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少年啦飛馳 第一部分 (2)

在我們加入那個已經散夥的幫會以後,我們揍了朱文文一頓。揍他真是太沒有意思了,在一拳過後他就直叫兄弟哥們以後我再也不敢了,再也再也不敢了。於是我和鐵牛放過了他。但是在兩個禮拜以後,我們同時得到了處分。我們沒有被叫去辦公室,沒有人通知。在一次放學以後,我們看見學校的門口圍着很多人看佈告。於是我也去湊熱鬧。我看見我和鐵牛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上面,被處分的理由是在學校裡面打人。這給我的啓示是,以後打人要在學校外面。

在我三年級結束的時候,我們班級召開學期總結大會。劉老師說,我們應該向朱文文同學學習,他是一位很爲班級着想的同學,是老師的好幫手,是同學的好朋友,同學們要像他一樣有班級榮譽感。

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哥哥在技校唸書,唸的是機修。我的另外一個哥哥已經工作,他的老婆是大學生。在他結婚的時候我懷着十分虔誠的心情去看看大學生是什麼樣子的。當時她穿白色的婚紗,光彩照人。在她結婚以前,我的哥哥對我的家人說,大學生談吐到底是不一樣。在他們結婚的時候,我第一次坐到了轎車。這是他們的婚姻在我的生命裡留下的最重要的東西。我坐在轎車裡,計劃我以後也要有自己的車,要擁有我看見的一切美好的東西。

那天新娘敬酒,到我的父親的時候,我的父親一反常態,笑容曖昧,一口而盡。

最後新娘去了美國。當時給我哥哥的說法是,我要去長沙出差。晚上我哥接到一個電話,說這是美國長途。說我已經到了美國,萬事不要操心,我可能在美國呆很久,國際長途很貴的,我以後可能不打過來了,好了沒有事情了你也不要瞎想什麼。拜拜。這個電話49秒。這個大學生當初嫁給我哥哥的理由是要氣一個人,當時她和她的男朋友散後,她的男朋友去了加拿大,於是和任何失戀的女人一樣,要麼一生不嫁,要麼嫁得飛快。在她飛快地嫁人以後她恍然明白自己誰也沒有氣着。

我和我技校的哥哥關係比較好。因爲他是技校的,所以在我們這裡威信極高。技校的人打架最賣命。以後我明白那不是技校生源好,而是因爲在技校的邊上有一個電影院。

電影院邊上是附近有名的紅燈區。所以,我們通常把技校和電影院一起稱呼,叫技院。我的一個叫書君的哥哥就在技院成長。他的父親對他的期望是成爲一個文人,後來書君發展成爲一個流氓,使他的父親非常失望。以前我和書君在一起談到他父親的夢想的時候總會大笑,因爲文人和流氓實在是差得太遠了。現在,等我混出來以後,參加一個派對,一個經理向我介紹,身邊的這位,寫的東西比較不好講,她和陳染林白——陳染林白知道?一樣的,是寫私小說的。這位寫私小說的作家在派對的時候一個勁地抽菸,恨不能把菸屁股也吞了,可是,在這個過程裡,他被煙嗆着了不下十次,我就知道,其實在這個社會上,流氓和文人是沒有區別的。所以說,書君他爸的夢想已經成爲現實了。我們都是文人,鐵牛,我,書君,那個被關進去的黑龍幫老大,甚至陳露,陳小露,和我哥哥結婚又逃走的那個女人,都是。

