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罷,他即刻命人取來羊皮地圖一張,指着地圖上的幾個位置向我們述說那幾日臨海將士們孤軍奮戰的過程,隨後又向我們討教對付張彪的計策。
幾個人呆在屋子裡揣測亂軍的下一步進攻方式、共商用軍方略,不眠不休,讓燈火亮了一整夜,至日出升起,幾個人才步出屋,登下城樓。
出到大街,那臨海郡太守提出邀衆人至酒樓用早飯喝早茶,陳茜難拒他的盛意,就帶着我前去。入此城最大的酒樓,太守夫人出來招待,叫下人端來清水讓我們幾個洗臉洗手,又請上座,絲毫不敢怠慢。
待我們就座,她詢問道:“幾位大人不知是從何處來的?”
我因離她最近,出聲回答,“從吳興趕過來的。”
那夫人輕聲哎喲一聲,繼續道:“從那裡趕到這裡,也實在是遠了一點,這麼遠的路,幾位都願意去救援臨海,這……這讓我這婦道人家該說什麼好?”話罷,立刻拿出絲帕來拭淚。
“夫人太客氣了,我等都是奉命要平定亂軍,臨海此番遭亂軍襲擊,我等自然是義不容辭地前來相助。”周文育勸慰了她一番。
陳茜接了話:“是啊!都是樑朝的江山,自當是要斬除違抗朝廷的叛黨。”
太守夫人笑了笑:“若是擊退了亂軍,妾身定感激不盡,妾身見幾位大人都英俊威武,不知哪位尚未成親,妾身剛好有個女兒年滿十六且還未出閣,願意相許。”
我聽了她的言辭,瞥了瞥陳茜和周文育,默不作聲,陳茜也不說話,只有周文育朗朗笑開來,回了她的話:“夫人不必如此,我等皆已成家,恐怕難以成全夫人的心意啊!”
太守夫人隨即又把話改了一改:“既是如此,倒也沒有關係,只要是兩情相悅,就算是隻能嫁做妾,也是可以的。”
“太守夫人啊!你還是饒了我們吧?”周文育向她求饒:“咱們家裡只娶一個就足矣,畢竟皆以國事爲先哪!納妾的事還是算了。”
“這……”太守夫人頗爲尷尬。這時,太守耐不住急躁,脫了口,對她說:“你捨得把女兒拿去當酬謝,我還不肯呢!還不趕快叫人上菜,都等着吃呢!”
太守夫人含笑着應聲,忙叫夥計端上粥和小菜。
吃着稻米粥,嘗着臨海郡的小菜,這個過程彷彿就是一眨眼間的事,用完了一碗,又想再盛上第二碗,加上第二碟小菜,可惜,這頓飯畢竟是別人請的,由自己想怎樣就怎樣實在有失面子。
填飽了肚子,幾個人就出了酒樓,打道回去建營。在此城呆了不過兩日,及申時二刻,張彪的部下沈泰等幾個人便率兵前來攻城,我跟隨着陳茜即刻出兵,配合着臨海郡的將士,與他們戰了五日,共計兩回。
至第二回之戰,沈泰等幾人戰敗,出乎意料的結果也跟着發生。原本我以爲他們會像杜龕的部下一樣,需要三日三夜折磨之後纔會不情不願地屈服,不想還未取來繩索,他們就自己投降了。
如此結果愣是讓我鬱悶了一整日,只向陳茜嚷了一句:“真是……好失望!竟然就這麼投降了!”
陳茜倒是滿腹歡喜,說:“主動投降要比折磨了一番後才肯屈服的輕鬆多了,而且主動投降也是明智之舉。”
“可是……”
“而且他們還願意幫我們擊退張彪,這個人你我都不熟悉,但做爲他曾經的部下,多少是能瞭解他的用軍策略。”
陳茜的深謀遠慮令我無言反駁,我用雙臂環過他的頸項:“那下一步就……”話未說完,就聽見屋門發出聲音,心知是有人進來了,便趕緊從陳茜的兩腿上下來,站立在一旁。
進屋的乃是周文育,陳茜一見,高興道:“周將軍來的真是時候!”
