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節前聶二曾找過大師指點,大師起卦後說上半年長風破浪,宜進不宜退;下半年重山關鎖、須當步步爲營。

這還沒到下半年,聶二已經急火攻心,深感流年不利了。

起先是掃黃打非不斷,缺德養的那隻小黑狗混得人模狗樣的,隔三差五就來找麻煩。他倒也不咬人,就是時不時走進各間場子噁心人,又特別愛往小姐堆裡鑽,不鬧得雞飛狗跳決不罷休。聶二拜的諸多山頭多有庇護,豈知一狀告上去,連督察也莫可奈何。畢竟小黑狗只是巡檢,並沒有觸犯任何條例。

最吐血的一次,這一頭臨檢,那邊辦公室被人闖了空門。三間夜場的流水,連着保險櫃裡的被一鍋端。事後看錄像,明顯是慣偷,有攝像頭的地方全錄得是背影。問起當晚保安,保安口口聲聲說臨檢中只有聶二助理進過辦公室,氣得聶二當胸一腳,踹得那保安內出血。

報案之後完全沒線索,他聶二當做陰溝裡翻了次船,吞下了這個啞巴虧。誰知緊接着礦上又連連出事。

私人開礦,炸土方的炸藥幾乎都是公家那裡裝模作樣買一點,大半要找路子從內蒙運進來。今年他要的量大了些,走到半路,司機下車打個尿噤的功夫,整部車被炸飛了,車上跟了他多年的兩個徒弟連屍也找不全。好在當時去往礦山,地方偏僻,不然他這個腦袋現在在哪放着都不好說。接下來又是一通打點,合着上半年賺到的錢全往外吐得乾乾淨淨,還要倒貼。

聶二恨得咬牙切齒,心知肚明這是有人和他過不去。這人數來數去,就一個。“缺德那千年老龜!”可再三尋思,“又不像他往前的行事風格。我就草了,難不成缺德還找了個師爺回來?”

姜尚堯自然不知道聶二送了他一頂高帽子,他現在礦場上幹得熱火朝天的,一車車煤不斷地往外運。貨運公司最艱難的時期,他把大隊人馬拉到冶南,專負責運輸事宜。不只德叔暗自欣慰,王霸龍更是把他當做救命的菩薩,多次和德叔商量,要求多買幾輛大卡,等周村的礦一開挖,就撥個車隊駐紮在周村長期合作了。

姜尚堯只要人在冶南,白天就泡在礦場或者井下,晚上多數去南村的望南鄉小學。盛夏的傍晚,有時慶娣在石牆邊支起桌子,幫附近成績不好的孩子補習,他就坐在屋裡,對着電腦慢慢練習五筆打字。

相比較機器聲浪滾滾、塵土砂石飛揚的礦場,慶娣這裡靜得讓人沉醉。桌上常有野花,粗碗裡堆得是鄉間不值錢的果子。她不多話,但是對着孩子們例外。或笑或指導,語聲溫和。他常停下手,聆聽窗外動靜,回巢的呢喃燕語是她們的背景樂。

慶娣有不少文字資料要存盤,姜尚堯打字漸熟練之後幫了她不少忙。偶爾也能看到她寫的散文和短小說,他細細一句句讀下來,像通過文字觸摸到她柔軟又剔透的心。他不由得回憶起在獄中她的來信,那些字句幾乎已銘刻進記憶。再回溯出獄這近一年的生活與變化,他投向慶娣的目光漸複雜漸糾纏。

有一次她教他怎麼用文檔和製表文件,光潔的手臂從他身側伸來,握着鼠標的手指修長,指指如蔥尖。天熱,她把頭髮束在腦後,仍有些不聽話的垂下耳畔,伴着她講述每個功能鍵的溫存軟語,一起騷弄他緊繃的神經。

姜尚堯收斂心神、目不斜視,卻連她具體說了些什麼也沒聽明白。慶娣似乎也感覺到他突來的端凝之態,退後半步,掩飾地將碎髮撥向微紅的耳後,說:“大概就是這樣了,還是要靠多用才行。這裡沒電話線,不然可以接上網,好玩的更多。”

她退開之後,他才覺得呼吸稍微平順了些,商量說:“那我們拉條電話線來?”

她嗔怪地瞥他一眼,細長的眉眼別具風情,“花那錢做什麼?我是建議你再買一臺電腦,看你挺喜歡的。礦上可以用,平常上網也能增長見聞。”

他鄭重考慮,然後說:“過些日子吧。”又取笑她:“是不是我來的多了,惹你討厭了?”

