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二月,庚午,曲江侯蕭勃在廣州起兵反叛,以歐陽昆、傅泰及侄子蕭孜爲前軍,朝廷遂遣西平將軍周文育率兵前去征討,癸巳,擒得歐陽昆,不久,又擒得傅泰。
三月,庚子,文育帶此二人返回建康復命,陳霸先因與歐陽昆曾有交情,遂將其釋放,並厚待之,甲寅,德州刺史陳法武與前衡州刺史譚世遠聯手攻打蕭勃,不日,蕭勃戰死。
蕭任據廣州,蕭孜與餘孝頃佔石頭城,蕭餘二人又修城池兩座,各守一城,並造船艦數只,擺於江水兩邊,繼續反叛。丞相陳霸先又遣平南將軍侯安都助文育攻之,不久,攻克廣州,嶺南遂悉平。
五月,戊辰,逃走的餘孝頃遣人到丞相府向陳霸先投降。不久,司空王琳暗暗修造戰船數只,起兵反抗陳霸先。六月,戊寅,陳霸先任命侯安都、周文育各爲西、南道都督,令此二人率水兵二萬於武昌,攻王琳。
軍函一份接一份地遞交到陳茜手中,我推開他書房的門,端着剛剛沖泡好的茶進去,發現他坐在椅子上捂着前額,又露出習以爲常的痛苦神情。
放下杯子,我繞到他的身後,用拇指替他輕揉鬢前的穴道,只稍往案上的書函一望,即刻曉得他頭疼的緣由。
又一個反叛的……
樑朝這幾年總是如此,朝野裡的那些擁兵自重的臣,動不動就舉兵造反,先前來了個杜龕,爾後來了個張彪、王僧智等,如今又來個王琳,個個都是衝着陳霸先來的。陳家的權勢的確很大,遙想當年,我剛進陳茜府中時,陳霸先已升爲侯爵,其後又升爲司空,如今官至丞相,主宰着朝廷。
所謂一方有虎,八方懼之,這大概就是原因是之首吧?
“陳家權勢太大,人人都想破之。”我隨口發出感想,豈料陳茜反應其巨,大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那杯子發出輕響,從中飛濺出幾滴茶水。
“簡直是大膽!大膽!”陳茜咬牙脫口:“陳家對他們那樣好,結果呢,一個一個都是狼心狗肺!”
“朝廷裡,雖然仍奉蕭家後人爲天子,但……其實滿朝文武個個心裡都很明白,”我把手按在他的雙肩,湊近他的耳邊:“坐在明堂上的天子只是副活傀儡,真正大權在握的‘真天子’是你的叔父。”
陳茜瞪眼一驚,緩緩回答:“阿蠻,這句話可不能亂說,要是亂說了,可就是犯了大罪,會被殺頭的。”
我正色道:“我沒有亂說,而且,我也只是對陳家最被器重的人說了而已,外面的人,誰聽見了?外面的人,誰都沒有聽見!”
陳茜回頭,望向我:“我突然覺得……你是越來越聰明瞭?”
我搖了搖頭,謙虛道:“阿蠻一向愚鈍,會打仗已經很幸運了,哪能扯上聰明。”
陳茜朗笑起來:“你就承認了嘛!”轉瞬間,又微皺起眉心。
我愣是不解他爲何神色變得如此之快,奇道:“怎麼了,又有什麼心事?”
“我在想,如果將來我叔父又提拔了你,你有權有勢了,會不會,會不會真的有那麼一日要離開我?”他又開始試探我的真心。
對此,我早已習慣了,依然像以前那樣平靜地回答:“不會不會不會!我把腳砍下來給你行麼?”
