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達抵達貝城已經是四月的中旬,隨行的除了作爲護衛的神鷹軍第一、第二師團,還有帝都軍軍長卡諾·西澤爾上將和外事長官法貝倫·雷諾外務卿。
正值塔倫暮春時節的雨季,淅淅瀝瀝的雨時斷時續,陰鬱而沉悶的氣息在空氣裡瀰漫不散,陰溼的氣候讓久居帝都的亞格蘭人們感到不太適應,但柯依達並沒有太多的時間休息調整,抵達的第三天便以亞格蘭皇帝的名義爲去世的安妮卡·德拉女大公舉行了隆重肅穆的悼念儀式,同時爲連續幾個月來塔倫的動盪不安向民衆鄭重致歉,多少緩解了被這場□□激起來的塔倫民衆的煩躁情緒和些許敵意。
然而,亞格蘭人要真正在這片土地上扎穩根基,僅靠這些事遠遠不夠的。
塔倫不是北疆,冰原不適宜生存的惡劣氣候和冰族人酷烈的民族性格,並不值得亞格蘭爲此付出過於沉重的代價,得不到便可以放棄,但塔倫不行。
不僅僅因爲它的地理位置在亞格蘭與古格的對峙中過於重要,同時也因爲,富饒的土地如果在亞格蘭手中只能得到文明被毀,一片荒蕪的結果的話,那麼亞格蘭鐵騎馳騁大陸所付出的鮮血與生命將失去所有意義。
只有真正聚攏人性,才能這片大路上實現亞格蘭的治世。
柯依達正在這多雨的時節倚着窗戶看庭院裡空濛的霧氣,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字句,淺淺抿了下脣角,轉身接過赫爾嘉遞來的披風走出門外。
彼時細雨暫歇,應修格的邀請在涼亭裡享受難得的下午茶時間,擡眼望去,清新的泥土氣息與泛着白氣的煙霧在空氣裡糾纏繚繞。
“下官失職,對這兩個月來的動盪感到十分抱歉。”
“修格學長客氣了,這次沒有學長坐鎮,也許還要亂上一陣子吧?”
“我也只能暫時壓住場子。”修格淡淡的嘆聲,“身爲樞機卿不可能永遠呆在塔倫,而安妮卡女大公一死,我們也失去了在塔倫的勢力代言人,對於亞格蘭勢力的突然插入,很多塔倫民衆還很不適應,並且有着逆反的情緒,對於塔倫,我們不能再拖下去了。”
“廢除塔倫邦國稱號,將它納入亞格蘭的版圖麼?”柯依達沉吟了一下,擡起眼瞼,“會不會太操之過急?”
“先設立自治領,用塔倫人來管理塔倫如何,等到時機成熟,在正式設立塔倫行省。”
“塔倫人?”柯依達微微眯起眼睛,“你有人選了?”
修格沒有回答,僅是微微揚起臉來,柯依達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抹水藍色的身影在卡捷琳·楊秘書官的引領下沿着蜿蜒曲折的碎石□□向這裡走來,在亭子外面兩三步的地方停住了腳步,仰起頭來打量一眼一身戎裝的凌厲女子,僅微微低了低頭,右手握拳按在前胸:“法薩克·弗格,初次見面,公主殿下。”
柯依達順着清越的聲音看去,眼前高挑身材的文雅男人,有些瘦弱,骨骼卻顯得清奇,眸子裡一抹天青色,淡然的目光迎上她的視線,沒有過於畏懼亦沒有過分倨傲,整個人顯得清朗出塵。
心念微微一動,淡淡扯開嘴角來。
彼時空中開始飄起濛濛的細雨,濡溼了人們的衣襟。
看似很普通的一場會面,外人並不能夠足夠了解其中的細節,亦無法認定它在此後亞格蘭中央對於塔倫的一系列動作中扮演着怎樣的角色,但無論如何,柯依達公主向國務省遞交的設立塔倫自治領的提案在這半月之後抵達帝都,很快擺上了皇帝的議事日程。
王國曆232年四月三十日,疾風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在帝都發布“四三〇”敕令,廢除塔倫邦國稱號,設立塔倫自治領,收編塔倫現役部隊,東平軍部分進駐塔倫,保留塔倫原有的行政體制和官員編制,除外交權、駐軍權外,保留司法權,正式將塔倫納入亞格蘭的版圖。
