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快便要動身回去了嗎?”
“迦蘭□□,陛下雖然還沒有下達調令,但西防軍和北疆軍絕對責無旁貸,我身爲西防軍軍長自然要回去坐鎮。”
會議結束之後,海因希裡索羅公爵並沒有向其他軍長一樣回到自己下榻的驛館,而是進宮看望了巴琳雅公爵夫人,順便向姐姐辭行。
一年一度的七軍會議是姐弟兩人之間爲數不多的見面機會,對於這一次公爵明顯被壓縮的行程,巴琳雅夫人顯然是不無遺憾的。
“米亥魯殿下呢?”
“被陛下留下用餐了。”聽他問起,巴琳雅勾了勾脣角,“聽說今天的會議,陛下讓他和安瑟斯殿下列席了?”
“皇子們都已經成年,也該開始歷練了。”海因希裡只挑了挑眉。
畢竟皇帝的膝下只有兩位皇子,不出沒有意外的話,下一任主君的人選必然將在這兩者之中選出。
當然,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只在心中默默唸了一遍。
巴琳雅卻是心下一動,略略擡了擡眉,看着自己的弟弟,想了想方纔開口:“海因希裡……”
她的話未說完,便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衣着考究的藍髮青年低着頭大踏步地進來,低垂着眼瞼,臉色卻是冰寒,彷彿是沒有料到客廳裡還有人在,顯得微微吃驚了一下。
他的腳下微微一頓,臉上的線條微微抽搐了一下,卻是沒有說什麼,自顧低着頭穿過廳堂走向自己的臥室。
“米……”
對於他的失禮,巴琳雅皺了皺眉,剛想要起身,卻被海因希裡攔了下來:“我去吧。”
“米亥魯殿下……”
“都給我出去!”
帝國年輕的皇子一路走進自己的臥室,厲聲喝退隨身的侍從,終於不在掩飾從剛纔開始便壓抑已久的怒意,揮手拂去茶几上的杯盤,精美的瓷器發出清脆的響聲,踉蹌率在華美的地板上,支離成四分五裂的碎片。
他站在落地的穿衣鏡前,伸手扯掉黑色的事務官制服外套,然後去解天藍色的領巾,一時卻沒法解開,他不耐煩得扯了扯,眼底竟有幾分猙獰的躁意。
“這樣會變成死結的。”
男人低沉的聲線冷冷響起,年輕的皇子怔了一下,望着鏡子裡不知何時出現的西防軍軍長的倒影,表情停滯了片刻,慌忙地轉身立定,略略低了低頭:“舅舅?”
海因希裡淡淡地看着他,掃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你失態了,殿下。”
米亥魯已經收拾起自己的情緒,下意識地避開舅父的目光:“抱歉,舅舅。”
“你已經很久不會如此。”海因希裡看着他已經恢復平靜的臉,“究竟是什麼事讓你如此介意?”
而米亥魯沉默了一下:方纔開口。
“父皇決定,任命安瑟斯爲欽差大臣,全權處理迦蘭□□,必要時可以調動西防軍和北疆軍的兵力。”他停頓了一下,如願看到西防軍軍長的臉上流露出來的訝異神情,“估計明天,就會發布正式的任命了。”
海因希裡一時沒有說話。
房間裡的燈火通明,映在他湖色的眼底,益發顯得不可捉摸。
“柯依達公主事前知道嗎?”