“一言爲定,你真當只顧自己的前程不要我了,我就拔劍把你的腳砍下來,讓你一輩子都出不了這個家!”他脫口,每一個字都盡顯毒辣。
八月,甲午,朝廷在這一日提升陳霸先爲太傅,加賜黃鉞與殊禮,並且恩准其進見贊拜時不用稱名,九月,辛丑,又繼而提升他爲相國,封爲陳公,讓他總領朝政。十月,戊辰,陳霸先進爵爲王,辛未,帝禪位於他。
人言話裡有言靈,看來言靈是相中了我那一句“真正大權在握的‘真天子’是你的叔父”,不到半年,陳霸先就當上了皇帝,並於都城南郊祭天,告慰神靈,請求天佑。
我只官至軍中校尉,那一日,陪陳茜至南郊以後,只能與章昭達等諸將一起立在外邊,看着陳茜與百官上至帝位前,遠觀祭天儀式,當聽宦官一聲‘跪拜當今天子’,亦跟隨着衆人單膝跪下,低頭呼一句‘吾皇萬歲’。
陳霸先回宮以後,頒了大赦天下令,將年號改換爲永定,以陳爲國號,陳茜也在此時一步登天,被封爲臨川王,攜家眷等居於建康臨川王府。馬車裡頭,我亦趁這絕好的機會,下手催他:“臨川王,你現在是臨川王了,可以讓我爹和弟弟當官了吧?”
“小官可以,大官可不行。”
“只要不愁吃穿,不用辛苦幹活,什麼官都可以。”
“我要是給他們官職,他們可就是我的下屬了,你可要想清楚。”
“嗯。”
他思量一番,才道:“你爹在山陰,就讓他在那裡當個山陰令吧?至於你弟弟……他如今幾歲?”
“十六。”
“讓他到軍中爲官,你看怎麼樣?”
我搖搖頭:“我已經當了軍官了,再讓弟弟在軍中爲官,韓家以後無後可該怎麼辦?不行,得換一個。”
“那,你就暫且讓他念幾年書,將來好當個文官。”
“嗯!”
他一手摟住我的腰,笑了:“要不要告訴你爹你是我什麼人?免得憑白無故有官位,他早晚都是會起疑心的。”
微一愣,我急忙道:“不……不要!我爹脾氣大,要是讓他知道了,定然會取粗棒子往死裡打我的,就算你出面勸好了他,父子關係也難以再回到從前那般。”
“早晚都是要坦白的,誰叫你非要讓他當官呢?當了官,有些事還是會知道的。”
“我,心裡很清楚。”
“有我在,他要打你也得看我臉色啊!”
怕東窗事發後,他會對老父不善,我不放心,向他提早請求:“我爹要真是打了我,那是天經地義的事,你一定不能加罪給他。”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還真是一個大孝子!”
那是因爲,生我養我之人,只剩他是活着的了……
佛曰:父母恩德,無量無邊,不孝之愆,卒難陳報。
佛曰:南閻浮提,罪報名號如是,若有衆生不孝父母,或至殺害,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
佛曰:善男子,於諸世間何者最富,何者最貧,悲母在堂名之爲富,悲母不在名之爲貧,悲母在時名爲日中,悲母死時名爲日沒,悲母在時名爲月明,悲母亡時名爲暗夜,是故汝等,勤加修習孝養父母若人供佛福等無異,應當如是報父母恩。
佛曰:若人百年之中,右肩擔父,左肩擔母,於上大小便利;極世珍奇衣食供養,猶不能報須臾之恩,從今聽諸比丘盡心盡壽供養父母;若不供養得重罪。
盡孝,乃是天經地義,乃是常情,誰都不可因爲自己的私心而忤逆,而對父母有不孝之舉。生我養我,是父母!生我養我,是父母!不可不孝。
“當然!”我肯定道,立刻又囑咐他:“回去之後你可要記得發令函給我爹,有了令函,他老人家才能上任。”
“回去一定發!”陳茜應允,心中又打起鬼主意:“不過,一個人付出辛苦,也該有回報,你總該有所表示吧?”
