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圖亞市大霧彌天,溼重的霧氣在天地間掛上一簾厚厚的帷幕,城池在霧氣裡彷彿蒙着灰濛濛的面紗。
沃爾森·羅蘭侯爵的病情益發的沉重,積鬱在肺部的戾氣在喉嚨裡左衝右撞,猛烈的咳嗽聲一波接一波,良久之後終於平復下來。
他的兒子諾曼·羅蘭侯爵站在病牀前看着自己因爲注射鎮靜劑而陷入昏迷之中的老父,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作爲現任家主的諾曼·羅蘭侯爵閣下,已經是年屆五十的中年人,粗獷而不夠柔和的五官已經悄然爬滿了皺紋,但下頷猙獰的虯髯卻使他看起來並沒有那樣的衰老,反而平添一股讓人心生畏懼的暴戾而貪婪的氣息。
而他本人的性格也與性情溫和的老侯爵截然相反。
很多人在懷念老爵爺時代的隨和與寬厚的同時,只能無奈的推測也許現任家主血液裡乖戾貪婪的因子也許來自他身上另一半的血統,很久以前去世的侯爵夫人似乎便是個出身高貴但是嫉妒、刁蠻、貪財的女人。
只不過她的兒子並沒有像母親一樣把目光停留在諸如聚斂珠寶和苛待其他漂亮女人的這樣的事情上,相對的,將焦點擺在了任何一個有野心的男人都會感興趣的權力爭奪之上。
他依附於賽切斯特家族之後得到了實惠的好處,但也在賽切斯特家族落敗之後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但是這位侯爵顯然不甘心將苦心經營的一切全部交付出去。
“聽醫官說,老侯爵閣下似乎就在這幾天了。”
從老人的病房裡出來,他的幕僚索斯特·布朗男爵悠悠的嘆了聲,諾曼·羅蘭侯爵卻只是緊鎖着眉頭,沒有任何表態。
從走廊裡一路走來,臉色一如這灰濛濛的天氣一般陰沉溼重。
“父親!”
“什麼事,伊薩克?”
諾曼·羅蘭終於擡起頭,不悅的看着迎面急行而來的兒子。
伊薩克·羅蘭侯爵少爺,剛剛從亞格蘭軍校畢業的英武年輕人,預備役的少校,遠程射擊和近身格鬥曾經是這屆畢業生中的翹楚。
“帝都軍的維迪亞·埃倫男爵求見!”
帝都軍中將維迪亞·埃倫,另一重身份是賽切斯特家族的新生力量。
諾曼·羅蘭侯爵警醒似的聳了下肩:“打開城門,請他到客廳來。”
維迪亞·埃倫僅帶了隨身的十幾名近侍進城,但即便是在落座之後也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年輕的男爵身後等候。
諾曼·羅蘭侯爵皺了皺眉,卻也沒有說什麼。
“維迪亞少爺一大早就過來,想必不是卡諾副軍長的意思吧?”
維迪亞低頭細細的品手裡的紅茶,良久才擡起頭:“侯爵閣下以isi爲呢?”
“卡諾閣下的意思我已經瞭解,但是我更想知道維迪亞少爺您的真正想法。”侯爵危險的眯起眼睛,“要知道,您已經是目前賽切斯特家族最近的血親了。”
“那麼我說的話您會聽嗎?”維迪亞放下手中的茶杯,緋色的眸子流露豔麗的危險氣息,“皇妃陛下很不滿,你們違背了她的本意!”
“但是維迪亞少爺,這是安德魯幕僚長的意思。”
“難道你自己就沒有野心麼,諾曼侯爵,你已經習慣了特權與財富,一下子失去那麼多叫你無法適應,僅此而已!”
身材魁梧的侯爵臉色鐵青。
“不要以爲卡諾副軍長受了傷就不能把你的圖亞市怎樣,帝都軍的黃金獅子旗插上城頭只是時間問題。”維迪亞站起來,豔麗的瞳流淌寒冷的光芒,“我最後一次提醒你,放下你的刀,侯爵,這樣的話,你還可以保全你的族人!”
“哈!”
充滿嘲諷意味的冷空氣從侯爵的鼻孔裡冒出來,諾曼·羅蘭站起來,湖綠色的三角眼睛收縮了一下瞳孔,“原來維迪亞少爺是爲帝都軍來做說客的,這也皇妃陛下的意思麼?”
“我說的話,即是皇妃陛下的意思,當然,如果閣下不打算聽從的話,賽切斯特家族和閣下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言下之意,造反也好,叛逃也好,是你們羅蘭家族的事情,與我們無關。
似乎領悟到了深一層的意思,魁梧有力的侯爵一下子白了臉色,攥緊的拳頭青筋暴起:“維迪亞少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麼……”維迪亞扯開嘴角的笑意,別開視線,隱約聽到了遠方隱隱的廝殺與吶喊。
索斯特·布朗男爵跌跌撞撞的跑進來:“不好了,閣下!帝都軍,他們已經進城了!”
