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直以來不可言說的默契,在最爲關鍵的時刻,卻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河清非常隱晦地抽了抽嘴角。
如果他能開口說話,一定要大聲質問阿晏一句:“年紀輕輕腦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阿晏也不認真想想,自己怎麼可能會讓他幫忙穿衣服?他……不要面子的啊?
耳尖悄然爬上了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粉色,河清有些惱羞成怒,他直接將手裡的一沓“罪證”扣到海晏頭上。他轉身一把扯開身上的浴巾,拿起牀邊另一疊衣服,擡手、踢腿,迅速地穿上。
海晏被小孩的動作搞得一愣,僵直地側過頭,頭頂上的衣物全部掉到他腿上,只有一條黑色內褲還保持它最後的倔強,堪堪掛在髮梢——海晏伸手扒拉下來一看,的確都是他的沒錯。
……這他媽就有點尷尬了。
氣氛一時間變得凝固起來。海晏老臉一紅,完全不願意承認兩分鐘前那頤指氣使,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教育小孩的人是他。
不過跟小孩道個歉實際上並不丟臉,也就一句話的事。
海晏最怕的就是小孩不高興了,其他的面子什麼的完全沒所謂,他認錯認得乾脆:“對不起啊寶貝,你哥剛剛錯怪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河清大爺不要放在心上唄?”
大牀正中央鼓起了一個大包,河清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裡,只露出一張小臉。他細不可聞地哼了一聲,算作原諒了海晏。
哼,勉勉強強給你暖一下牀好了。
海晏坐在輪椅上,定定地端詳了那頭許久,才悄無聲息地揚起脣角。
小寶貝喲,對你真是沒半點底線了。
·
擦乾身子,海晏攀着牆上的扶桿直起上身。他手上狠狠一發力,試探着站起來,兩腿方一觸地,一股鑽心的疼痛從腳底直往心口衝撞而來。地上溼漉漉的,再加上腿腳無力,腳邊一打滑,整個人馬上就要栽倒在地上——海晏趕緊握住泛着銀光的鐵桿,乾脆整條手臂都掛在了上面,才得以緩住下墜的身體,堪堪坐在浴缸邊。
我糙生死一線間啊。
海晏猛地呼出一口濁氣,額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他突然有種劫後餘生的放鬆感。
這要是真跌下去了——海晏瞥了一眼浴室緊閉的門,廢的就不只是他這個人,還要再加上這扇無辜的門了——某小孩絕對會立馬衝着就進來。
倘若一不小心壓壞了尾椎,他估計這輩子就得在牀上度過,讓人時時刻刻伺候着,吃喝拉撒都沒本事掌控了——海晏是挺想讓河清給伺候的,不過不是這種伺候法。
小孩不得哭死了麼。
海晏歇了片刻,頭髮上的水珠都蒸乾了。熱量散去,他感覺到了些許冷意,趕緊以光速穿好了衣服,扯過馬桶旁邊的輪椅,正要艱難地向革命根據地移動,門板突然被人輕輕敲擊了兩下。
這小崽子,服了,敲兩下又是什麼秘密暗號?
單是折騰這麼兩下,海晏短時間內同時遭受了身體和心理上的重創,他的體力幾乎告罄,有人幫忙爲什麼要拒絕呢?
海晏本就不是逞強的人,在自家寶貝面前示弱又不丟人,這叫天下獨一份。
“進來唄,你哥壓根就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怕你看見。下次記得直接進來啊,不用敲門了。”
河清在門外點了點頭,也不管裡面的人能不能看見,輕擰把手走進了浴室。方纔在牀上等了許久都不見人出來,他心下擔憂,覺得還是得親自進來瞧上一眼才能放心。
浴室裡霧氣瀰漫的,但河清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阿晏即使是虛弱地坐在浴缸邊緣,也給人一種他正坐在總裁辦公室老闆椅上的錯覺。
這個人啊,一直都這麼強勢。
河清想着,向前邁進了一步。
可是這人爲數不多的溫柔,都盡數放在自己身上了。
這種氣場讓河清有些……着迷——語文是他學得最差的一科,他不確定這樣的形容是否正確。
不過……
他的目光鎖定在海晏略微勾起的一邊嘴角,這人露出了一個深深的酒窩,帶着些許孩子氣,一瞬間軟化了他平時的深沉。
河清有點想問他:
“你的酒窩裡有酒嗎?爲什麼我偏偏醉了。”
·
海晏一直有在私下裡做復健運動。
這件事他沒讓河清知道,除了讓小孩白白擔心,影響心情之外,沒有別的用處。
是個人都不會願意接受自己一輩子都要在輪椅上度過的事實。生而爲人,就是要敢於同命運抗爭。也許最後並不能改變什麼,但他好歹嘗試過了,即便功敗垂成也毫無怨言。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
他的雙腿癱瘓並不是先天性的,簡而言之,就是後天可治。
從許家脫離之後,他就開始接受腿部肌肉的訓練了。
雙手撐在欄杆上,表皮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斷從海晏額邊滴落,表情已經逐漸變得扭曲。
“嘶——真的……好疼啊……”
雙腿癱瘓並沒有影響海晏的身體發育,羸弱的長腿支撐一米八四的身體的確是夠嗆。整整半小時過去,兩腿的內側肌肉開始不住地哆嗦,發達的兩隻手臂也快要支撐不住了。
可是海晏不想放棄,他想要再堅持一會——好不容易能夠站起來了,即使時間短得可笑。
“……”
踉蹌幾步,海晏身形一晃,終於還是猛地坐倒在輪椅上,喘着粗氣。
肌肉的神經系統有缺陷,想要站起來,沒別的法子,一個字就是練——扶着欄杆拄着柺杖都行,邁起步子就有了希望。
量的積累總有一天能達到質的飛躍。海晏根本不奢望別的,只要能用自己的腿站立起來,走上幾步,能夠親手擁抱自己喜歡的人,此生無憾矣。
喜歡的人啊……
海晏隨手抹去臉上滑落的汗水,低頭笑了笑。
再等會兒吧,等他再長大一點。
第一次見到河清的時候,海晏就是被他那一雙異常明亮的,恍若承載了一整片星空的雙眸吸引,澄澈而寧靜,如同一潭秋水。
他是那麼的乾淨清澈。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也許是因爲本身語言功能的缺失,讓河清的眼眸變成了唯一表達自己內心的唯一窗口。
他的眼睛啊,海晏回憶着,復健運動帶來的疼痛都變得無足輕重。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僅會笑,還會說話呢。
海晏不記得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河清的,也許是那個豔陽天的下午,發現小院多了另一個人的時候。雖然玄乎,但如果是河清的話,海晏覺得一見鍾情再見傾心這種說法,未必不能接受。
只不過三見定終身現在還沒有辦法實現……
“再練一會兒吧。”
多堅持哪怕是一秒,都能離成功更進一步。
休息夠了的海晏又強撐着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