而之前法薩克·弗格這個之前名不見經傳,出身塔倫的平民青年,作爲第一任自治領總督,開始登上這個大陸的歷史舞臺。
而此刻,即便是多數通過了這道敕令的國務省重臣們,對於第一任自治領總督的人選依然保持着觀望的態度,而亞格蘭上上下下,更是對於這個履歷空白的無名小卒抱以驚訝以及懷疑的態度。
“自治領總督的人選,讓很多人出乎意料啊。”
敕令到達貝城的時候,綿綿的雨季已經北移,久違的太陽撥開厚重的雲層暖暖地照下來,便有斑駁的碎金在蔥鬱的草木間跳躍閃動。
柯依達難得擁有午後閒適的時光,倚着迴廊抄起手來沐浴初夏時節溫暖的陽光,微微闔起眸子,聽得身側傳來男子熟悉的溫和聲線,僅僅略略擡了擡眼瞼:“反正皇帝陛下登基以來,做出來出個的事情已經不是一件兩件。”
“雖說如此,萬一日後塔倫有什麼變故,你這個提案倡議者恐怕也逃不了干係。”卡諾沒有側眸看她,只淡淡道了一句。
柯依達卻笑起來,回頭看他:“你在擔心我?”
“我以爲你不是一個輕易相信別人的人。”卡諾輕嘆一聲,低頭看她略微瘦削的臉龐,“尤其是對一個身份敏感並且沒有見過幾次的陌生人。”
“他的想法讓我很感興趣而已。”
“那疊手稿?”
據卡諾·西澤爾所知,那個風度翩翩的文雅青年,新上任的法薩克·弗格總督在初次覲見柯依達地時候曾經遞交了一疊手稿,而後來柯依達又命人謄抄了一份密封送給皇帝御覽,也許正是這份手稿在這次人事任命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王室、貴族、平民、奴隸,亞格蘭有太多的勢力需要平衡,而在這片大陸上,我們所要做的不僅僅是征服一片土地,更要贏得這片土地上面的人心。”柯依達將視線移向庭院上空四角的湛藍天空,微微擡了擡脣角,“將塔倫作爲一片試驗田,也未嘗不可。”
“不怕適得其反?”
“那樣的人,最重要的是給他得以施展才華的舞臺。”柯依達收回視線,淡淡垂下眼瞼,“以陛下的馭人手段,連監察廳的那位都可以鞍前馬後的驅策,何況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想起監察廳長人畜無害的笑容和人後陰森酷烈的手段,卡諾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此時的貝城,新任總督走馬上任,剛剛經歷一輪繁複的交接事宜,城中諸事顯得忙亂緊湊,連續幾個月來的□□終於得到遏制,各地的治安漸趨穩定。正是初夏時節,草木欣欣向榮,庭院一樹八重櫻已經開始頹敗,微醺的吹來,繽紛落英擦着彼此的軍裝與披風悠悠落地。
“說起來塔倫的夏天來得真快,我記得北疆的這個時候,滿眼還都是黑色的凍土和皚皚的積雪,看不到一絲綠色。”兩三片血櫻從攤開的手指尖掠過,卡諾虛握了握拳,心念卻是一動。
“算起來,三年剛畢業時去北疆軍報道,好像也是這個時候。”柯依達驀地想起,距離他們第一次披上正規軍軍裝,已經過去了一段漫長的時間,“我現在想起來,最初在北疆的那一年,雖然總是與長夜和寒冷爲伴,卻總有讓人懷念的東西,休息時追捕林子裡的雪兔,圍在篝火邊喝烈性的酒,在凍土上巡邏漫長的邊境,在雪地裡追殺冰族的騎兵……”
“我記得第一次追擊入侵的騎兵,你砍殺第一個敵人的時候手還一直在顫抖……”
“說我,你又能好到哪裡去。”
她輕斥了一聲,於是他低頭輕笑,驀地卻頓住,弧漪凝固在微微揚起的嘴角。
當年手刃敵人之後雙手泛着青白顏色不斷顫抖的女子,而今已是手握生殺大權的一級上將,殺伐決斷,宛如玉面修羅。
卡諾只覺一慌,不知是否已經觸到她的痛處。
她卻是沒有回頭,滯了片刻,聽她自嘲的笑聲:“啊,也是,一切都已經變了呢。”
距離他們接到調令返回帝都已經有兩年之久,兩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卻足以發生很多事情。