“你說什麼?”
諾曼的臉色連變幾遍,簸箕一樣大小的手掌如老鷹捉小雞一般拎起幕僚的衣領就往牆上摔去:“帝都軍攻進城了?這不可能!”
“是真的,閣下!”可憐的幕僚慘白了臉色結結巴巴的爲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而做最後的努力,“他們是從地下……伊薩克少爺正在組織我們的人反攻……”
僅僅的捕捉到零星的詞彙,侯爵怨毒的目光立刻落在了維迪亞的臉上。
年輕的男爵露出溫和無害的笑容:“就是這個意思,閣下,天亮之前,我已經撤走了所有的暗衛。”
壁虎之所以長壽,是因爲遇到危難時刻可以隨意捨棄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同樣的道理,賽切斯特家族也從不吝於犧牲。
羅蘭家族已然成爲棄子。
“你——”領悟到這個事實之後陷入絕望中的侯爵很快化身暴戾的猛獸,向對面藍髮紅眸的年輕人撲過來——
“撲哧——”
寒光耀眼的瞬間,血光沖天而起。
維迪亞站着沒有動。
身後十幾名勇士亮出軍刀呈半圓形護衛在他的身邊。
最前面的人背對着他,手上的軍刀下垂,汩汩的液體一滴一滴的往下淌。
一片鮮紅。
索斯特·布朗男爵的瞳孔因爲恐懼而不限制的放大,踉踉蹌蹌的跑出去:“來人啊,有刺客……”
軍刀自背後挾着風聲洞穿咽喉的同時也截斷了下面的撕裂的叫喊。
神鷹軍的刀下,不會有漏網之魚。
維迪亞望着眼前佇立如刀的勇士,愴然的想。
走出侯爵府,整個城廓已經陷入激烈的巷戰。
他向身邊的戰士點頭,對方會意。
一樹煙花在灰濛濛的天空裡綻放,青煙嫋嫋的沒入蒼穹。
遠遠便傳來參差不齊、但是宏亮的聲音。
“叛臣諾曼·羅蘭侯爵已經伏誅,卡諾·西澤爾大人有令,保護圖亞市平民的生命財產,保護未參與叛亂的圖亞市官員安全,並向正在爲叛逆而戰的將兵們保證,只要你們放下刀槍,就依然是身負王國榮耀的軍人!”
插着標旗的通訊兵在街巷裡穿梭,馬蹄從一具一具的屍體上跨過去,聲音錯落,喪鐘爲誰而鳴?
卡諾·西澤爾已經到了圖亞市最大的廣場米蘭街。
激烈的巷戰過後,鮮血從疊起的死屍下面一直淌到他的腳邊,浸溼了藍色的披風,渲染出鮮豔妖冶的紫紅色來。
儘管他已經下令儘可能的減少損失,但傷亡依舊難以避免。
年輕的副軍長眼底有悲憫的蒼涼神情,皺了皺眉,一聲淡漠不可聞的嘆息。
他打量了一下身邊的女學生,卡捷琳·楊女士,穿着一身幹練的騎馬裝,湖色的眼睛倒映着眼前霧氣裡濃重的緋色,縈繞着一股難以言語的悲傷。
“你應該在這裡生活過吧,卡捷琳小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人。”她擡起頭,咬緊了嘴脣,“大人,請不要忘記您說過的話!”
“這裡是亞格蘭的土地,皇家鷹旗所庇護的地方,請你相信我,女士。”卡諾擡起頭看硝煙瀰漫的天空,“去見你的祖父吧,但願老侯爵閣下一切平安。”
爲了糾正家族錯誤的軌跡,而將圖亞市的兵力佈防和地下密道這樣的機密交給負責平叛的指揮官,卻不得不看着家族在瞬間敗落,卡諾不知道,那位日薄西山的老人在這樣的時候究竟懷着怎樣的心境。
卡諾目送女學生安靜的離開,終究沒有說什麼。
早上亞德雷少將的第四師團第一、第二旅團分批從地道進入圖亞市,很快打開城門,巷戰將近一個小時,順利佔據了整個城池的戰略據點。
但似乎,依然有頑固的死角存在。
“現在施特勞斯大道頑抗的指揮官是誰?”
