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有話要說,憋了這麼久不悶麼?”
漫長的會議結束太陽已漸西沉,隨皇家的儀仗回宮,皇帝坐在緩緩行駛的馬車裡打量對面的女子,蜜色糖漿般的餘暉流淌在馬車的窗沿上,女子清麗的容顏被鍍上一層淡淡的薄金,低垂着眼瞼,似乎在醞釀着什麼的樣子。
於是微微的揚起脣角,問。
柯依達終於緩緩的擡起眼瞼來,又暗暗的垂下:“不,只是……有點吃驚而已。”
“攪亂了你的原定方案,實在是很抱歉。”皇帝彎起眉眼,蒼冰色的眼睛揉進夕陽的蜜色,顯得柔和而絢麗。
因爲皇帝突然的決定,她不得不對西陲戰線做進一步的調整,所幸的是,她清晰理性的頭腦在受到了片刻的干擾之後很快便恢復了原有的水準,每一項戰略任務被注意佈置下去,而後勤和財政等部門則在會議結束的那一刻起,便已經開始有條不紊的運作。
“下官並不是這個意思,陛下。”柯依達微微搖搖頭,檢選了半天措辭,終究還是微微的嘆了口氣,“下官……”
“你想問,爲什麼西線戰事朕必須親自指揮,而不能由你掌舵?”皇帝輕瞄淡寫的掃她一眼。
柯依達擡了擡眼瞼,一臉淡然的低下頭去。
“朕無意剝奪你的武勳,柯依達。”皇帝擡頭望向窗外,遠遠的一輪紅日映入眼瞳,他擡手關上窗子,放下車幃,車廂裡的光線隨之一黯,“但是,沒有經歷血與火洗練的主君,是無法成爲亞格蘭真正的君王的,這是朕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但是,陛下一旦離開中樞,那帝都的權力必然會出現真空的漏洞,陛下就這麼放心嗎?”
“所以朕要你留下來。”
柯依達的瞳孔微微一縮,對面的皇帝臉部英俊的輪廓隱沒在在暗淡的陰影裡。
“用漫長的時光守在蟒蛇棲居的洞口並不一定能夠抓到自己的獵物,但一旦放出一條生路,獵物就會自動探出頭來。王國的內政也是如此。”蒼冰色的眼睛定定的看到她的瞳眸裡面去,聲音隱沒在車輪咕嚕嚕的轉動裡,由她聽來卻是清晰分明,“權力出現真空的時候,許多潛伏勢力都會蠢蠢欲動,你應該能明白朕的意思。”
“這也是,陛下這一次執意親征的原因?”
“那些至今蠢蠢欲動的暗部勢力,如果他們不安分的話,朕不介意來一次洗牌。”皇帝挑了下眉,扯出一絲抱歉的笑,“當然很不好意思,要借你的手。”
柯依達瞭然,靜靜的候下文。
“以公主和樞機卿的兩重身份監國,應該是再合適不過吧,這樣的話,即便是朕有了不測……”
“陛下!”柯依達斷然截斷他,皺了皺眉頭。
皇帝卻是悠然的笑起來,聲音清朗:“開玩笑而已,不過柯依達,你認真的樣子還真可愛。”
“陛下——”第八公主秀麗英氣的眉峰益發蹙緊,沒有好氣的別開視線。
遠方卻有馬蹄聲得得的傳來,及至近前便是一聲嘹亮的馬嘶。
皇帝開窗,撩起窗簾,神色冷然:“什麼事?”
絕塵而來的宮衛翻身下馬:“皇帝陛下,芙妮婭女官長請您火速回宮,皇妃陛下似乎有早產的跡象!”
王國曆229年六月十日,在歷經了漫長而痛苦的撕裂心脾的疼痛和與地獄之門親密接觸的兇險之後,黛瑟芬琳·賽切斯特皇妃終於在這個悶熱的夏夜裡誕下一名不足月的女嬰,疾風皇帝在賽切斯特家族失勢之後終於第一次踏足梧桐宮,抱了抱自己剛剛出世的第一個孩子,併爲她取了名字,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娜塔莎·亞格蘭公主殿下。
得知自己歷盡辛苦產下的不過是名女孩的時候,黛瑟芬琳皇妃不無失望的露出黯然的表情,但即便如此,產後虛弱的她更多的被一種初爲人母的微妙感覺所縈繞。
“妾身以爲,再也不會有機會親近陛下了。”
當靠在懷中的美麗而虛弱的女子幽幽發出一聲飄忽輕嘆的時候,年輕的皇帝蒼冰色的凌厲眼眸緩了緩,低下頭去,打量她蒼白的精緻容顏,指尖沒入了那一頭暗金色海藻一樣的頭髮,嘆了一聲。
“呵,怎麼會?”
