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靠着坐在村民趕的拉着果子的牛車,得以平安地回到了吳興,但並沒有回陳茜的府邸,只在街巷裡像孤魂野鬼一般遊蕩着,餓了,就買個饅頭坐在長滿青苔的牆壁旁吃。
臨近傍晚,我手裡端着一隻冒着騰騰熱氣的饅頭,一旁也坐着一個人,那人一身殘破的灰舊衣,是個乞丐,見我手裡有饅頭,一直眼巴巴地望着。
我回頭望了他一眼,覺得他可憐,就分了一半遞給他。他伸出髒兮兮的手,接過後,竟感激地哭了,抹了抹淚,連連道謝。
他吃完了,看見我還呆着不動,忍不住開了口:“恩公……天色不早了,您怎麼不回去呀?”
我擡頭望了望天色,的確,月兒已經出來了。
要回陳府,也很容易,繞幾條街幾條巷便到了正大門,敲開府門就能進去。可是,現下,這顆心,卻是不願意回去的。
我望着腳下的青石板,久久,並未回答他的問話。
乞丐等了等,等不到回答,又自顧想了想,自以爲明白了真相,做出一副恍悟的表情,又道:“是家道中落了吧?”隨之,無奈地搖了搖頭,嘆息一陣:“可憐啊可憐!我們的人裡也有是這樣下場的年青人,以前家裡祖祖輩輩做絲綢生意,可惜現在處處打仗,生意做不下去了,就來行乞……唉!”
我聽他這麼一嘆,皺起了眉頭,帶起往昔對這個世界的厭惡情緒。
戰爭,把什麼都摧毀了……
親人、家業、家、田地,都在一瞬間轉變成風沙,一去不再回來,剩下的那些無依無靠的人們,哭泣着,流離失所,四處流浪,或行乞或偷竊或賣身爲奴爲娼。
夜風颳過巷子,那人瑟索了一下,收起地上的破碗捧在懷裡,起身,對我說最後一句話即走:“夜來了,天要冷咯!恩公,我就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目送着他微駝着背、赤着腳慢慢地遠去,依舊呆着不動,回頭望着頭頂上的月輪,不過半刻,聽到有聲音接近,回頭看過去,仍是那乞丐。
那人匆匆地趕了回來,提起勇氣,只對我說一句:“恩公,您……您能不能把身上的那一件衣服送給我?我……我有個剛十二歲的兒子,在破房子裡生着病……”
無非是想拿回去給他蓋一蓋。
我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又覺得那孩子可憐,就脫下外袍,大方地送給了他,他又再次連連道謝,並跪下來給我磕了兩個頭,拿着我的衣服,高興地回去了。
而我,沒有了那件軟軟的外袍,僅剩薄衣罩身,也漸漸地感覺到了寒涼,本可以就此打道回陳府,可偏偏自己就是任性,仍舊守在原地不願意走,深夜人定的時候,就像過去那樣,找了間破茅房,往身上卷多些茅草就睡。
撐過了一日,撐過了二日,卻唯獨撐不過第三日。
那一日,一整天都在下雨,溼冷得很,自己承受不住生了病纔想起要回山陰,纔開始責怪自己爲何不在一開始就去那裡而卻要回到吳興這個地方。
回到這裡來做什麼?
回到這裡來,結局,就是現在的模樣——
躺在茅草裡,頭暈沉沉的,明知餓了,但就是爬不起來去找吃的,心裡本能地在想自己快要死了,閉上眼睛妄圖用眠來消去疾病的折磨和飢餓帶來的痛苦,奈何怎麼也無法安然地睡下去,似乎是老天爺故意要如此刁難。
如此撐着,到了雨止住了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看見有人進來了,那人的聲音聽起來像雲光辛那小子,只是他說什麼,我全然沒有聽清楚,心裡一直在想是自己的幻覺、想着雲光辛是幫自己到山陰送信去了,一眨眼,果然不見了那人。
我睜着眼睛躺着,直到能閉上眼睛入睡時,聽見有很多人的腳步聲,還有說話聲,甚至,能夠感覺到有人將我抱起。體溫透過我的薄衣,傳到我身上,我本能地貼緊了它的來源處,終於能如願以償地睡下了。
睡了個舒服覺,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然不在了破屋,牀外的一切看起來很熟悉,我半刻纔想起這是陳茜當初給自己安排的寢房。
……這裡是陳府,那麼之前聽到和感受的都不是幻覺了。
可惡!頭還在暈着。
我撫了撫前額,聽到一陣十分清晰的腳步聲,側頭朝牀外望去,看見雲光辛挺着腰身、把雙手背在身後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怎麼樣?還覺得哪裡不舒服?”
他的出現令我驚愕,扶着牀鋪微微支起上半身軀,脫口詢問:“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在陳府?”