“是啊,討厭了,福頭現在跟你比跟我還親近,我生氣了。”她說着自己先笑了。

姜尚堯笑一笑,沒有忽略她眼底的隱憂。

農村人閒來無事,流言傳播的速度驚人。雖說現在不興媒妁嫁娶那一套了,可孤男寡女經常廝玩在一起,又沒有個正式的名義,到底逃不過別人的長舌。

姜尚堯往來的次數逐漸少了些,連劉大磊都有些狐疑,偷偷問老凌:“這是……吵架了?”

“做好你自己的事。”老凌眼睛不離新電腦,“這玩意兒,究竟怎麼弄?”

半躺在大班椅上的姜尚堯突然收回窗臺上的兩條長腿,一躍而起,拿了手機遞給老凌,“老凌,我給你找了個好老師,保準你兩個月內成電腦高手,什麼財務軟件的,絕對玩得輕鬆。”

多日來他眉間的鬱色一掃而空,嘴角的微笑怎麼看怎麼有些危險的味道。

老凌遲疑着不敢接電話,問:“誰啊?”

“沈老師。你打電話給她,就說想請教她電腦知識,還有些財務軟件方面的問題。語氣乾脆堅決點,別讓她找藉口推辭,就說,爲了礦場財務,必須要學會。”

老凌怔怔地看了姜尚堯半晌,突然笑出聲,“行。”接過手機又遞迴給姜尚堯,“算了,還是用我自己的。做戲也要做全套。”

一旁的劉大磊無言以對,好一會才搖頭說:“這拿你一份工錢,還要兼職當紅娘。我也明白,老凌既然已經犧牲在前頭了,自然也跑不掉我。跟着就是我負責接送了是不是?”

劉大磊第一次接培訓老師前往周村礦場時特意打扮了一下,用定型啫喱狠狠糊了個髮型,換了套相對乾淨的衣服。老凌問:“你這是去約會呢?”

劉大磊眉眼精乖,瞅見老大雖然不出聲但臉色不太好看,半解釋半聲明地說:“我嫂子對我印象向來不錯,聽說她真有個妹妹。”接着小心翼翼問老大,“姜哥,我們要是做了一擔挑,能給我多算點乾股分紅不?”

“滾你的,”姜尚堯笑罵,“快去快回,我下井看看去,回來我不在的話,好好招呼人家。”

慶娣見了劉大磊也是一愕,劉大磊笑容可掬、畢恭畢敬地,又是開車門、又是調空調,連福頭也如貴賓般享受了一次被人繫上安全帶的禮遇。慶娣有些莫名其妙。

“大磊,下回別來接了。兩個村不遠,我剛好趁星期天休息多走走路。”

“那可不行,姜哥特意交代過,你可是關係到我們兩個礦場的財務安全。”

他的胡扯逗笑了慶娣,劉大磊一樂,借杆往上爬,問說:“嫂子,怎麼每次來也不見你家人過來看你呢?”

“他們忙。”慶娣敷衍說,“還有,別這樣叫我了,我和姜大哥只是朋友。”

劉大磊苦着臉,肚子裡苦思怎麼把話題繞回去,就聽慶娣問:“姜大哥最近很忙嗎?”

這種討好的機會哪能大意錯過?劉大磊當即說:“沒前段時間忙,前段時間那叫幾頭折騰,恨不能移形換位,想去哪立刻到哪。總算逼那老小子服了軟,自動來找我們講和。這段時間閒下來了,不過看姜哥心情不太好,總是坐着發呆,也不知道是想誰呢?”他說着,就從倒後鏡裡偷窺了一眼慶娣的表情,見她面色微黯,劉大磊心想:姜哥,我這紅娘當得夠專業吧。等嫂子一心疼,接下來還有什麼不好商量的?

慶娣望向窗外,不發一言。

姜尚堯驟減來往的次數,敏銳的她怎會感覺不到?那日的尷尬與曖昧至今記憶猶新,而後他的退卻代表什麼,不言而喻。

如大磊所說,他想的必定是雁嵐吧?人活於世,最難的就是一個舍字。雖然於他糾纏的目光,目光中深蘊的情緒以及無數次的欲言又止,還有無數次相見時歡愉的笑容,她在在確定他對她不無感覺。但是,從呱呱落地起締結的感情紐帶,朝暮相見時孵育的愛情花蕾,又豈是她默默相守的十年能輕易抗衡的?

所以他才請求她再多給一些時間,讓他能徹底地“舍”,再無遺憾地“得”。

慶娣想起生日前夜,他說那些話時,月色下他認真的表情。她微微一笑。

再念及電話中老凌央她教電腦課,口口聲聲說出於工作需要,與人無關。她笑意放大,直至心坎上。

他的言行不一,是否意味着,在他內心中,過往與現實兵刃相見的戰役裡,他已經選擇棄械而降?

這人,一定要如此迂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