“陛下……”皇妃苦澀的笑笑,氣力微弱的動了動嘴,還想再說些是麼的時候,皇帝卻她扶起,緩緩扶她躺下。
“你現在太虛弱了,黛姬。”他道,神色平常,夜晚的燈下線條柔和,“不要再說話了,好好休息,醫官說母親產後恢復的狀態和心情,會影響嬰兒的成長。”
“娜塔莎……陛下喜歡她嗎?”
“朕的女兒,自然不會虧待她。”女孩身上的另一半的血統也許並不討人喜歡,彷彿是覺出了她的不安,皇帝瞭然的一笑,替她拉上錦被,“雖然很抱歉,但是朕也許將在你分娩不久就離開,好好保重。”
臨時的時候侍女再度抱過襁褓中的公主,羸弱嬌小的女嬰在厚厚的襁褓裡緊眯着眼睛,睫毛漂亮精緻,微微地顫抖一下,然後靜止。
注意到這個微妙的細節,皇帝蒼冰色的視線柔和了幾分:“公主體弱,小心照看着。”
娜塔莎公主作爲皇帝的第一女降生的意義在於,她不僅僅以亞格蘭第一皇女的身份爲整個宮廷帶來了近二十年不曾出現過的第一聲新生命的啼哭,也以一種突如其來的方式提醒着皇帝已爲人父的事實。雖然皇帝本人還有沒由來及適應這種微妙的轉變,但當自己親手抱起小小的嬰兒的時候,心底依然會有一種微妙的神聖感覺,這種感覺並沒有受到來自她身上另一半血統的干擾。
小公主降生之後的一切禮儀都按照慣例進行,而黛瑟芬琳皇妃也似乎漸漸的恢復了原有的生氣。
但對於柯依達而言,這個跟她一樣冠有亞格蘭姓氏稱她爲姑姑的女孩的出生似乎並沒有給她帶來太多血緣上的觸動。她本人對“孩子”這個羣體向來是避而遠之的,不僅僅是因爲覺得麻煩,更多的還是因爲實在是沒有耐性去哄小孩。當然她並不否認,皇妃生產的當天,她在梧桐宮見到聞訊趕來幫忙的巴琳雅·索羅公爵夫人的時候,曾經淡淡的看着她至今平坦的小腹有過類似於“若是她能夠產下一男半女的話,倒也不錯”這樣的想法。
她承認她不喜歡小公主身上另一半的血統。
但是——
“也許有很多人會失望吧?”
在帝都軍駐地巡視備戰工作的時候,她悠悠的道了句。
“女性不具備第一繼承權,你指的是這個?”身邊的卡諾微微一愣,便了然。
“不然呢?”柯依達淡淡的掃他一眼,“那可是多維加大公拼死要留下來的火種,當然目前爲止也是皇帝陛下唯一的血脈。”
“你好像不是很喜歡她。”卡諾歪過頭看她,眉眼裡有無辜的神情。
“你這樣說顯得我心胸狹隘。”她微怒,別開臉去,“對小孩子我從來就沒有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早上夏日的太陽耀眼,照到淡金色的髮梢上便細細暈出一圈淡淡的光輪,帝都軍年輕的副軍長站在軍營的高臺上,眼底是來往穿梭準備出征的繁忙景象。
“父母孕育子女,教養他們成人,付出心血與勞苦,但其間又會孩子的身上獲得不可替代的樂趣,那就是所謂的天倫之樂。”沉默了許久,他娓娓道來,眼底是一望無盡的寧靜祥和,“我的母親是這樣告訴我的。”
“她有我的時候家裡已經窮不能在負擔另一個人的費用,但她還是堅持生下了我,父親在我五歲的時候去世,她一個人料理家裡的田地,維持生計,還要照顧和教導那時候調皮的我。生活雖然清苦,卻依然充滿溫馨與歡笑。”
“後來呢?”
“我上軍校的第二年,她就去了。”慘淡的笑笑,“離開家裡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不好了,卻一直瞞着。”
“以前好像都沒見你提。”
“那時好像我們還不熟。”卡諾淡淡的笑,彷彿初見時青澀的笑容,“你那時候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柯依達無意辯解,只是輕輕扯出一絲蒼涼的笑意,以她的經歷,從小既沒有享受過父愛也沒有享受過母愛,童年裡的映像只剩下了柯楊如父如兄的嚴苛冰冷和繁重的貴族禮儀課業的修習,也許旁人眼裡幸福純真的童年對她而言永遠是一段奢侈。
他在她的眼裡讀出了落寞,悄然間掌心覆蓋了她的手背。
她垂下眼瞼,修長的睫毛在風裡微微一顫。
“你的母親,一定是個富於愛心的溫柔善良女人。”
“任何女人做了母親,都會有柔軟的一面。”
掌心溫熱的溫度傳遞到她的指尖,她淺淺的笑了一下,抽出手來。
仰起頭,鳥瞰營盤裡來來往往的隊伍,柯依達把思緒從遠方來回來:“準備的怎麼樣了?”
