那件寶貝是當年范蠡有意給他想助他成仙的。但他沒想到老鬼得了寶貝後還濫殺無辜增加修爲,也沒想到鄭旦和羅倉會修煉成妖,繼而把他封印在錦盒裡。”
“你這不是表達得很清楚嘛!”倪悅瞥了他一眼,王寧溪搖搖頭,“但我不懂爲什麼范蠡會把寶物給老鬼,爲什麼老鬼說原諒他了,爲什麼那兩個妖孽和老鬼會對秦廣王說謝謝?”
“我也不懂,也許我們死了之後纔會懂。”倪悅揉揉頭,那邊從血雨腥風到如今的和風細雨,王寧溪說期間秦廣王說了幾段梵語佛偈,倪悅問他是什麼他卻又打不出來。
“就好像從腦袋裡一穿而過,甚至連音節都沒辦法複述出來。”
好嘛,也許是那佛偈真的神通廣大掩藏着什麼外人難懂的真意,也許是秦廣王顧忌這個小道士所以用了密語,不過倪悅認爲最後一個可能性爲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