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剛剛鋪天蓋地的紫煙,祉漢似乎明白了。“神父,這麼做值得嗎?”他知道哈姆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值與不值,沒有衡量的準則,只有願不願意。這是我最後能做先生做的事了,你們多多保重。”話完,魂斷。
表情很是安詳,甚至露出一絲絲笑意。
與哈姆神父相交多年,豈有不難過之理。可是祉漢知道,這一切都是哈姆神父心甘情願做的,他得償所願,了無遺憾。
牀上傳來驚恐的呼叫,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只見林熙蕾雙手在空中亂抓,表情極其驚愕又恐怖,大聲喊道:“神父,你快走啊,別管我。神父,你走啊,快走……”
汗一滴滴於枕頭上開成悲傷的花朵,林熙蕾頭搖得如同波浪鼓。祉漢輕輕放下哈姆神父,柔聲說道:“小熙,你快醒醒。神父在這裡等你呢,你醒來就能看到他了,快醒醒。”
彷彿聽到了他的話,激動中的林熙蕾漸漸平復了情緒。雙手無力垂下,精緻的五官皺成一團,彷彿在考慮他的話是不是可信?是不是要醒來?
“小熙,厲霆已經清醒了,他在找你,你忍心讓他白等嗎?”輕易擊中林熙蕾的軟肋,長睫如扇,一下下如在掙扎的蝶。
祉漢滿臉焦慮,緊緊盯着她。暗中爲她加油打氣,他知道這重要的時刻,沒人能幫得了她,只有靠她自己去戰勝死神。
病房很靜,連外面的喧囂聲都摒除了。彷彿連塵埃與塵埃相遇的聲音,都是轟然巨響。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等待着奇蹟的發生。
經過了全力以赴的掙扎蛻變,蝶破繭而出,烏黑晶眸宛若星子般璀璨耀眼。蒼白的臉染上絲絲紅暈,彷彿所有病痛都消失不見。
“祉漢叔叔,霆哥哥他還好嗎?”問得小心翼翼,她趁機將他推入輪迴隧道,卻不知道後果會怎樣。但當時的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只要離開了地獄,離開東方地界哈姆神父就可以救他。
這是她當時唯一的想法。
她醒來第一個關心的人是雷厲霆這一點都不叫人意外,祉漢淡淡笑着,暗中籲出一口長氣:“厲霆他很好,比你早醒來。”
閉上眼,壓下所有喜悅。她做對了,幸好,幸好她沒有再猶豫。不過,感覺上是女閻王故意讓她有機可趁的。
雖然,命運之神從不眷顧她,但不管天上人間,地獄神界,都有那麼多好心的神或怪暗中幫她。都說,神仙無情,鐵面無私,但他們都有一把尺,衡量着對與錯。
突然激動地握着祉漢的手:“哈姆神父呢?”那絕對不是夢,是神父硬闖入東方地域,將她救了出來。
她與女閻王做了交換,用自己的死換來雷厲霆的生。在被押往地獄的途中,一襲黑袍的哈姆神父出現。他和女閻王展開了激戰,她看到哈姆神父渾身冒着紫煙,白髮豎起,模樣甚是猙獰恐怖。
只覺得一紅一黑兩道影子在眼前飛舞,其餘的什麼都看不見。後來,她聽到哈姆神父的聲音,很慈詳,他說帶她回人間。
可是,她與女閻王有言在先,她答應過用自己換雷厲霆一命就不會後悔。然,心中的渴念又是如此強烈。
大戰中,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漫天黃沙滾滾,她根本看不清任何景物。突然,她被巨大的吸力扯着走。本能地反抗,卻聽到哈姆神父的聲音。
神父讓她走,她感覺他已經受傷,她不願意再拖累其他人了。可是,神父的聲音很安詳,柔和,仿若一道光照進她黑暗的生命。
於是,她動容了。她被說服了,趁女閻王不備,哈姆神父將她推入了輪迴隧道。她想回來,有個聲音一直指引着她。很熟悉很溫和,如同父親一般,她知道那是哈姆神父,於是,義無反顧。
她還是回來了,這裡有她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親人和愛人。不是她不願遵守諾言,而是人間對她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
林熙蕾的問句令祉漢心中一痛,不由得轉頭看了一眼地上來不及擡走的哈姆神父。順着他的目光,林熙蕾心神俱碎。
原以爲只是幻境一幕,多麼希望是夢,醒來後一切還在,一切不變。真實的畫面猶在眼前浮現,她無法騙自己。
臉上的驚恐和疼痛難以形容,不知打哪來的力氣,她推開祉漢跌跌撞撞下了牀。滿臉不敢置信的恐懼,輕啓朱脣,聲音艱澀沙漠中幹喝了幾天幾夜的旅人:“神父……”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哈姆神父表情很平靜,很詳和,彷彿睡着了般。本能的動作她伸出手,怯生生顫抖不止地探向哈姆神父鼻息。