“看姑姑的表情,應該也很吃驚。”
“是嗎。”海因希裡沉默了很久,方纔道了一句,轉身踱到窗前,“與我之前想得有些出入。這次□□情況複雜,單純的武力鎮壓和安撫都無法起到作用,中央必須派出有足夠威望和權力的人代表皇帝處理此事,不僅需要足夠的智慧和手段,還要在軍政兩界擁有壓倒性的權威,我以爲這個人選應該會是柯依達公主殿下,她既是皇室成員又是帝國重臣,深孚衆望,有足夠的手段以皇帝半身之姿殺伐決斷,是最爲合適的人選。只是沒有想到……”
他望着窗外深濃的暮色,深深吸了口氣:“不過安瑟斯殿下身爲陛下的皇子,作爲平亂的欽差也並無可能,畢竟他皇族的身份也足以代表皇帝陛下本人,這一點並無區別。至於成功與否,便要看他的能耐與造化。”
“可是舅舅……”米亥魯低着頭,皺了皺眉,話沒有說下去,隱沒於袖口的拳頭攥緊許久,終於鬆開。
“你是想說,既然安瑟斯殿下可以的話,你爲什麼不可以?”海因希裡沒有回頭,卻是淡淡擡了下嘴角,在胸前抄起手來,“殿下,安瑟斯公爵雖然貴爲皇子,可他的少年時代是在軍校嚴苛的訓練中度過的,有過四年多的軍隊實戰經驗和來累積起來的武勳,這一點,你確實比不上他。”
“可是當年,也是父皇不讓我進入軍隊的!”年輕的皇子咬了咬牙,眼底有隱忍的不甘,“舅舅,我並不是計較這一次的得失,安瑟斯這些年來已經在軍中享有盛譽,如果這一次他立下大功,那麼以後……”
他沒有說下去,海因希裡沒有說話,只轉過身來看着自己的外甥,目光平淡如水。
“米亥魯。”西防軍的軍長換了稱呼,嘆息了一聲,有幾分語重心長的味道,“你還是太年輕,遇事未免沉不住氣,當年我對你說的那些話,都不記得了嗎?”
年輕的皇子微微愣了愣,沒有說話。
“我確實有聽說,陛下近年來的舊疾復發,行政部臣僚已經有人進言皇帝早立儲君。”他淡淡地道,“但是殿下,這只是個開始而已,至少目前爲止,在你二人中間,陛下並沒有任何的偏向,只是在慢慢觀察挑選合適的人選而已。之後還會有更多的試煉,那纔是你應該真正關注的。”
海因希裡看着他,湖色的眼底目光深迥,直直射入對方蒼冰色的瞳眸深處,而後者擡頭定定地看他許久,終究是長長嘆息了一聲,低下頭去:“是,舅舅。”
海因希裡出來的時候,巴琳雅已經在宮廷的走廊裡等候了很久。
彼時暮色已經深濃,遠遠可見各處宮殿裡點起的燈火,淡白的月光披灑下來,在地面和欄杆上鍍上一層清冷的色澤。
“已經沒有事了,姐姐。”
海因希裡輕輕道了句,示意自己的姐姐不必擔心。
而公爵夫人卻只是靜靜的看他,整個人沐浴在深濃的暮色和淡淡的月華里,眉宇之間有莫名擔憂的神情。
“海因希裡。”她道,“我想,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吧?”
“姐姐?”公爵楞了一下,輕輕地笑了起來,“姐姐說什麼呢,米亥魯是我的外甥,難道我會害他?”