技院一帶是我和鐵牛一起去得很多的地方。在我們之間出現陳小露之前,我和鐵牛一直去技院和書君切磋武藝。當時書君有一本書,是教人格鬥的,書君看書常常會有心得,所以我和鐵牛就去求教。書君在技院那會比我們高一個頭,宿舍的牀下有一副啞鈴和一根三節棍。我們對三節棍比較有興趣,因爲我們清楚地記得在我們二年級的時候看的《忍者神龜》裡,有一隻烏龜是使用三節棍的。而啞鈴就沒有實戰價值了,因爲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提個啞鈴當武器的。一次鐵牛好奇地拿起三節棍,花了很大力氣把它展成真正的三節,然後在房間裡甩,打在自己的手臂上,淤青一個禮拜。我們拿啞鈴的時候是兩隻手拿的,書君此時的任務就是笑和追憶他小時候如何如何厲害。他說,知道我爲什麼有一次一個禮拜沒有上課嗎?是因爲我在舉啞鈴。我就舉了一個禮拜,做了幾萬個,馬上肌肉就練出來了。然後他脫去外衣展示效果,一塊肌肉猛然崛起,然後捏捏我和鐵牛的胳膊,說,嫩着。像我一樣就什麼也不怕了,誰也打不了我。這句話的豪氣還飄蕩在我和鐵牛耳邊沒有散去的時候,書君被人痛打,住院一個禮拜。我們事先不知道他住院的消息,只知道這小子又是兩個禮拜沒有來,八成練啞鈴去了。

我們還有一個姐姐。我們一次去書君宿舍的時候她就端坐在書君的牀上,和他一起聽鄭治化的《水手》。至今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書君是學機修的,她是學酒店服務的。此人非常漂亮,長髮披肩,和藹可親。到後來,書君告訴我們,她果然是和藹可親的,任何人都可以親她。在改革開放如火如荼的時候,我惟一的姐姐去了浙江,支援當地建設,發揮和藹可親的本色,展示酒店服務技術。在我和鐵牛還悶在學校裡喊爲人民服務的口號的時候,她已經將口號化爲行動,並且更加高尚一步,爲人民的公僕服務去了。

在一次書君借到一輛建設牌50CC的輕騎以後,書君帶我和鐵牛去兜風。我和鐵牛屁股挨屁股坐在這輛窄小的車上。我們三個人幾乎把這車給覆蓋了。不明真相的肯定驚異我們三個是坐在什麼東西上飛馳。這輛輕騎被我們重騎,書君腳踩一擋,油門到底,我和鐵牛差點拋下這可愛的世界。書君開得神采飛揚,這車甚至被開到了六十五。我們的屁股亂震,擔心這車隨時散架。我們的身後散開一條白煙,其發出的巨響使路人駐足觀望。我和鐵牛頻頻回首,想看看我們離開了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羣有多遠。

這時,書君突然快樂地唱起歌來。他的歌聲蓋過了馬達轟鳴,使更多的路人頻頻觀望。他唱的歌使我和鐵牛記憶深刻。書君大叫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用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唱歌是很平常的,其實光這歌不至於讓我和鐵牛永世不忘,也不是這首歌觸動了我們內心深處的什麼,被歌觸動還是我們六年級時候的事情。難忘的原因主要是——書君唱得太投入了。在一個轉彎的時候,他換擋居然沒有踩離合器……

“建設牌”壞了以後書君花了一大筆錢維修。這時間裡他遊蕩於各個小學之間,花了一個禮拜湊齊了換零件和車罩用的錢。鐵牛生平第一次骨折,痛不欲生。我們擡起他的時候,他的小腿好像分了兩節一樣,一部分是垂着的。我們把鐵牛送去了鐵牛家,鐵牛對他當時未死的父親流汗解釋說,是在橋扶手上走的時候摔到了橋下水泥地上的一個水泥柱子上。鐵牛父親立馬施展醫術,採取以毒攻毒的辦法,扇了鐵牛一個巴掌,說你這兔崽子,走路不長眼,又要耗掉老子多少醫藥費。三天以後,書君帶着兩百塊錢去慰問。鐵牛的爹頓時對書君肅然起敬。鐵牛康復得很好,這麼大的事故一個多月就好了。在鐵牛康復以後,他爹帶領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書君家向書君致謝。

那次事故書君的小拇指骨折,我多處擦傷。

鐵牛住院期間我和書君多次探望,並向鐵牛表示最真摯的慰問。鐵牛表示,自己要好好養病,爭取早日康復,早日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做貢獻。