她不再是當年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青澀少女,而他已不再是當年僅憑一腔熱血便一往無前的單純少年。
她失去從小相依爲命的兄長,被動接受身份的轉變,驀然回首,只覺往事如風。
柯依達在心中輕嘆一聲,卻覺肩頭一暖,微微側身回頭,但見他的手搭在她銀色十字肩章上,五指修長,微有薄繭,並不有損美觀,卻是蓄滿力道,平白便讓人感到心安。
“可我還在。”
這溫文如玉的男子低下頭來,斑駁的陽光在湖色的眼底跳躍兩三點碎金,蒼涼的暖意徐徐滲入她的心頭,不由微微彎起脣角來,悲喜莫名。
她輕抿了抿脣,剛想說什麼,卻見赫爾嘉穿過對面的迴廊疾步走來,一個立定,敬禮,表情肅然:“公主殿下,第十六兵團摩爾上校回來覆命了,還有古格那邊也有了新的消息。”
第十六兵團隔了一個多月纔回來覆命,而諜報營這次效率也遠遠超出柯依達所給定的期限,然而接到最新的線報,他們的頂頭上司並沒有多餘的閒暇追究他們這次速度。
“隱秘機動隊?”
“是直接聽命於古格王室的神秘軍隊,擅長暗殺和諜報,在古格正式的軍籍檔案中並不存在,在古格也很少有人目睹其陣容,因爲見過的人幾乎都已經死了。”林格·弗洛亞依稀辨得出柯依達臉上薄怒的神色,抿了抿脣,“根據“蜥蜴”最新送過來的情報,洛林·阿代爾在十天前已經穿越兩國的邊境線抵達古格的希格拉要塞,那麼,能夠在那樣的情況下劫走他的,想必也只有這隻影子軍團了。”
“影子軍團?”
“是,他們被稱爲王室的‘影子軍團’,而我們目前所能瞭解到的也只有這麼多。”
柯依達低頭看手裡的信札,剃刀般的目光鞭子一樣在信箋上一行行的掃過去。
林格微微頓了頓,打量一下她的臉色:“另外,據‘蜥蜴’所說,古格的內部也出現了變動。”
西陲戰爭的泥潭以及此戰並不理想的結果,不僅令弗雷安公爵在古格朝野的顯赫聲名蒙上了微塵,他本人亦在受到元老會貴族的強烈抨擊,米蘭城內暗涌四現,因爲戰爭的倉促爆發而來不及清理舊貴族勢力的弗雷安近乎處於被動的局面。
種種詳細在手頭這份線報裡一一道來,柯依達逐一讀下來,低着頭修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處落下一片陰霾,清冷淡漠的表情,驀地,重重將手頭的線報摔到桌面上,“赫爾嘉!”
“是,公主殿下。”
“原東平軍軍長洛林·阿代爾謀反作亂未遂,現已潛逃至古格境內,責令西防軍軍長海因希裡上將將其緝捕歸案,對方若有阻攔,也不必客氣!”
赫爾嘉很久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的擡起眼瞼來,分明在主官冰冷的蒼色眼睛裡讀出了殺機。
“是。”
火紅色頭髮的女子緩緩應聲,卻見修格淡淡地開口:“公主殿下,這是要不宣而戰麼?”
“不宣而戰?”柯依達看了他一眼,只是冷笑:“他們不是早就不宣而戰了麼?”
挑起塔倫地區的紛爭,弱化亞格蘭的統治,收留亞格蘭的叛逆者,早就足夠成爲再度開戰的理由。
當然,古格不惜動用這樣大的代價拖住亞格蘭的手腳,恐怕也正是因爲弗雷安公爵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難題而害怕亞格蘭在背後插上一刀的緣故。
這對於亞格蘭而言,未必不是一次機會。
“另外,以國防部名義擬文,在貝爾格冬宮召開最高統戰密會,除西防軍之外其餘六軍軍長必須參加,安排好行程不得走漏半點風聲。”
柯依達仰起頭來,五月明媚的陽光從窗戶裡投射進來,胸前銀色的綬帶折射出犀利的冷色鋒芒將清麗容顏映得耀眼而肅殺。
大戰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