巴琳雅只是微微搖頭:“我的兒子,我最瞭解不過,從小便自視甚高,喜歡爭強好勝。我記得那一年他和安瑟斯殿下因爲言語不合打架,結果被皇帝陛下打了幾十板子,被送回來的時候滿身是傷嘴上卻仍然不肯認錯,是你開導了他很久,從那以後起居然開始慢慢改了自己的性情,變得進退有禮,懂得忍耐和謙卑,可是我知道他骨子裡的驕傲和野心。但是海因希裡,作爲一個母親,我只希望我的兒子能夠平安幸福的度過一生,而不是爲了權力和慾望在險惡的鬥爭步步驚心,得不到一絲安然。”
海因希裡沉默了很久。
“姐姐。”然後他道,“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永遠不會飛翔,一旦離開主人的精心飼養便會無法生存,而蒼鷹把雛鷹拋出鷹巢,正是爲了讓自己的孩子能夠在風雪中成長。米亥魯已經不是當年在姐姐懷裡撒嬌任性的孩子,他已經長大成人,你的羽翼已經無法庇護他,他只有憑藉自己的努力擁有力量,才能夠保護自己和他的母親。”
海因希裡頓了一頓,深深吸了口氣:“姐姐,這些年來你在後宮的地位無人能及,可是先皇妃過世二十多年,皇帝陛下依然沒有將你冊立爲新皇妃的打算,弟弟我手握重兵遠鎮西陲,本來就容易引人猜忌,索羅家看上去權勢顯赫,可以將來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即便姐姐想要無慾無求,可是別人也不一定會答應。”
他這樣說的時候,聲音低緩,目光落在暮色的深處,石青色的碎髮散落在湖色的眼底,遮蓋了些許晦暗不明的神色。
巴琳雅一時沒有說話,只擡起頭來看他依稀俊朗的側顏,隔了很久嘆息一聲,垂下眼瞼:“海因希裡,你們男人的世界便是這樣總是充滿鬥爭和陰謀……”
聽到他這樣感嘆,海因希裡只是微微笑了笑。
“父親已經過世多年,我身爲索羅家的家主,自然要爲家族的將來考慮。”他轉過身來,低頭看自己的長姐,“但是姐姐,請你相信,不論怎樣,我都不會做出傷害你們母子的事情。”
“海因希裡……”巴琳雅微微動容,輕輕喚了他一聲,卻是沒有再說下去:“罷了,不提這些掃興的事。換個話題吧,提到家族,你是不是也該考慮下一任繼任者的事情了?”
海因希裡微微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之後,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
“身爲公爵家的家主,至今仍然孑然一身,就算真心不願意結婚,也該考慮一下子嗣的問題吧?”
索羅家的家主只是淡淡扯了下嘴角,不置可否:“我有一個女兒。”
提起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孩,巴琳雅只得嘆了口氣:“我不管她的母親身份如何,可是海因希裡,你真覺得這樣就夠了?”
對於公爵家而言,子嗣單薄,並且缺少男性繼承人,無疑是件讓人擔憂的事情。
“海因希裡,你的執念究竟從何而來?”她嘆息,“當年柯依達公主當着所有人的面立誓終身不嫁,便是要斷了你的念頭,你又準備等到何時?”
“姐姐……”
“海因希裡,從年輕時候起你就頗受女孩子們的歡迎,這麼多年身邊也從不缺女人,可從沒見你對其中任何一個有這樣的執着……”
“姐姐。”西防軍的軍長將身子倚在欄杆上,不經意地垂下眼瞼,“將那些庸脂俗粉與帝國唯一的鷹隼明珠相比,你不覺太離譜了麼?”
“很久以前我便想問,你所謂的執着。”巴琳雅只是搖頭:“究竟是情有獨鍾的真心愛慕,還是一直以來求而不得便一心想要得到的執念呢?”
她這樣說的時候,湖色的眸子直視他同樣色澤的瞳眸深處,竟似一種探究與拷問,海因希裡一時良久沒有說話。
他的手臂搭在漢白玉的欄杆上,指尖微微地扣起,似乎蓄滿了力道,扣進石塊的縫隙裡。
淡色的月光流轉在眼角,朦朧莫測。
半晌,他像是妥協似的嘆息了一聲,直起身來,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
“時間已經不早,。”他擡頭看看天,“再不走的話恐怕宮門要關了。
“海因希裡!”