鐵牛出院以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建設50去兜風。我們三人再次將車覆蓋,但是這次書君的速度很少超過五十。當車開過我們出事的地方,鐵牛說他的右腳隱隱作疼。我們開到很陌生的地方,車子快要沒有油了。但是書君堅信,加油站就在那希望的田野上,鐵牛的看法是加油站在那遙遠的地方,我覺得前面不會有加油站了。後來我們推車步行三十分鐘,只看見一個維修摩托車的地方,我們向店主高價買了兩升油,重新啓動輕騎。不料開了兩分鐘,前面就赫然一個加油站。

以後這建設輕騎就屬於了書君。此車原先的車主與人鬥毆,被人砍中脖子,當場死亡。這是一場羣架,抱着人人蔘與全民健身的想法,使這混戰的人數超過了五十。最後這一刀是誰砍的沒有查明白。於是全民拘留十五天。

書君面對這天賜的車顯得很激動。上次路過那個死去的車主的墳前,書君下車去默哀,鐵牛說你還是說幾句吧死人可以聽見的。於是書君憋了良久,最後說,謝謝你的車。當時我對此話極其反感,人家都死了你不能說點好聽的真誠點的嗎,其實這話是最真誠的,因爲人家死了。

我們說點光明的東西。我小時候光明的東西。比如一次我考試得了一個一百分,當時我覺得這是多麼美好的世界。可是這個世界只美好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以後,我們姓楊的英語老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給我一份一樣的卷子說,你再做一遍。於是我兢兢業業做完了,可惜的是,這次的成績只有九十五分。有一個叫FUTURE的單詞,我忘記了它的拼法。我記得我考試的時候就是怎麼蒙出來的,結果在一張一樣的試卷上,只不過是興奮了兩個小時,我就忘記了它。楊老師看着我,旁邊姓劉的班主任果然是個跨領域的人才,她對楊老師說,憑藉我幾十年的教學育人的經驗,這肯定是抄的。她把育人說得特別響,後果是我這次考試不及格。這是在什麼年級的事我已經忘記了。我就記得這麼一個和光明有關係的事,因爲我的英語老師的名字叫楊光明。

總會有光明的東西的,在未來。

在三年級結束的時候鐵牛的各科考試成績呈現鮮豔的趨勢。當時他除了體育和美術之外, 好像沒有什麼是及格的。這個暑假鐵牛爹整天操練鐵牛,用各等兇器實驗。而我在父母的威逼之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暑假有六十天,我無比無聊。在快到七月份的時候我總會莫名其妙地心神盪漾,因爲暑假的到來。在六月份想的時候,暑假可以打彈子,游泳,看動畫,聊天,打遊戲,多麼快樂。可是到了暑假過去一半的時候我可是懷疑我以前的想法直到下一個六月份的來臨。爲此我做過研究,結論是,去年的暑假我只是玩過兩次彈子,遊了一個泳,每天有半個小時的看電視時間,和父母聊天,到朋友家打遊戲一次。我開始很納悶爲什麼就是這些東西支撐着我暑假的快樂,原因是,在每個人的記憶裡,都會深記兩種東西,快樂的和痛苦的。忘記得最快的是無聊的。我的暑假一直是在無聊裡度過的,但是覺得比在學校心胸開闊,因爲我可以有60天不見到我的班主任和其他人。

我趴在窗臺上,只看見遠處一個煙囪,還有無數的樹木。無數的知了在上面叫。於是我想起我們的作文還沒有完成。因爲每年的暑假,佈置的《暑假見聞》我的第一句話總是,暑假到了,知了在樹上叫。這個開頭用到我六年級的時候。到了我初一的時候我覺得膩了,覺得總得有些豐富多彩的開頭吧,於是我構思許久,結果,那年暑假我的見聞開頭是,知了在樹上叫,暑假到了。我覺得我都膩了,可是知了卻不膩,每年夏天,歡歌不已,樂此不疲。

