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正,榆柳成蔭。紅壤披覆的磁山腳下,一條小河蜿蜒而過,在和煦的春風之中波光微漾、一澈到底。沙石水草之間處處可見魚兒覓食,間或尋到一點魚蟲,接着擺尾瘋搶,如鏡的河面也跟着震碎了。?
淺灘處蘇齊、馮夷等十多個粗莽大漢挽袖赤腿站在河水裡,叉簍齊全、連吆帶喝的捕着魚,那陣勢頗有斷流涸澤之威。而在他們上游遠處的河邊沙灘上則要安靜許多,離河水不過三四尺的地方趙勝一杆斜支河面,任由魚線漂浮,自己則與馮蓉、喬蘅舒適的靠坐在三張斜背軟椅之中,身邊的矮几上還擺着盛滿了桃杏蜜餞的漆盤,完完全全是一副休閒度假的樣子。?
矮几漆盤自然是早就存在的傢什,而軟椅則是趙勝剛剛纔讓郭家的木匠“發明”出來的,這玩意除了些基本的力學原理外根本沒什麼技術含量,那幾位因爲風箱而對趙勝佩服有加的老木匠經這位半吊子科學家隨便一點撥便做出來了。看他們那兩眼放光的模樣,恐怕離華夏傢俱發展史的重大轉折點已經不遠了。?
趙勝與上卿們安排完了朝中事務纔在兩天前返回武安,當時馮蓉雖然依然虛弱,但傷勢卻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以她的火性子哪裡能像大家閨秀似地在屋子裡坐得住,所以趙勝只好答應帶她們出來散散心,權當是出征之前的春遊了。?
出征前的繁瑣安排自然用不着趙勝操心,而他這個主帥身份又來的很是莫名其妙,所以這些日子以來趙勝一直在回憶趙王召見他和牛翦、徐韓爲時的情形。當時不管趙何還是繆賢和徐韓爲,他們所表現出的古怪都讓趙勝疑竇叢生,然而趙勝根本不可能想到趙何這樣做的根源所在,最終也只能放棄了苦想,轉而坦然接受安排,準備好好經營經營北境事務。?
“上鉤了!上鉤了!”?
豔陽實在煦暖了些,馮蓉和喬蘅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那些話題又讓人提不起興趣,趙勝斜靠在躺椅之中幾乎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聽到她倆驚喜的尖叫聲,趕忙睜開眼傾起身握住魚竿猛地向上一提,只見魚線一甩,竟然是個空的。?
“哎呀,我就說不讓你們出聲,你們偏不聽,看把我的魚嚇跑了吧?”?
趙勝頗是不滿,起身重裝魚餌的工夫不由嘟囔了幾句。他可是公子,誰敢跟他頂嘴。可嘴上不說不等於心裡沒有,喬蘅和馮蓉避着他相互偷偷看了一眼,見對方都是相同的心思,便忍不住掩口偷笑了起來。?
馮蓉是練武之人,這樣的半斜躺椅需要仰身靠在靠背上,實在犯了大忌,早已經坐的不舒服了,本想欠身去幫忙,可眉心一皺接着又捂着胸口靠下了身去。喬蘅這次來武安本來就是照顧她的,見她這副模樣,連忙起身去扶,卻又怕趙勝發現了擔心,忙掩飾着笑道:“公子還說呢,別人釣魚哪有把魚竿扔一邊就不管的?公子倒好,連看都不看一眼,這哪裡是釣魚,分明是在餵魚。”?
“這你們就不懂了,當年太公望渭水垂釣只要願者上鉤,卻釣出了大週數百年江山,本公子這是在修習先賢之法。”?
趙勝一邊裝着魚餌一邊回頭笑道,轉眼間看見馮蓉捂着胸口,而喬蘅卻鞠身扶在一旁,已知她們剛纔瞞着自己做了什麼。忙扔下魚竿起身轉回來關切的問道,?
“蓉兒傷口又疼了麼?咱們出來許久,要不現在便回去吧。”?