巴琳雅顯然對他的迴避不滿,而海因希裡已經轉過身去,卻沒有急於動身,只是略略側了眸,眉目清明。
“我答應你,姐姐。”他道,“會認真考慮此事的。”
我知道,姐姐是真心地希望弟弟能夠得到幸福。但是姐姐,身爲公爵家的家主,和手握重兵的一軍之長,所謂的婚姻,在很大程度上也不過是另一樁交易和合作而已。
夏初時節的夜裡,暮色涌動如歌,西防軍的軍長穿過宮廷精緻曲折地走廊,擡頭看慘淡的星光與月色,面容肅冷,瞳眸宛如深潭。
用完晚餐夜色已經深沉,侍女端上泡好的紅茶,濃郁的茶香在室內瀰漫開來,與爐內的薰香混合在一處,顯得馥郁濃厚。
“朕的兒子們都已經長大了。”皇帝這樣說道。
柯依達低頭品着手裡的紅茶,只微微蹙了一下眉,然後不動聲色地舒展開來。
兩位皇子已經先後告退,離去的時候表情各異,儘管不是很明顯,但米亥魯當時臉部僵硬的表情還是暴露了他的驚愕與無措。
誠如皇帝所言,昔日天真無邪的孩童已經長大成人,也逐漸擁有了各自不爲人知的想法。“陛下。”她皺了皺眉,沉吟了一下還是決定開口,“這樣是不是太草率了呢?”
“讓安瑟斯去解決這次的□□嗎?”皇帝自是明白她的所指,卻是隻淡淡笑了下,“怎麼,你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還不放心嗎?”
“就算他在軍中已經磨練了四年,但畢竟資歷尚淺,讓他一個人去面對迦蘭複雜的局勢,陛下不覺得太過冒險?”柯依達嘆息,“萬一有什麼失誤,局面更加不可收拾了怎麼辦?”
“不是有你在後面坐鎮麼?”皇帝看了她一眼,眼底的深意漸濃,“本來朕就打算讓你親自出馬,不過安瑟斯既然有他的想法,便姑且讓他代勞,萬一真有不妥,你趕緊把他換下來便是了。”
皇帝這話說得輕描淡寫,柯依達卻是怔忡了好久。
這或許可以看做一場試煉,對於大局來說或許並無太大的影響,但是安瑟斯本人而言,卻未必如此。
“陛下……”
她嘆息了一聲,想要說什麼,卻被皇帝打斷。
“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朕不過是想看看,朕的兒子究竟能做到什麼樣的程度而已。”他放下茶杯,靠在椅背上,似是有些疲倦地闔了闔眼,“這兩年朕的舊疾似乎發作地頻繁了,也是時候開始考慮儲君的人選了。”
見他如此直白地點出來,柯依達心中略略一驚:“陛下……”
皇帝緩緩地睜開眼,掃向她的目光平淡如水:“米亥魯的反應你也看到了,雖然掩飾的很好,可到底過於年輕,他心裡在想什麼瞞不過朕的眼睛。”
“這也算是一種試探麼?”柯依達無力地嘆了口氣,“陛下,你也實在是太狡猾了。”
聽她這樣半真半假地抱怨,皇帝只是頗好脾氣地笑了笑。
“朕沒有嫡出的皇子,眼下的兩個兒子,雖然年紀還輕,但也算得上優秀,米亥魯這些年來在行政部的成績不俗,身後又有索羅家族這個龐大的後盾,行事果敢利落,但未免有些自負,有什麼想法也不足爲奇。”雖然談論的是事關皇位承續的大事,皇帝的語氣卻是頗爲漫不經心,“安瑟斯沒有顯赫的母族作爲支撐,從小便低調沉默,只是這些年在軍中積累了人望與武勳。兩個人現在要分出優劣還爲時過早,姑且便先看着,到時候自然會分出高下。”
柯依達沉默了許久:“不擔心他們因此失和嗎?”
“難道朕指定其中的一人,就不會讓他們失和了嗎?”皇帝卻是反問。
柯依達微微怔了一下,只是無奈的扯了扯嘴角。
主君的偏愛只會引發他人的嫉妒與憎恨,而權勢亦會讓人迷失在貪慾和野心之中,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年輕的皇子們,他們此後的人生只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們以及帝國的將來,目前誰也無法預知。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好冷清呀……舊坑未平又想開新坑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