鐵牛的夏天安排是,每天早上5點起牀,去釣浮在水面上的蝦,7點回家,繼續睡覺。9點起牀,看《葫蘆兄弟》,11點吃飯,12點午睡,下午3點起來,看一個叫《希曼》的動畫片,看了以後熱血澎湃,去找一個木杆子,裝一個手柄,跑到弄堂裡,把劍舉向天空,說,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然後他的夢想就是找一切看不順眼的人報復。晚上7點吃西瓜,8點睡覺。

在一個暑假的時候,我和鐵牛出去撿廢鐵賣錢,到了那個大煙囪的所在,看見許多廢鐵。但是,當時勤勞致富的途徑比較狹隘,我看見已經有隔壁班級的小子在撿。於是我們差點爲了一些被人廢棄的東西打起來。然後我們的餘下的日子就圍繞着如果打起來會怎麼樣怎麼樣做討論,生活在幻想之中。

到了一定的時候我身邊的人紛紛離去,當一個個人熟悉和離去得越來越快的時候我發現已經很久沒有遇見以前朝夕相伴的人。我的哥們之一,鐵牛,不知去向,無法尋找。鐵牛的第一個女朋友,陳露,在高中的時候懷孕,私自服用墮胎藥,導致出血嚴重,被拖去學校醫務室,一週以後開除。一個月以後她去墨爾本留學念高中,在悉尼轉機的時候遇見以前的同學,大家看見居然沒有打招呼。如果在上海這是可以理解的。然後陳露隻身在墨爾本生活,和上海不再有關聯。

2

若干時間以後我很不幸地進入了另外的一個流氓圈子。我的同事,一個叫老槍的,成爲我的朋友。此公畢業於一個師範,此師範的名字偏僻罕見,至今沒有背出。老槍的夢想從小就是成爲一個文學家,這點和書君他爹有異曲同工之妙。真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還有要當文學家的,我們的熱情,居然還有沒在學校裡給滅了的。

3

老槍幹這一行當已經有四年多,這是他痛苦的四年,因爲我們的工作是寫東西,一天六千字,給你兩百元的稿費,然後交給老闆。一個月以後,就可以看見自己的東西變成了書,在各大地攤流行,內容是你寫的,可惜作者是賈平凹池莉了。老槍寫了兩本賈平凹的長篇,一個劉墉的散文集子,最爲神奇的是,他居然還在加入這個行業以後的第二年寫了一個瓊瑤的東西,差點給拍成電視,後來那幫傻×去找瓊瑤談版權的時候,瓊瑤看着標着她的名字的書半天不認識。這事曾經成爲一個新聞,使老槍頗爲得意。當然,得意是暫時的,接下去的是空虛和妒忌。空虛的是,自己混了4年,寫了好幾百萬字,都幫別人揚名或者臭名去了,自己留下些什麼自己都不知道。至於妒忌的是什麼,一樣不知道。

剛來這陣子我負責寫校園純情美文之類的東西,老槍在做一個餘秋雨的。因此老槍痛苦得無以復加,改寫瓊瑤的東西時,都成這樣:

我趴在細雨的窗口,看見我夢中的男孩,心跳得厲害,看見他穿過雨簾,我馬上跑出教室,沒有帶任何遮雨的工具。在我踏出教室門口的一剎那,突然,一種沉重的歷史使命感壓抑在我心頭,多少年的文化在我心中吐納,當我趕上去對那個男孩進行人文關懷的時候,發現他也在凝視着我,雨水從我們的臉上滑落,他看着我的眼睛,我醉了,看見他的臉上寫滿了上下五千年留下的滄桑。

後來這東西經過修改,印刷了五萬本,充斥盜版書市場,書名叫瓊瑤純情繫列,《窗外》姐妹篇,大陸惟一授權出版,瓊瑤小說珍藏版《門外》。一次我和老槍去逛書市的時候,看見一個肥頭大耳的傢伙,向老槍推薦,說,哥們兒,這是瓊瑤最新的東西,送你女朋友,一定喜歡,原價是二十塊,你看這天快下雨了,我也收攤了,要不我給你五折。