手抖動得很厲害,彷彿有千斤重,怎麼也移不開。挺直的鼻染下不再有溫熱的氣息呼出,冰冷的恐懼徹底佔據心頭。
“神父,你不應該來救我的,不應該來救的。”呢喃着悔恨和自責,她總是在害人。每一個和她親近之人必有常人難以想像的災禍,她仿若天煞孤星,註定要孤獨一生,卻不甘於命運的安排,一再與之抗衡,最後的結果是,身邊人一個個因她的任性自私而受害。
祉漢扶住悲傷至極的林熙蕾,輕聲安慰:“你別難過,也不要自責。這都是神父自願的,他走得心安理得。”
是啊,他走得問心無愧,心安理得。可是,她註定要一生承受這份沉重的煎熬。突然,從祉漢懷裡跳開。蒼白的臉上滿是慌亂:“不要靠近我,我只會給別人帶來災難。”
“不,小熙,這不是你的錯。會有今天的後果,我們誰都預料不到,更非意願所爲。小熙,你冷靜點,別傷了自己。若是神父能看到,他一定不希望自己救回的是一個陷入自責沼澤裡無法自拔的人。小熙,你所經歷的一切,我們都看在眼裡。若說有錯也是命運捉弄人,絕不是你的原因。”見林熙蕾失神地一步步靠近陽臺,祉漢很擔心她會不會做傻事。
“都是我太自私了,太貪婪,一再強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才造成今天的局面。祉漢叔叔,我想求你一件事。”臉上的悲傷和絕望令祉漢心抽痛了一下,不詳的預感攀爬上神經。
但爲了安撫激動的她的情緒,他用眼神詢問了一下沐峰義,轉身回答:“有什麼事,你說吧。”
“霆哥哥現在已經醒了,請你們不要告訴他我的事。我也不想見他,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滿面悲傷,苦苦哀求。
“小熙,你別這樣,厲霆很想見你。”林熙蕾眼中的絕然和暗淡,是祉漢陌生的。她一直是勇敢而堅強的女孩,爲了愛,奮不顧身。
那樣的目光充滿活力,似藏在深處的野火,只要春風一吹便會重新燃燒,燎原。然而,那份勇敢無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迷茫的驚恐,怯意和退縮。
林熙蕾沒有一絲一毫動容,只淡淡的說:“我和他緣分已盡了,如果你們不應答我就從這裡跳下去。”絕然堅毅的態度,柔軟的身體裡藏着一股剛烈之氣。
“小熙,你別衝動,冷靜點。你好不容易纔能和厲霆在一起,怎麼忍心就這麼放棄了?”祉漢大驚,這裡的七樓,萬一跳下去後果真不堪設想。
揚起悽然悲絕的笑,風吹動髮絲翩躚於蝶。秋已至,夏之蝶,還能再飛舞嗎?“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沒有這一場死亡之旅,她還有勇氣再試一次。可是,又走過一回地獄,她真的沒了勇氣。背緊緊靠着欄杆,冰涼的感覺透過薄衫,鑽入骨髓,寒徹心扉。
知道雷厲霆就是沐峰義的兒子,她很高興。沐峰義是個好人,必然是個慈父。現在的他有了一個完整的家,便不會再悽苦難受。
事實證明,他可以忘記林熙蕾,和秦汐蕊在一起。同理而論,他一定也可以忘記秦汐蕊,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只要時間,這萬能的良藥可以治癒所有的殤。
“小熙,哈姆神父的事,與你無關,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這一切都是神父心甘情願去做的,我們事先也不知道。小熙,你好不容易纔能和厲霆在一起,真捨得就此放棄嗎?”沐峰義的聲音徐徐傳來,掩不住的濃烈疲憊。
一想到再也見不到雷厲霆,她的心撕裂般的痛。她根本不敢想像,他若真和別的女人幸福,她能做到祝福嗎?
可是,她不能再害人了,不能!
哈姆神父冰冷的遺體就在眼前,她怎麼能放任這種事發生在雷厲霆身上?狂亂的樣子,迷茫的眼神,她緊緊捂住耳朵,大聲叫道:“不要再說了,都是我的錯。”
一開始就錯了,她還要一錯到底嗎?
林熙蕾情緒越來越激動,沐峰義怕她真的一個不慎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長長嘆了一口氣:“如果這真是你內心的決定,我尊重你。小熙,折騰了一天一夜,我們都累了。這樣吧,現在天快亮了,我保證不讓厲霆知道你已經清醒的事。小熙,你仔細考慮一下,天亮後,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絕不阻止,好嗎?”
沐峰義句句在情在理,看看爲自己奔波操勞的祉漢和病重還不能休息的沐峰義,林熙蕾的心既愧又不安。思忖了一下,點點頭:“能讓我陪着神父嗎?”
知道她心中的痛和責,沐峰義不再堅持,隨了她的願:“可以。”
一陣慌亂後,哈姆神父被送往附近的一座教堂,林熙蕾隨行在側。教堂十分恢弘和莊嚴,也十分冷清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