“你已貴爲臨川王,要什麼沒有,我能給你什麼?”我有些爲難了,若是贈禮,以他如今高貴的身份,只怕會變成入不了他眼的俗物,若是以身相許,我卻早已與他纏綿無數次,根本不能作爲回報。
“那好吧!”他退讓一步,提出簡單的要求:“你親我。”
心想着反正是在車裡頭,無人瞧得見,我便大膽地捧起他的臉,閉上眼,親了一下。
聽聞無數人語至窗外傳來,我猜測車駕是行至了集市,掀起簾角往外一瞧,果然立刻有無數身影映入眼底。
“還早着呢,你想去哪裡?我陪你。”他也聽到了那些聲音,出語。
我回頭,有些猶豫。
他又道:“回去以後,我可要陪妙容了。”
我沉思着,想起雲光辛說過要在逍遙坊的集市裡開家鋪子,便想去瞅一瞅,說道:“……逍遙坊,行麼?”
他忙吩咐馬伕:“去逍遙坊!”
馬伕按他的命令,駕車到了逍遙坊。
我因不清楚那家鋪子所在之處,令他緩行,再度掀起簾子,一家一家察看,當有熟悉身影掠過視野,才吩咐停下車。
他們,果真花了大把錢開了一家別緻的鋪子,長匾高高掛着,刻着蒼青色蛇形書體,細看許久,悟出原來是那‘妙風齋’三字。
我與陳茜一前一後下車,適逢雲光辛剛送走一位客人,他向這邊瞥了一眼,當下驚愣住了,好一會纔會神。
“大哥!”他高興地喚我一聲。
“看起來,生意不錯的樣子。”我微笑着對他道。
“也沒有啦!”他怪不好意思道,瞧了一眼陳茜,笑容斂住了,卻又不敢當面得罪他,只好勉爲其難地也請他入店:“立在外邊實在難看,快進裡邊去吧!”
他轉身進屋,在前方領路,推開一間屋的門:“二哥怎麼沒有一起來?”
我跟着他進到屋裡頭,回道:“他在府中,今日沒有同行。”
雲光辛親自端來茶水,先爲我斟上,再爲陳茜斟上,說:“真可惜,我原來以爲你們會一起來的呢!”
我捧起杯子,應聲:“回去以後,我會告訴他的。”啜了一口後,又提道:“你一個人在這裡?”
“不是,”他擡起手,伸出食指指向外面。
這個舉動的意思,我心領神會,是說高肅也在這個地方,只是不出來罷。
我也不想讓雲光辛帶他出來,齊國與陳朝勢不兩立,若是讓陳茜知道了高肅的身份,就算高肅不願與他敵對,他也一定會出手將他擒拿,交給朝廷,以他作爲人質要挾齊國。可是,如雲光辛說的,高肅是個不被齊王室在乎的可憐皇子,真當落入陳王室手中,最終悲慘的也只是這一對佳人。
陳茜沒有動眼前那杯茶,也不知道我們在打什麼暗號,只是端坐在椅子上。我偶爾回頭,看見他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一寸也沒有移開,使我的心灼熱起來。
我忙轉移目光,問雲光辛:“近日,可是做了什麼買賣?”這大概是最好的能掩飾自己羞心的話了。
雲光辛本來也是想告知的,經這一問,滿懷興致,說道:“嗯,你也知道我最擅長的就是雕刻了,自然是刻菩薩啦神仙啦……反正客人要什麼就刻什麼。”
話音纔剛落下,陳茜一直維持的平靜神色陡然變了,他愣了愣,脫口:“蓮花燈……那盞……燈……”
雲光辛聽之不解,訥訥地‘啊?’了一聲。
陳茜繼續道:“那盞用月桂木做成的蓮花燈難不成,是出自你之手?”
雲光辛登時膛目:“你怎麼知道?!”立刻望向我這邊,我向他要搖了搖頭,表示並沒有將此事告知於他。
“真是沒有想到,匠師竟然是個年輕小子!”陳茜驚歎起來,欣喜異常,絲毫沒有注意到此時的雲光辛正在悄悄地咬牙。
“上次真是小瞧你了,”他朗笑了起來,隨之,說起正經話:“既然這店開在了京城,那麼正好,本王就令你用美玉刻一盞蓮花通明燈,三日之內送到臨川王府,到時候一定好好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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