4

這書老槍拿到八千。當時我們住在市區一個很小的房子裡,上海。

5

我的美文系列他們給了我六千,爲此我努力了兩個月,因爲我對文學本來沒有幻想,所以痛苦僅僅限於有的時候湊不滿字數上。老槍的痛苦是他熱愛文學,文學不熱愛他,他寫過幾十萬字的小說,沒有地方發表,後來除了一個保留的之外全部送賈平凹了。這些東西換了兩萬多的人民幣。老槍的愛好是喝酒,沒錢就不能喝酒,沒有酒就不能寫東西,不能寫東西就沒有錢。寫了東西有了錢有了酒卻沒有東西了。這就是老槍的生活。

老槍的喝酒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此公每天要喝白酒半斤,刺激靈感。有一回,應該是九月一號,只見老槍背個大書包出門,我以爲他是懷念學校生活去念書了,沒想到半天拎一包酒回來,放在寫字桌上,開一瓶,喝一口,說,咱今天寫個李白的小說。

我和老槍住的地方是那個盜版集團解決的。房租都是他們出,任務是每個月拿出至少十萬的東西。我們用的是最落後的電腦,存個盤等同於我們把泡麪衝開的時間。每次我們寫得飢餓不堪,總是泡個面,說,存盤吧。老槍邊存邊罵,丟吧,丟吧,都丟了。事實是我丟過文件,老槍因爲對磁盤和電腦愛護有加,從來沒有丟失過東西。

6

從我們住的地方到外灘有一個小時,每隔兩天的黃昏,天知道老槍轉什麼路什麼路的都要去外灘。他本不住在上海,對外灘有一種天生的嚮往,還有和平飯店和暮色裡的鐘聲。我有一次和老槍去過,這次我們是叫車去的,因爲我們剛拿到幾千。我們叫的普桑穿過靜安寺,穿過淮海路,看見美美百貨,我們都在掂量我們手裡的幾千到那裡能買幾塊手帕。然後穿過寶慶路,到達衡山路。我們這時候和外灘是背道而馳的。我們路過衡山賓館,看着老時光從視線裡消失,路過地鐵站,然後拐上肇嘉浜路,看見無數的寫字樓在兩邊消失,無數的穿得像個人樣的人從裡面走出,叫了一輛車後也消失了。老槍於是指責他們在如此優越的條件下寫出如此差的文學作品。我就提醒老槍,說,那幫手裡提個包的傢伙不是寫東西的。老槍說我知道。

可能的就是老槍實在很久沒有罵人了,憋得不行,想找個罵的寄託。然後在到達徐家彙的時候,老槍終於解除對肇嘉浜路上的人的仇恨,安慰自己說,不要這麼罵人家,好歹也是個生物。

7

然後老槍堅持不走高架,在地面上慢慢地磨。在我去北京之前,我一直對上海的堵車十分痛恨。我們從下面走走停停,看見邊上停着的無數的高級轎車,裡面坐着無數的生物,如同我們一樣莫名其妙,在徐家彙的時候,我們覺得上海真是個天堂,只要你有錢,還要有女朋友,不然那麼多的法國梧桐就浪費了。

8

最後我們從陸家浜路到中山南路的時候,是老槍把我叫醒的。我們的身後是南浦大橋,我們沿着中山東路,看着舊的上海,對面是東方明珠,一個外地人到上海總要費盡周折去爬一下的東西。我在上海很多時間,從沒有到它的腳下看過,我甚至不覺得它宏偉。還有旁邊的什麼國際會展中心,從外灘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就幾個球堆在一起,碰上視力有問題的還以爲那幾個球是從東方明珠上掉下來的。

9

我們站在外灘的防汛牆邊的時候正好是要黃昏,老槍正爲他付出的車費痛心,埋頭苦算今天繞着打車的錢要寫多少個字,計算結果是要寫兩千個字。

然後我們站在外灘,看着來往擁擠的人羣,無數的人對我們說過這樣的話,讓一讓,正拍照呢。我們在外灘幾乎找不到一個可以長久佇立的地方。

10

我們接着步行到紀念碑,這碑使人深深地體會到,上海沒有雕塑了。我們走過無數的相擁的情人無數暗淡的路燈無數江邊的坐椅,最後看見一個類似楊浦大橋模型的東西,知道到了老槍最喜歡的地方,外白渡橋。多少年來我一直以爲橋的那邊就是浦東了。可是離開上海以後我才知道那橋下面的原來是蘇州河。黃浦江在我腳下轉了一個很誇張的彎。