“第一、第四師團已經準備就緒,菲利特學長親自統兵,隨時便可以開拔了。”
第三、第五以及卡諾直屬的第二師團都不在出徵名單之列,禁衛軍也有一半將留在帝都,真正全員出動的只有藍德爾的槍騎兵。不僅僅是爲臨陣作戰的需要,已考慮到了後方的安全。
“突然說要親征,一句話就把整個帝都丟給我了。”
柯依達擡頭看看陽光明媚的天空,沒有好氣的嘆了一聲。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
“用不着替他來辯解,唔,對了……”突然回頭,蒼色的眼睛死死的盯了他,“你到底是怎麼應付阿代爾家那個小丫頭的,居然跑到皇帝陛下面前鬧着要嫁給你!”
卡諾愕然,嘴角漾起的笑容在燦爛耀眼的太陽下面徹底石化。
讓柯依達頭疼的事情不僅僅在於皇帝走後國務省的大部分事務,更多則在於這一次皇帝陛下似乎並不打算將伊莉婭·阿代爾子爵小姐順道帶到他哥哥東平軍的洛林副軍長那裡,一想到不得不應付那個難纏的小丫頭,亞格蘭的第八公主眉頭便蹙緊了幾分。
但所幸的是,芙妮婭·阿格斯女官這一次並不在皇帝的隨侍人員之列,一般的情況下可以幫她擋掉大部分的嬌滴滴的可愛式攻擊。
“皇帝陛下,行裝已經整理好了,還有什麼吩咐嗎?”
夜裡的蟬鳴空曠傳來,益發添出安謐的氣息,皇帝坐在辦公桌後面放下筆,擡頭來但見溫婉如水的女官長躬身行禮,淡黃色的燈光流淌在褐色的眼睛裡。
“你辦事朕總是放心的。”皇帝淡笑,“也許這次去西陲身邊沒有你,朕會很不習慣吧。”
“您應該對費蘭·皮瑟斯軍長的能力有信心。”芙妮婭仰起臉,嘴角漾開一圈精緻的弧漪。
皇帝蒼冰色的眼睛在她的身上停頓良久,彷彿在在欣賞一尊雕琢精美的白玉雕像,俄而扯開嘴角,去過案頭的一枚長匣繞過辦公桌走過來。
“這個……替朕先收着”他將長匣第到她的手裡,“如果朕有不測……”
“陛下?!”木匣犀利的棱角刺痛了纖細如玉的手指,褐色眼睛的麗人駭然的擡頭。
皇帝的神色如常。
“如果朕有不測,就把它親手交給柯依達公主。”
芙妮婭的明眸在剎那間流轉過千般糾結成絲,終究還是接了下來,妃色的指甲扣入精緻的雕花紋理。
“不必那麼緊張,那不過是爲了預防萬一而已。”皇帝看她良久,幽幽嘆聲,伸手掠過她的臉龐,指尖沒入褐色的捲曲長髮,“用到它的機率不會很大。”
“陛下……”芙妮婭低頭,垂下修長的睫毛,有晶瑩的液體緩緩的順着眼角滾落下來,閃亮了剎那,沒入蒼茫。
“芙妮婭……”皇帝嘆息,伸手欲攬過她的肩頭,卻被她不着痕跡的閃過,後退了一步。
“走之前,陛下似乎應該去看看巴琳雅公爵夫人,與她關係最爲親密的兩個人,都即將踏上戰場了。”
皇帝輕輕的蹙眉,看她舉止得當的行禮退出,優雅宛若天鵝,唯獨眼角猶掛的淚珠依稀閃過一兩絲剔透的光芒。
這一夜白色的月亮隱沒於遠方的羣嵐,兩三點蕭瑟的寒星錯落墜在玉盤,有着墨玉色海藻一般美麗頭髮的女子站在二樓寬大的落地窗前,仰望天空,銀白色的月光如紗般罩落眼角。
“上蒼啊,請保佑皇帝陛下與海因希裡弟弟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人在出徵前夕大談育兒經實在是很囧……
寫到後面竟然有一種一男N女的狗血的感覺……我淚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