“伊薩克·羅蘭侯爵少爺,預備役少校。”貝倫卡皺了皺眉,“從早上開始我們的進攻所受到的最大的阻力就是來自他,這個年輕人組織防守很有一套。”
卡諾的“恩撫”政策對許多平民和家族僱傭軍起了很大的作用,從上午帝都軍進城開始,便有大量的僱傭軍倒戈,以至於帝都軍沒有費多大的力氣便基本控制了整個城池,但伊薩克·羅蘭所指揮的家族僱傭軍始終如頑固的釘子駐守在圖亞市內的要害之地,即便是在帝都軍洶涌如潮水般的攻勢之下逐漸萎縮、轉移,也沒有放下手中的刀槍,反而拖延了帝都軍前進的腳步。
他們最終退守施特勞斯大道,成爲叛軍最後一枚鐵釘。
卡諾嘆了口氣,軍校時代那個褐發少年神采飛揚的影子在腦海裡一晃而過。
“去看看。”
早上的霧氣到了晌午才漸漸有了消散的跡象,並不耀眼的太陽躲在雲層裡露出半邊臉,硝煙裡瀰漫着濃重的血腥氣。
伊薩克·羅蘭只覺得胸口被一團沉重鬱結的東西堵得喘不過氣來,長時間作戰使他的肌肉痠麻,手中的軍刀沉重。
身邊的同伴已經越來越少,血肉模糊的視線裡帝都軍的番號幾欲晃花他的眼睛。
嘶吼一聲跳起來,軍刀帶血向一名帝都軍士兵砍過去,半空裡雪亮的劍光撲面而來,錯愕之間,金屬撞擊的聲音撕裂耳膜,電光火石,虎口裡一陣痠麻過後,他的軍刀被撩飛在空中。
伊薩克後退幾步,跌倒在血泊裡大口喘氣,艱難的擡起頭,佩戴帝都軍金獅肩章身後藍色披風飛揚的年輕人站在他的面前,淡金的髮色沾染些許血跡,冰藍色的眼睛如同湖水。
“夠了,伊薩克。”卡諾·西澤爾微微嘆息,“很遺憾在這裡看到你。”
伊薩克·羅蘭比卡諾要低兩屆,彼時的褐發少年身穿亞格蘭軍校深藍色的制服,眉眼清澈,英氣逼人。
此時卻是渾身浴血的爬起來,眼睛裡不滿緋色的陰霾。
他驀的笑起來:“可是我很高興,卡諾學長。”
喧囂的戰場一下子沉寂下來,殘餘的叛軍被人數衆多的帝都軍圍在覈心,兩軍的指揮官隔着咫尺之遙相望,空氣彷彿停止流動。
“伊薩克……”卡諾看着他,沉吟了許久方道,“放下武器,跟我回帝都去。”
“很抱歉學長,我做不到。”
年輕人有異乎尋常的執拗,他身上穿着少校的制服,卻沒有佩戴代表軍隊的肩章。
卡諾毫不意外他的回答,只是靜靜的打量他,藍色眼睛蒙着稀薄的霧氣。
“爲什麼,伊薩克,你纔剛剛畢業,還沒有拿到任何一張的任命書,連戰場的炮火洗禮都沒有真正經歷就打算死在這裡了麼?”
“在這裡,至少我可以死的有尊嚴!”伊薩克·羅蘭咬緊了發白的嘴脣,“可是回到帝都,即便不會被處死也只能屈辱的活着!”
“不會的,伊薩克。”卡諾嘆息,“絕不牽連無辜的族人,這是柯依達公主對你祖父的承諾。”
“祖父?”少年褐色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茫然神氣,“你說祖父?”
“如你所見,老侯爵閣下想要糾正家族偏離的軌道。”卡諾簡單的解釋,“具體的,你可以向他求證。”
“爺爺……”少年遊離的目光渙散下來,久久纔有了焦距,嘲諷的勾起嘴角,“就算是又怎樣,學長,我可不是什麼無辜的人。”
他猛然擡起頭,迸射出犀利的目光:“我是諾曼·羅蘭侯爵的兒子,是叛臣的餘孽!我率領家族僱傭軍和帝都軍作戰!這一切,足夠我死上好幾回!”
少年的聲音因爲吶喊而變得嘶啞,猝然間他飛起一腳撩起落地的軍刀,接在手裡,揮舞着魚躍而起撲向卡諾。
“大人——”
貝倫卡副官一聲驚呼剛剛出口,卡諾·西澤爾的劍鋒出鞘三寸架住了當空的劈下的軍刀,寒光霎時映亮淡金色的長髮和藍色的眼睛,凌厲的眼神同時制止了已經刀劍出鞘的帝都軍將兵的腳步。
“卡諾學長,你不會懂得。”一寸寸的寒光在伊薩克的不滿血污的臉上移過去,這少年的面目因爲激動而變得猙獰,“我今年剛剛二十歲,剛剛拿到亞格蘭軍校的畢業證書,我以爲我從此就可以實現保家衛國的理想,可是我的父親卻想要叛亂,我糊里糊塗就變成了王國的叛逆,作爲王國軍人恥辱死在這裡,我不甘心啊!亮你的劍吧,學長,我早就想與你一戰了,曾經你和柯依達學姐都是我心中楷模,能夠死在你的手裡,或許可以彌補一些遺憾吧……”
卡諾無言良久。
驀的手上用力,繃簧一緊,長劍出鞘,灑落一片雪青光芒。
“好,伊薩克,我成全你,但是我出手絕不是爲了度你往生。”他道,“一旦我贏了,你就只能聽我的安排!”
藍色的披風在風裡獵獵的揚起來,酷烈而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