11

老槍的保留節目就是在橋上沉思。說是沉思一下,應該寫些什麼。每到這個時候我會覺得無比的滑稽和悲傷,覺得很多事就像老槍苦思冥想的文章,花去你無數的精力,最後你終於把它完成,而它卻不是屬於你的。

12

然後我們奢侈地打車回去。當時黃浦江上已經起霧,有汽笛在江面上響起。可是我們有任務,我們呆在江邊也只能無聊。回去的時候直接走的高架,比起來的時候通暢多了,很快到達。當我們下車的時候,老槍說,我應該省錢去買個車。這不是一個不現實的建議,因爲按照老槍現在的報酬,寫十年就可以了。當然,是個小奧拓,還不算牌照。

13

老槍回去以後就開始埋頭寫東西。這人寫東西的時候極其認真,鍵盤啪啪作響數小時,不作休息。老槍用的是五筆,五筆的毛病就是如果碰上一個字給擱住了,完了,慢慢拆這字去吧。老槍剛來那會,聽說給“凹凸”兩個字給堵上了。堵了一天,又不願切成拼音,可以想象其萬分痛苦。之後他給“段”堵住過,給“尷尬”堵住過,堵得很尷尬。無藥可救的是,在每次堵住以後,老槍總是堅持不換拼音。我剛搬來的時候,就讚揚老槍這種不見黃河不死心的大無畏精神,覺得這纔是個性,覺得老槍是個人才。

可是,遺憾的是,不是老槍真的一條道走到黑,只是他不知道還可以用拼音打東西。這廝用電腦,除了開機和存盤之外,其他一概不會。當我教會他怎麼用拼音的時候。每逢有字打不出,老槍總是立馬切到全拼,用得無比順暢。

14

我們在這樣的環境裡爲自己的未來努力,老槍爲了有個車,可以遊蕩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裡,每天看衡山路,鉅鹿路,淮海路,南京路,金陵路,復興路,可以在任何時間去外灘,所付出的代價是不能下車,只能在車上看。因爲沒有地方給你老槍停車。前提是老槍有車。估計到老槍有車的時候,就沒有外灘了。因爲科學家說,上海在以每年幾釐米的速度沉向大海。我們相信科學家叔叔說的話,因爲我的夢想,一年級的時候是科學家。老槍的夢想,一年級的時候是做個工人,因爲咱們工人有力量。到了老槍有力量的時候,知道工人的力量其實只是肌肉的力量,然後老槍也想去做個科學家,因爲科學家的力量好像更加大一點,科學家可以造原子彈。悲哀的是,老槍研究得出,科學家造的原子彈,往往是往工業區扔的,於是,有力量的工人就消失成塵埃。當後來的理想消滅前面的理想,然後後來的理想也隨着消失的時候,老槍感到這個世界完了,既然這樣,不如讓它完蛋得更加徹底,於是,老槍選擇了文人。

15

當我們站在外灘的時候,我安慰老槍說,其實科學家不一定非要造原子彈,他可以做些其他的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推測我們腳下的這塊地方什麼時候沉入大海。然後坐在實驗室裡,和我們一起沉入海水。

16

這一年的上海冬天的時候,我和老槍在街上吃麪,熱氣騰空升起。我們看見兩邊光禿禿的梧桐,還有冰冷的西方建築,覺得應該去找個暖一點的地方住下,因爲什麼的青春不應該這麼受凍。在十一月份的時候,有人給我們住的地方搬來了兩個取暖器,使我們無限感激,但問題在於,當用任何一個取暖器的時候,這裡的電線就無法承擔,然後我們去看看保險絲,其實是去看看頭髮絲,老槍感嘆說,上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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