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將劍刃收進了鞘,但仍拿在手中,立起身,像是做下了決定,轉身面朝我,忽然對我說道:“今日天色好,不如咱們兩個到外面去對上一局?朕已經很久不碰刀劍,也很久沒有與你一起鍛鍊了。”
他有如此興趣,我自當是要奉陪到底的,便毫不猶豫地應下:“行,你想怎樣都行。”立刻跟隨着他到了殿外的空地,與他以手中的佩劍大打出手。
兩把劍交鋒而發出的響聲很快引來了在有覺殿上值事的宮女和太監,大家都以爲我跟他是在打架,在一旁一邊看着又一邊互相小聲議論着,沒一個敢上來阻攔。
陳茜在接我最後一招後,連連向後退了幾步,退到石階口邊,竟然出乎意料地輸給了我。這樣的結果,他似乎早就心中有數,不驚訝亦不沮喪,平靜地收了劍,微笑道:“一比,就知道誰是勤奮的鳥兒,誰是偷懶的小蟲了。”
劉公公聽之,覺得這樣的比喻有些不對,忙插上嘴,“皇上,您可不能用小蟲來喻自己,得用龍,得用龍啊!”
陳茜改口:“偷懶的龍?”
此種說法,我覺得十分怪異,又替他改了一回:“臥睡百年的蟠龍!”
陳茜亦覺得它順耳中聽,當下誇我:“阿蠻聰明!”張臂上前,欲要摟抱。
我見身旁人多,衆目睽睽之下羞恥心作祟,連忙後退幾步,拒絕之,並左望右望,暗示他拒絕的理由。
陳茜馬上斂色,對他們一聲嚴厲:“還看什麼?都退下去!”
那些宮女太監二話不說,一下子就做鳥獸散,四周立刻恢復空空如也之態。
陳茜再次張開雙臂,擁我入懷,這一次我大方地接受了,側臉緊貼着他的頸側,與他交換體溫。
相擁了一會兒,才分開,他說:“你看這都二月了,寂園裡的景一定很美,咱們這時候到那裡去住上幾日幾個晚上,怎麼樣?”
我仔細想了一想,把頭輕輕搖了搖,不認同,闡明道:“現在纔剛剛回春,林子裡一定溼氣很大,我不喜歡住的地方溼溼的。”
陳茜爲我,甘願放棄原本的打算,答應道:“你不喜歡,那咱們就不去,等到了陽春三月,裡面的野花開了,咱們再去。”
我這才應同,跟着他一塊兒回殿上去,剛上了石階,有太監來稟言,恭迎道:“皇后娘娘在麗景亭開後宮茶會,吩咐奴才來邀韓大人。”
陳茜聞言,先是一愣,繼而臉上現出不悅,稍稍咆哮起來:“這些女人,開個會居然不邀請朕!朕也是後宮一員!”
那太監恭恭敬敬地回話:“皇上息怒,皇后是念及您日理萬機,無暇赴會,所以只邀了韓大人,皇上若是想參加,也是可以的。”
我想起曾經有一日被那些頻妃們奚落甚至嘲諷,對眼前的後宮茶會起不了一絲興趣,於是說道:“茜,你去吧!我……不太想去。”
陳茜又是一愣:“你不去?那朕自己一個人去那裡做什麼!”
我答道:“跟她們敘一敘往昔舊情,喝上一兩杯她們親自泡的香茶,我相信,她們見到你比見到我更加高興。”
陳茜坦言:“你不去,朕也沒興趣去……”
登時,我恍悟了——這茶會我要是應邀,他便大感興趣,且死皮賴臉地跟隨着去,我不應邀,讓他代替前去,他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心服之下,我決定應邀了,道:“進去換一身好看的衣服吧?我先到那裡等你。”
陳茜的興趣又起,立刻快步進入殿內,不忘回頭囑咐一聲:“到那裡要等着朕。”快步入到了寢殿。
我跟隨着那太監先行,打算趁着陳茜還沒有趕到的時候,看一看那些曾經故意氣我的嬪妃們這次又拿出什麼不堪入耳的話來刺激我。
一踏入麗景亭那個地方,笑語源源不斷傳來,那些嬪妃果然都在,都環繞在沈妙容的身側,說是笑語,多半都是些吹捧誇耀的話。
“哎呀,劉姐姐啊,妹妹我真是太羨慕你了!大家受皇上臨幸的次數也差不多是一個樣的,可你的兒子伯信怎麼就這麼幸運了?皇上竟然這般寵愛他,命蔡景歷蔡大人教他讀書,這位蔡大人在朝野裡也是有名的呢!”