趙勝和喬蘅雖說是陪馮蓉出來散心,但趙勝身不在邯鄲,邯鄲方面卻依然每天都有許多函文源源不斷的送到武安來讓他處理,所以這散心還說不上誰陪誰。馮蓉心中過意不去,澀然笑道:“我沒事的,回去又悶得慌。公子出來這麼久了還沒釣到一條魚,要是就這樣回去,別說別人,就是蘇都尉都得偷偷笑了。”?
“他敢!”?
趙勝笑呵呵地向遠處大呼小叫的蘇齊他們看了一眼,接着蹲下身在河水裡洗淨手走了回來,鞠身間正要伸手去几上漆盤裡捏起竹籤簪蜜餞,心裡忽然一動,手指一捻卻拿起了兩根籤子,接着左右手齊用簪起了兩塊蜜餞同時送到喬蘅和馮蓉嘴邊。?
這是要同等對待麼?喬蘅倒沒什麼,見趙勝雙臂大張,要不是兩隻手都舉着蜜餞,別人看了怕是還得以爲他這是要抱誰,忍不住嘻嘻笑了一聲忙張口接了。而馮蓉卻是一陣大窘,臉頰一紅,下意識的便向旁邊微微偏了偏頭,這一下眼角餘光恰好看見范雎和郭縱並肩說着話遠遠的向這邊走了過來,心裡登時更覺羞赧。?
范雎陪着郭縱來找趙勝是有正事的,哪能想到會看見這麼一幕,立時傻在了那裡,緊接着尷尬的咳了一聲,齊齊的將目光轉到了一邊。?
趙勝翻着眼皮向范雎他們看了看,絲毫不以爲意的向馮蓉小聲笑道:“別理他們,我就不信郭縱跟自家女眷在一起時也有那麼多禮道。”?
自家女眷?馮蓉登時凌亂了,心裡突突狂跳地迅速瞟了瞟身旁含笑細嚼望着自己的喬蘅,目光呆了似地盯着趙勝微微張開嘴接了蜜餞,趕忙低下了臉去。?
趙勝說歸說,但扔下竹籤直起身便向郭縱他們走了過去。郭縱跟范雎剛纔正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這時候見趙勝過來了,慌忙鞠身行下了禮。剛纔實在太尷尬了些,郭縱乾脆也不講那麼多禮數了,忙說道:“呃,公子。小人剛纔出了一爐鐵,鍛打之後頗覺不錯,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公子所說的那種鋼。要不公子去看一看?”?
“是麼?好,去看看。”?
趙勝哪懂什麼鋼和鐵的具體區別,不過聽郭縱這樣說,卻也知道這次煉出來的鋼材必然極合郭縱心意,那就是說必是好鋼了。趙勝一時間精神大振,轉頭向遠處的蘇齊他們招手高聲喊道,?
“行了,蘇齊,你們還想撈多少?差不多夠吃就得了,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去。”?
“好嘞~~~”站在河裡的蘇齊匆忙答應一聲,接着又高聲吩咐開了手下人,“快快快,往這邊兜兜水,別讓它跑了。馮夷,快下簍子啊!”?
……?
“噌——噹啷——”?
趙勝居處的外廳之中,寒光猛然閃過,接着便是一聲脆響,架在兩張空開些距離的矮几之上的一柄銅劍登時崩斷成了兩截。力道未盡之下,兩截斷劍先後掉在地上,又是一陣脆生生的響動。?
蘇齊啞然地舉起那把柄手未修的鐵劍上下看了兩眼,立刻轉頭興奮地向趙勝高呼道:“公子,這果然是好兵器啊!”?
“好,好,辛苦郭家主了,快請坐,快請坐。張先生也快坐。”?
趙勝同樣是興奮異常,轉回尊座撩袍坐下的同時連忙招呼滿臉紅光的郭縱和范雎同坐,而蘇齊則挑着眉毛俯身拾起斷劍,一臉愛憐的上下打量着那柄鐵劍大步走出廳去反身關上了廳門。?
這次郭縱鍛造出的鐵劍確實有劃時代的意義,以前雖然也有斷金錯玉的鋒利鐵劍,但那是用本身就是鋼質的隕鐵或者富礦鐵打造的,而這柄劍卻是第一次用普通的鐵礦石所造,這就意味着量產優質鐵器已經不存在技術上的障礙了。?
