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得意的輕快,皇帝下樓,在幾句親隨的護衛下,走到了離韓悠兩丈遠的對面。
忽然起夜風了,入秋的晚風已頗有了些涼意,拂動韓悠垂在臉頰邊的綹綹青絲,和素白衣裙。明月清輝之下,那張眉目清晰的臉龐端肅、優雅而泛着聖潔的朦朧光芒,彷彿不着一絲塵埃!
這,與皇帝那張明顯帶着戾氣的臉形成對比。
皇帝面容越來越像當年的皇帝舅舅了,這是韓悠在月下認真凝視下的第一印象。想當年皇帝舅舅爲了皇位穩固,亦是殫精竭慮罷,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面前的這個帝王,在狠辣方面超過皇帝舅舅遠矣!
“王冉!”韓悠直呼其名,禁不住感慨道:“汝變得了,變得太多了!”
“變的不是朕本身,而是位置!阿悠,汝是來求朕的嗎?”
“求?對!算是求罷,汝若是肯放過這些江湖客,我韓悠和燕芷願意束手就擒!”
“不覺得晚了些麼?”皇帝的語氣中帶着冷酷:“這些亂民,萬死不足以泄朕的怨憤!”
“那麼便無可以商量的了麼?”
皇帝略一沉吟,道:“若肯投降的話,朕可以考慮不殺無關江湖客,但領頭的,卻不能饒!”
“不行!除了我夫婦二人,其他人等一概赦無罪,這是唯一的條件!”
“韓女俠,快退回來,與這沒人性的昏君還有甚麼好談的!”風幫主大聲喝道。引得江湖客們又是一陣喧譁。
此時收集柴草的士兵已有數十人返回,見此情景,衆人亦馬上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若是當真火攻,這街道兩壁皆是純木房舍,燒將起來真的是連鼠蟻亦難存活,不禁個個都有些又懼又怒之色!
“皇上既然要趕盡殺絕,那也罷了。”韓悠豪氣大盛,對皇帝已經徹底失去了希望:“那就拼死一戰罷,王冉,勝負還尚未分曉呢?”
“已然分曉了,天亮之前,這一切都會結束的!”皇帝自信道。
短暫的談判破裂了,風幫主、黑老大等江湖客反倒鬆了一口氣,若韓悠真的以她和燕芷二人換衆人的性命,衆好漢又情何以堪。
韓悠嘆口氣,越發憐憫地看了皇帝一眼,正要轉身回去。眼瞳之中卻猛見寒光一閃,寒光在月下如白練一般,纏向了皇帝的脖頸!
“阿豹!”
阿豹手中的鋼刀已經架在了皇帝頸間。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在場所有人一驚!
“阿豹,汝想作甚麼?”皇帝的聲音倒還冷靜!
“皇上請恕阿豹不忠!”
“汝竟然要背叛朕!”皇帝臉色鐵青:“朕待汝不薄啊,不但不計較汝廣陵軍舊部的前嫌,反以要職與汝擔當。想不到,連汝亦會背叛朕!”
皇帝身邊隨侍本皆是阿豹手下,見此變故,竟一時怔在當地,不知如何處置。急得路總管連聲喝道:“快!快!快拿住他!”
“誰敢上前!”阿豹緊了緊手中的鋼刀,鐵一般的手搭住皇帝,道:“隨我走罷!”推着皇帝向對面江湖客走去!
“哈哈哈……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啊!”江湖客中爆發出一陣陣暢快之笑!
皇帝身不由己被推向江湖客中,才走丈餘立時被搶出來的風幫主、黑老大等迎住,架入工事後面去了。那些禁兵失了統領阿豹和皇帝,都慌了神,一面奔去尋安國公獨孤泓一面四處傳訊去了!
只說衆英雄將皇帝帶入一間大廳,頓時圍了上來,將皇帝當作了賣藝的猴兒一般圍觀起來。這個說:“好白皙的皮肉!”那個說:“與常人也無二般嘛!”更有甚者,伸手在皇帝身上胡亂摸捏起來。
“不得無禮!”阿豹喝道,仍小心地護在皇帝身邊,並不許江湖客觸碰皇帝。
皇帝面無人色,鐵青着臉只是一言不發,只是那些江湖客中不免多有放*蕩不羈、行事怪癖者,見擄了個皇帝來,哪有不起鬨煽動的。更莫說是言語無狀了!
韓悠急忙擠進圈內,向衆人道:“士可殺不可辱,王冉畢竟也是一國之君,咱們不可太過無禮。”衆人聽得韓悠勸說,方稍稍收起戲謔之心,調侃之情。
別個倒還罷了,溟無敵因恨皇帝無情,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上前道:“既然落入咱們手裡了,咱們也審審皇帝,大家意下如何?”羣雄轟然叫好。溟無敵道:“那我便自封審官了!王冉,汝可知罪否!”