“呀!腦袋非常正常,知道這裡是陳府,這就表示沒有什麼大問題。”
“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說來,我們還真是有緣,那時我路過那個地方,想找點茅草擦靴,就發現你躺在那裡病得快不行了,叫你卻不見有反應,不過!好在我聰明,跑來陳府通報,順便在這裡好好享用招待。”
……帶我回來的人是陳茜?
我皺了一下眉,暈眩又至,忙撫住額頭。雲光辛上前來,助我躺下,替我蓋好被子,說道:“既然生病了,就要好好的躺着,亂動可不行。”
我想起他幫忙送信至山陰的事,又問道:“書信是否是送到了我姐姐和我爹那裡?”
他點了點頭,“當然了!他們知道是你寫的信,高興得不得了!”
“你念給他們聽了?”
“唸了!唸完了,他們還激動到哭了呢!”
我聽了這番話以後,人也就安心多了,接下去問:“他們有沒有叫你帶話回來?”
雲光辛想了一想,回道:“他們讓你好好珍惜現在的日子,好好在陳府裡當個下人,不要在陳府裡闖禍。”轉述完別人的意思,他纔開始好奇:“奇怪,這陳太守待你那麼好,怎麼看你都不像是個下人啊!”
“你可不能在他們面前多嘴,我不想家裡人爲我操心。”我道。
“嘿!我一向是很有分寸的,你想讓我說我還得向你要錢呢!”他背對着我,雙手插在腰上,又想起一事,湊到我牀前,說道:“那男子爲何對你那樣好?你又不是他傢什麼人,把你帶回來以後,又是請大夫又是叫人準備熱粥的。”
我緊抿着脣,不語,直到他說‘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你肯定是他的孌童!’,我纔有些反應,怔怔地看了看他,卻又不想說什麼。
他沒有停下話語,繼續滔滔不絕:“不過,你應該沒把身子給他吧?最好不要給,他連妻女都有了,一定不是真心的!等日子久了,你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受寵了,還不如跟我回齊國去,我家那死鬼也不比他差的!”
“雲光辛……”我打斷他的話,說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插手。”
他愣了一愣,直起腰身,扭頭瞥了一眼屋門的方向,不再叨絮下去,只來得及丟下一句關心的話:“你好好養病,我走了。”便當真邁步離開了。
在他說這句話之前,我清楚地聽到了腳步聲。那細碎的聲音由屋外到屋內,漸漸向我牀邊靠近。
陳茜端着一碗熱粥,出現在我的視野裡。我看見他帶着一臉喜色望着我,即刻把臉別向牀裡,任他在牀邊發出言語,“你醒啦!太好了!來,我端了吃的給你。”
我望向牀裡頭,一點也不想回頭望見他,不想回應他半句。
大概是瞭解我還在意着那次在石斗山頂上發生的事情,他把我的右手從被子底下拉出,握在手心,滔滔不絕地解釋着,似乎在乞求我的原諒:“我知道,你還在氣頭上,可你知道麼?你一聲不吭地跑了之後,我很慌亂,下到觀音殿去找你,可那地方人實在太多,我根本找不到你!”
發現我還是不吭聲,他又繼續往下說:“我下了山,看見你的馬兒還在,問了隨從,都說並未見你下山,我想你大概還在山裡頭,就帶人去找,可找了一天一夜也沒有找到你!我以爲你會回到家裡來,結果趕回來了才曉得你也根本沒有回來!”
話繞了一圈,最後脫出了一句心裡話:“你知道麼?沒有你,我食不香睡不安。”
我把右手扯了回來,因他在那時焦急萬分的尋覓自己而感到愧疚,坐了起來,終於肯開了口,對他說道:“我好餓……”
他一聽,高興極了,忙把盛着粥的碗遞了過來。我便當着他的面,大口大口地吃,吃飽了漱了口,依舊躺下去。
他把手放在我額上,一撫,皺了皺眉:“還是很燙手,一會藥端來了記得要喝。”
我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他在塌前陪了一會,就出去做他自己的事情去了。到了深夜,也不嫌棄我是帶病之軀,一如既往地找我來與他一起同寢而眠,一如既往地抱着我才能閉眼。
是藥三分苦,可聽說苦口的纔是良藥,我不想給這個富貴的地方帶來麻煩,不管它再苦,都將它當作淡茶一樣一飲而盡,讓自己早點兒健康起來。
生病的那幾日,陳茜沒有再叫我陪他習射、出行,只細細地吩咐下人照料我,夜晚就寢之前總是會詢問我是否乖乖地吃了湯藥。其實,我也並非他想象的那樣病得嚴重,只須連服幾次湯藥、吃飽睡足,就會病癒。
能夠下塌,是過了三日之後的事。因覺得頭腦不暈沉了,我便下塌穿衣,到院子裡去散心,在那兒呆了不過一柱香而已,陳茜走過來,看見了,就急着拉我回寢房,理由簡單得很,即是‘纔剛病癒,怎麼就要出來呢?趕快回去歇着,現在可還不能吹風!’
我真是不得不服了他!活了十幾年,我還未曾聽說過病癒了依舊不能吹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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