周文育的臉上露出深受榮幸的神色,回道:“陳將軍又有什麼好的計策要與周某商議?”
陳茜展開地圖:“張彪部下投降於我軍,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定會再來襲城,據可靠消息,張彪人就在剡縣,而這裡有座有州城,他若要南下直攻,應該會以此城作爲踏板,咱們不如守好這座城,一舉將他擒下,你意下如何?”
周文育瞧了瞧他指尖所指之處,思考了一會兒,點頭應道:“此處看來無險要地勢,最易攻下,咱們若要守住它就得趕快!”
“那麼就傳令下去,即刻出發前往有州城!”陳茜把地圖收起來,下了決定。
周文育向他拱手,馬上出去將要傳達命令,陳茜又把他叫住了:“對了,你進來找我有何貴幹?”
周文育坦白地回答:“自當是來商議計策,不過如今看來,已經很明白了。”轉身,拉開屋門出了去。
陳茜又笑了,過來牽起我的手,說道:“這個周文育,一打仗,腦子裡就真的是整日都裝着打仗的事,整日想着敵軍什麼時候會進攻。”
我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頭的正義倒傾向於周文育了,回道:“他纔是真正認真打仗的人,心裡只裝着軍令和敵軍。”
他似乎不服我那一番話,一眨眼,顯得不太高興了,說道:“你的意思是,難道我就是那不認真打仗的人?”
我嗅到了一股酸味,無可奈何,只得向他解釋:“你多心了,只是他的表現尤其突出而已,你要是打仗不帶認真,怎麼會這麼長的日子以來每戰總是大捷?”
這回他不但拾回了好心情,還一臉得意,笑道:“最喜歡你誇我了!別人要是誇我,我一直當他是放屁!你誇我,那就是甜絲絲的蜜!”
只是這麼一句老俗的甜言蜜語,我竟然在剎那不由自主地紅了臉。哄完了人,他的雙手從我身後環住我的腰,提出要求:“現在難得有空,你讓我玩一玩好不好?”
我把臉別過一邊,不回答。
他進一步確認:“你不說話,我就當默許了啊!”
我點了一下頭,剛點完,他就馬上改口了,有些失望道:“你怎麼答應得這麼快?現在興致又沒有了!”很快,又補了一句:“不過,我現在想帶着你去洗澡!”
我剛明白他的意思,未來得及回話,已然被他抱起,直奔屋外。
“去洗澡,洗掉身上的血腥味。”他在路上說着,帶着我往河邊去。臨近那條河,在岸上,很清楚地看到有一羣只在腰間繫着白襠的將士在水裡打鬧。
那些將士回頭瞧見了陳茜和我,紛紛恭敬地打了招呼:“將軍,韓校尉!”
有人笑嘻嘻地脫口一句:“將軍,韓校尉,你們也來洗澡啊?”