郭縱剛纔一直極力保持着矜持,但此刻卻實在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興奮地說道:“小人當真是佩服公子。小人煉了一輩子鐵,卻從來沒想過一般的醜金石也能煉出如此鋒利堅韌的好鐵。原先小人還極是羨慕韓鐵,以今日所鑄之鐵來看,韓鐵根本算不得什麼了。”?
趙勝擺了擺手笑道:“以郭家主之見,這樣的好鐵能造出多少?”?
郭縱匆匆的計算了計算,忙擡頭應道:“按公子之法鍊鐵需兩步方能成器,以小人目下的人手,每日出好鐵……不,應該是鋼兩三千斤應當不成問題。”?
度量衡這些東西從古到今變化很大,趙勝穿越過來以後雖然沒有標準的參照物,但單憑拿東西時的感覺也能大體估摸出趙國的一斤絕對不會超過現在的半斤,多說也就是四兩左右,那麼按這個換算,兩三千斤至多也就是現代重量的半噸左右。而像樣點的刀劍按現代的斤兩來算至少也得二三十斤,那按郭縱的產量頂多也就能造三五十柄刀劍,就算全部用於軍事一年也沒有多少,而且這還沒算必然要出的折損以及必須發展的鋼質農具……?
趙勝想到這裡說道:“還是太少,磁山之下醜金石可稱用之不竭,以郭家主之力,最多能造多少?”?
郭縱想了一想,頗爲尷尬的笑道:“醜金石倒是不缺,只是公子也知道這樣的好鐵將來必然爲別國所窺覬,小人在人手上實在不能不謹慎,所以……”?
趙勝道:“這個我知道,不過原先各處所造之鐵雖然沒有什麼差別,但鍊鐵之法卻是多有不同的,爲免辦法外泄,像郭家主這樣的大家必然有防範的手段。”?
郭縱不覺嘆了口氣,緩緩道:“防範的辦法當然是有的,不過這樣的好鐵卻不能與以前的鐵相提並論,只怕窺覬着必衆,到時候一個不慎……這法子是公子傳授給小人的,小人自然不敢獨佔其利,只是小人知道公子傳授此法是爲了興趙國之兵,這就不能不謹慎了。”?
趙勝不以爲意的笑道:“趙勝的意思還不止這些……咱們先把防範的事拋一邊不論,郭家主只要告訴我以你的財力最多能造多少。”?
這些事怎麼能不考慮進去?郭縱疑惑的看了看趙勝,略一計算道:“小人以冶鐵爲主業,就算不考慮別的,家資全部投在這裡頭頂多也就是能再翻一倍。”說到這裡他突然想到邯鄲郡內還有個卓氏家族,萬一趙勝嫌他煉的少再去點撥卓氏,那他可就虧大了,慌忙轉口道,“小人在趙國也算是冶鐵大族了,就算是卓氏,以小人的瞭解,他們能造的鐵絕不會超過小人的七成。?
范雎不難理解趙勝的想法,聽了郭縱的話轉頭對趙勝道:“公子,這樣看來就算他們兩家加一起一天也超不過萬斤,不算多。”?
趙勝有些爲難的點了點頭,他本來一直以爲這個時代雖然是冶鐵業的發端時期,但以郭縱這樣的身份也不可能造這麼少,實在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情況,這樣看來郭縱所謂冶鐵至家財千金完全是物以稀爲貴再加上虛誇的結果了。本來趙勝作爲二十一世紀來的人,完全明白國營或者公私合營的經營方式,然而單單一個稅賦吃緊、處處用錢就使他根本用不上這些辦法了……?
就在這時,廳門吱呀一聲突然被推了開來,蘇齊從門縫裡擠進了臉來說道:“公子,白家姑娘從武安邑過來看馮蓉,聽說公子回來了,說是想拜見公子,公子見不見?”?
“嗯,好……”趙勝思索着點了點頭,突然之間聽明白了蘇齊的話,忙詫異的擡起頭問道,“你說誰來了?”?
“白姑娘啊。”?
公子這不裝傻麼,你不認識誰也不可能不認識她啊……蘇齊忍不住撓了撓頭,剛重複了一句,就見趙勝提高聲音笑道:“快去請白姑娘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