說話的是嚴妃這個女人,被她吹誇的劉妃佯裝很平靜,眉目裡卻張膽地泄露出了藏在心裡頭的得意,她亦以同樣的做法回了話:“嚴妹,你兒子伯山不也是由皇上寵着?聽說他被封爲鄱陽王時,那些禮節儀式隆重又周詳,還有大宴羣臣慶祝!姐姐好生羨慕呢!”
引我過來的太監向沈妙容稟報我應邀而來了以後,她們的笑語頃刻間如煙消雲散,個個都閉口噤聲,明目張膽地朝我瞪眼泄怨,更有甚者面對着沈妙容說事。
“皇后娘娘,咱們這些後宮的姐妹們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就好,何必還要邀他過來?”
“是啊,皇后娘娘,您這是上的哪一齣戲呀?邀他過來喝茶,還是嘲笑他?”
沈妙容面色平靜,沒有回答她們的問話,只對我說道:“子高,你坐吧!”
我望了望她對面的空椅,走過去坐下。
她脣角露笑:“你果然是爽快赴邀了,本宮認識你多年,知道你一定會過來。”
“皇后的意思是,是第二個瞭解子高的人?”我輕輕哼笑了一聲:“可是,子高卻未曾瞭解皇后半毫。”
一襲話說出來,沈妙容終於扯破一直在保持的矜持,放肆地笑了起來,她答道:“婦人之心不可測得,婦人之毒猶如蛇蠍,婦人與婦人之間有時都不甚悉知對方,何況你還是男子呢,子高!”
“皇后所言確有道理,只不過,而今擺茶會邀子高前來,莫不是因爲上次子高成全了皇后的心願,讓皇后能與皇上共枕一夜?”我平靜答道,有話便當面直說。
妙容笑得清凜:“本宮一直以爲是自己的誠心打動了皇上,未曾想過是你的功勞,若真的是你的功勞,今日的茶會之邀就算是本宮對你的答謝。”話罷,小心地提起發燙的壺,往杯子裡倒出熱茶水,兩指輕輕捏着杯,手伸長向我。
我接過了,吹了吹熱茶,把熱氣吹散大半,小心地啜了一口。
那些嬪妃也捏起杯子來品嚐剛泡好的茶,繼續互相笑說,沒有一個領會我,亦沒有一個給我好臉色看。
喝了半杯茶,又有太監前來稟言,那太監向妙容恭敬道:“稟皇后娘娘,皇上來了。”
沈妙容一聽,又驚又喜:“你說什麼!可是當真?”
那些嬪妃亦是如此,聽說陳茜將要過來了,一個個欣喜至極,忙着互相詢問自己的裝扮如何。
那太監把話帶到不過片刻,陳茜便大步瀟灑而至了,嬪妃們趕緊向他扶身問安,沈妙容也向他扶身。
我天天都見到他,之前也說好了在這裡等着他,便不用行禮問安,將杯子湊到脣邊,打算把剩下的半杯茶趁熱喝光。
陳茜免了她們的禮節,大概是看見臺子上有壺子和茶杯,也想要嘗一嘗茶味,手一伸,奪走了我手中的杯子,把杯子裡剩下的一半熱茶喝了個精光,然後當作是他自己的杯子若無其事地伸向妙容,吩咐她道:“倒上,倒上。”
妙容順從,平靜地爲他倒上茶水,對他剛纔的舉動早已司空見慣,而那些嬪妃則反之,一個個禁不住露出了啞然乃至嫌髒、嫉妒的表情。
陳茜沒有發覺她們的面色,安然地飲茶,我等不到他飲完,衝他張口道:“咳……那是臣飲過的……”
陳茜這才反應過來,連帶着半杯茶,將杯子遞還我。
輕輕晃了晃杯中的茶,我無奈,只得將它當成是自己原本未喝完的茶,飲下肚。
沈妙容笑道:“皇上有興趣要來,怎麼也不早點兒說,臣妾也好做準備,泡一壺皇上愛喝的茶。”
陳茜於我身旁隨便坐下,即便有嬪妃故意騰出桌前的好位置,他也不坐,那位嬪妃見好意不被收,瞪我一眼,嘴裡輕哼了一聲,對我很是不滿。
“不用麻煩,這杯茶也很香沁可口。”陳茜滿腔爽言,答話。
我一想他是當着衆人面含着我含過的杯沿飲那些沾過我沫液的茶,不覺微微低頭,羞於顏表。
沈妙容依舊面上帶笑,她的笑是衝着陳茜的,朱脣又啓:“在後宮,多是咱們這些女人,所以茶飲多半泡的是適合女子飲的花茶,因邀了子高過來,所以特意泡了茶葉。”
陳茜頓起了興趣:“哦?都泡了哪些茶?”