陳茜望了他一眼,卻只道:“沒有……只是過來看一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說完,就佯裝呼吸新鮮空氣。
我頓覺得他說的話與之前說的相差萬里,正起疑惑,只聽他低聲喃喃:“今天是個什麼日子?想做其他事情都一個接一個地失去興致。”
一個沒忍住,當着他的面,我立即笑了,邊笑邊左右搖頭。
“有什麼好笑的。”陳茜再度不高興起來,想了想,又想出了別的法子:“洗澡洗不成,咱們還可以在這附近散散心,這裡的景色也不錯,我就不信連散心也不成。”說着,掉頭就走。
我見他走了,緊跟而上,出語:“幹嘛這麼煩躁,不就是今日碰巧有很多人要洗澡麼?況且,今日確實是個天氣很好的日子。”
“我就是不想帶你一起跟他們洗。”陳茜說出了實話。
“咦,爲什麼?都是男子啊!”我不解地望着他。
“你是我的人,怎麼能隨便讓別人看到身子呢?同性也不行。”他說出了理由。
“嗨!你以爲他們個個都像我們這樣啊?哪有這麼巧的事。”
“樑朝男風盛行,這件事是很難預料的。”
“反正……我活了這麼多年,都未曾被人劫色。”我有些不服。
“那是因爲你在關鍵的年歲遇到了我,我的人誰敢動。”他回頭。
我說不過他,便不再還嘴了,跟着他轉悠了一圈就又回到了屋子,次日,照舊是一大早隨軍前往有州城。
這座城池並不算大,是一個甕城,當我們的人趕到那裡時,發現已然被張彪的部下佔據,遂出戰攻擊。因城內只有兩千敵兵把守,不到一日便被我們的人擊潰。
隨後,降將沈泰將城外北面不算太遠的香巖寺附近有張彪軍僚駐守的事告知陳茜,提議帶兵攻克並收服降兵,陳茜便與周文育商議,周文育遂親率親兵往香巖寺,並設營在寺院附近鎮守。
陳茜領親兵及部分臨海郡的將士共三千人,日日夜夜把守着有州城,絲毫不敢鬆懈,他也因此有幾日不能好好睡過一覺。半夜三更,我擔心他餓着,接連幾次地親自到廚房抓一把米煮成粥,端送到他面前。
此城之中,有百姓僅上千人,照臨海太守下達的徵糧命令,有糧者都要送至營中以保證將士的伙食。一大早,我正朝着廚房的方向去,離那廚房不遠,就看見窮苦的百姓排着長龍一個接一個地將手中的糧食上交軍隊。
在那長龍中,我尤其注意到一對母女,那位母親面色蒼白,腰也挺不直,極似有疾在身,而那女娃,約摸不過七歲,緊緊挨着自己的孃親。那位母親手裡提着一個破舊籃子,籃裡只裝着五個雞蛋。
輪到她們時,女娃很聽話地用雙手從籃中抓出兩個蛋,小心地交上去。我趕了上去,奪過將士手中的雞蛋,交還到她手中,並驅散長龍,然後轉身,向將士下了吩咐,“以後,誰也不能向百姓徵糧!”
“可是,這是太守大人下的命令。”
“你可以遣人去告訴他,百姓也需要吃飯,不能因爲將士們要打仗而奪去他們吃飯的自由!他要想他的部下吃得飽吃得好,請他派人送糧過來。”
說完話,我就進入廚房,端了稀粥即刻返回陳茜的屋子。一碗白粥,他吃得津津有味,明明淡而無味,他卻將它說成是混了五種味道的珍品。
平安且無聊地度過那幾日後,在一個寧靜的夜晚,城外突然驚現軍情。陳茜得知了以後,趕緊與我一同領兵出到北門。昏暗的夜色裡,臨海將士與前來襲城的敵軍混在一起,混亂的畫面,擾人的殺喊聲,讓人迷茫。
我與他在其中拼命斬殺撲殺過來的敵軍,把守住有州這座小城,心裡無時無刻都很明白,那些敵軍,也曾跟自己一樣,是普通的百姓人家,只因爲能夠有一頓飯吃,不得不聽人遣使,用血肉之軀替人賣命。
他們是無辜的,縱然如此,縱然在背後指使他們的人才是真正的魔鬼,但不殺他們,便難以除掉指使他們的魔鬼。
戰亂,抹殺的總是人性,自從握刃奔上戰場殺敵以後,連我自己也漸漸地變成了過去所憎惡的惡鬼,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註定要一輩子這樣走下去。由此也看透了一件事:這個世界,亦也是不公平的,混亂的沙場上,是不能容下半分同情,你若是同情了他們你就會輸掉這場戰爭!
輸掉了戰爭就等於向敵人奉上自己的性命,因此,絕不能輸。
那些利刃朝我揮下來,我抵擋下來之時,聽到陳茜的呼喊聲:“阿蠻!快去把情況告知周文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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