皇帝自然知道他們是在拿自己取樂,並不應答。
“嗟!看樣子不用刑是不肯開口了,左右,上刑!”
“請問審官,用何刑具?”
“剝完衣裳,懸於屋外示衆!”
“妙……”
見鬧得不堪,韓悠擺手道:“溟無敵,莫混鬧了!說正事罷,王冉,阿悠可與汝說過勝負尚未分曉,現在還有何話說?”
“但求一死!”
“哪有那麼痛快!死可是有很多方法的,而且我溟無敵最擅長最慘烈的死法!”
“死罪倒也可以免除,只降一道遜位的聖旨,傳與韓女俠,咱們保你長命百歲!”風幫主呵呵笑道。引得衆人又是轟然稱妙。
“你們都別打岔罷!”韓悠又好氣又好笑,這起人,實在也難約束,教他們噤聲除非是割了他們的舌頭。“王冉,咱們並不要你的性命,亦不要你的皇位。阿悠只有一個請求,放我們出城,並赦無罪!可否?”
“這也太便宜他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少說也須給老夫抽上百來鞭子!”
“一百鞭子太多了,咱們每人抽上十鞭,就他這體格恐怕也難承受!”
“再教他把國庫與咱們分了,賞給弟兄們逍遙去!”
簡直沒辦法說話,韓悠大吼一聲:“住嘴!”方令衆人平息下來。
“誰再打岔,阿悠先抽他十鞭子!王冉,可考慮清楚了麼?”
“可以!朕亦有個條件!”
“說!”
“這廝還敢提條件!”一個江湖客忍不住嘀咕起來,被韓悠瞪了一眼,忙嘿然一笑道:“該抽該抽!”當真取過一條鞭子,往自己身上抽了十下。
“阿悠汝離開京畿之後,不得再逗留漢境。天高海闊,北羢南蠻任你去!”
“可!”韓悠答道,令人取出紙筆來,教皇帝書寫赦免衆人之罪的聖旨。
只是衆江湖客尚不信任皇帝,都不免議論紛紛起來。韓悠道:“這聖旨可是要傳告天下的,並刻石碑於漢宮四門。皇上尚不想失信萬民,最好依這聖旨所言行事!”
一時聖旨書畢,韓悠令人拿出去交與路總管,教其連夜分送天下各州郡!路總管認得皇帝筆跡,又知皇帝被挾爲人質,哪敢不遵,立時加蓋玉璽,百里加急送往各處。
這裡諸事完畢,韓悠將皇帝帶至房間與衆江湖客隔絕開來。房內只剩下二人與燕芷、阿豹!
可巧這樓本是一處琴館,房內便有一架古琴。韓悠搬了琴凳,端坐於前,調試宮商,玉指輕顫,頓時縷縷清音流瀉而出。回到漢宮之後,閒時亦練過幾回,但終究是生疏了。此時外頭雖有江湖客興奮地吵鬧,韓悠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明日便要永離值得回憶卻不值得留戀的漢宮了,近十年來,漢宮留給韓悠的,實在有太多太多的五味雜陳。但自己終究不是屬於漢宮的,愈是見識了爭鬥,愈是不願參與其中,雖然每次都會不自覺地被捲入其中。從第一次,入宮未久時的獨孤太后謀亂,自己就似乎被詛咒了一般,每次漢宮爭鬥都躲不開避不了!
從一個無知小女孩,到初爲人婦,經歷得太多了,遠超過這個年紀所能承受的極限。一股深深的疲憊之感襲上心頭,所幸這一切都終將結束了!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漢宮那座精緻的小亭子裡,坐在亭間倚着圍欄,託着粉腮,聽着庭玉彈奏、太子唱鳴。粉蝶在花叢中飛舞,花香混和着樂音,風一般掠過全身,慵慵懶懶地晃盪着雙膝,思索着回去和秀秀耍甚麼遊戲……
琴音傳遞得很遠很遠,似乎是整條街道和整個京畿,包括漢宮都沉靜了下來。而坐在韓悠身後不遠的皇帝,忽然從雙眸中滑下兩滴晶瑩的液體。
“阿悠,別彈了!”
琴聲戛然而止,韓悠回過頭來,凝視着皇帝,稍帶譏諷道:“怎麼?這曲《漢廣》不是太子的最愛麼?”
“《漢廣》在朕心中已成絕唱,這世上再無《漢廣》!”
“非是世上無《漢廣》,而是太子心中容不下《漢廣》。阿悠原打算去祭下庭玉之墓的,可是如今看來,也無這個機會了!王冉,汝覺得汝現在還有面目去見庭玉麼?”
“庭玉?是的,朕已經很久沒有去看望過庭玉了!”皇帝的失落的表情令人動容。緩緩站了起來,走近韓悠,伸手用力在琴絃上一抹,一陣激越之音,琴絃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