沈妙容伸出白如玉脂的芊芊食指,指點茶桌案上那齊齊放置在一起的幾個玲瓏彩紋花壺,並一一道出每個壺裡所泡的茶的芳名:“這裡頭的是楓鬥,這裡頭的是桃花,這裡頭是芍藥,這裡頭是玉蘭,這裡頭是忍冬,這裡頭是茉莉。”
那些花,他大多都懂,只是聽聞第一個名爲楓斗的,卻是不知,微着眉問道:“這楓鬥是什麼花,怎麼以前都沒見你泡過呢?”
這時,劉妃趁機會插上嘴:“皇上有所不知,楓鬥是它製成藥了以後的名字,它生的時候叫鐵皮石斛……”
其他嬪妃見罷,爭搶着要跟陳茜說話,有一位插上一句:“女子總會人老珠黃,幾番喝這好東西泡的茶,能延年益壽滋養肌膚。”
又有一位插上嘴:“聽說,從古至今,它一直是與靈芝人蔘一樣,是上品藥材,名貴得很!”
陳茜曉得了,忽然有些心動,答道:“能延年益壽?那,適合朕喝麼?”
那些嬪妃聽罷,掩口輕笑了,全然是忘了我的存在。
沈妙容肅容,答道:“茶葉泡的茶,你喝就罷,跟咱們這些女人瞎湊什麼熱鬧?”
陳茜固執道:“茉莉茶,朕也喝過,這楓鬥茶既然也不是女人調理月事之用,適口的話,朕喝上一兩回又有什麼打緊的?你不讓朕嘗,朕自己有空的時候再泡一壺。”。
這時候又有人前來,腳步聲輕巧,聽起來不像是太監,我因而好奇地扭頭一探,望見那張俊俏的面龐,不由愣住。
衆人也循聲望去,一瞧來人,皆是歡喜,沈妙容立起身,迎接了她,笑道:“原來是安成王妃,派人到乘風殿去邀了許久,還以爲你不來了呢!來來來,快到這邊來坐。”
柳敬言微微一笑,先是向陳茜扶身問安,才走到沈妙容的身邊,坐在她的身旁。
我瞥了瞥那女子,回想起傳聞中她的身世。
傳聞說,她乃是前朝武帝女長城公主之愛女,九歲時,父親柳偃死於任上,小小年紀對此事處亂不驚,不僅如此,那時她料理家事的本事與大人相仿,實在是了不起。
戰亂開始時,她攜弟柳盼四處避難,投奔前朝元帝,與當時在江陵宮都值事的陳頊相遇,前朝武帝見他倆很是般配,便親自做了媒。
但是,在她之前,陳頊早已與一位姓錢的女子婚配。那男子外表冷峻又有些狡詐,內心卻也是個喜歡沾花惹草之輩,她嫁與他多年,又爲他生了個兒子,不知是不是也和她當初料理家事的本事那樣能管得住自己的夫君?
如此疑問,我有意試她一試,看她是否能讓陳頊不再靠近阮三若,傾身湊向身旁陳茜的耳邊,輕聲問:“以你的直覺,若是將安成王糾纏阿若的事告知於她,她會插手管這事,並且制止得住安成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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