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鈺暗自苦笑。
前世裡聽聞過楊衍的威名,好書畫,喜舞歌,有權謀,多機變,心懷叵測的人物。
今終見識他的手段,確是自已遠不能及的。
楊衍瞟她默然不語,淺笑道:”不過我素來認爲,自有天地便有陰陽,夫妻始於五倫纔是正道,哪怕是妓樓娼寮尋風月,桑田阡陌暗苟且,雖淫邪敗壞,倒底是男女之慾,不足爲奇,而偏生有種人,將男作女,好後庭之嬉,近來京城更把此題爲翰林風月,強要附庸風雅,實令吾等文人憤懣,翰林怎能污化至此,吾尤爲厭憎。“
他斂起嘴角說:”馮生即然想入大理寺爲官,需得遵從吾的規矩,把龍陽癖收起,與沈尚書斷了來往,你若能允可,即日便將你呈報吏部文選清吏司作籍。”
舜鈺瞬間下定決心,咬咬牙作揖:”謝楊大人提拔之意,馮生如若能得此職,定謹遵其責,以已之力,推情定法、刑必有罪,使天下無冤狀。“
”好大的口氣。“姜海嗤笑一聲。
舜鈺裝沒聽見,繼續道:”外傳在下與沈尚書有龍陽情,實是子虛烏有之事,大人且看,總有不攻而破之日。“
楊衍豈會信呢,他不置可否的吃茶,又隨意說了會話,便命馮生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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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猩紅的氈簾掀起又蕩下,舜鈺背影一恍不見,卷地風順縫亂入,吹的火盆裡簇簇炭星熄了又燃。
姜海見無人,方低聲不平道:”寺正爲五品官,秩品說來不高卻也不低,陳肖爲官八年才得寺副,馮生不過歷事監生,初踏官場就許高位,怕是難平衆怨,下官總覺不妥當,還望大人三思........。“
楊衍所吃藥湯中,有人蔘天麻等活血之物,此時藥性顯,白麪泛起一抹暈紅,他打斷姜海的話:“你可知皇帝召沈大人入宮所爲何事?”
姜海突聽此問,怔了怔才說:“下官不敢妄肆揣度聖意。”
“你我私話,不必虛與委蛇。”楊衍皺起眉宇,看他的眼神有些犀利。
姜海訕訕微笑:“徐閣老如今罷官遣鄉,首輔之位空懸,沈大人貴爲內閣次輔、吏部尚書又兼東閣大學士,此位非他莫屬,皇帝召他大抵也是爲這事。”
楊衍沉吟道:“數日前早朝間隙,我偶聽徐閣老在逼問太醫,皇帝病情如何。那秦院使話裡支吾不詳,再觀如今皇帝氣色,恐是春秋不豫,朝號將改。而太子與五皇子帝位之爭,已愈演愈烈,坦城說來,實爲內閣羣輔與司禮監閹黨的博弈。”
姜海插話進來:“如今徐閣老被皇帝罷職攆出京城,朝堂官員多有轉投五皇子麾下,只怕太子終將孤掌難鳴。”
“你莫看表面文章。”楊衍點到爲止。
在百花樓爲徐炳永餞行那晚,沈尚書抱起馮生走後,他特與自已說了一番話兒。
這朝堂之上誰沒個狼子野心呢,他楊衍也有,只是清高又倨傲慣了,不愛現於衆人眼前而已。
默了默命姜海道:“你把馮生提寺正撰冊,今日就交至吏部籤核,我倒要看看沈尚書欲待何爲?”
再看姜海仍舊一臉糊塗,嘆口氣解釋:“你不也說,區區歷事監生,卻委以五品官階,易遭衆怨麼。我便把難題拋與沈尚書,若他顧着與馮生情愛,籤核通過,吾就讓言官奏疏彈劾,使他政績有污,威勢掃地,扳不倒,也讓他首輔的位子難安穩。至於馮生......”
眼前浮現舜鈺輕吹藥湯時,頗有些憨媚樣兒,只是可惜不曾初見是他,楊衍說:“馮生逆悖衆人意,在此也難待的長久。”
“大人好一齣連環計。”姜海醍醐灌頂,暗忖這般簡單的官闕取用,竟隱藏算計重重,這楊衍果然陰鷙難料。
又不安問:“沈尚書亦是厲害角色,若被他看出端倪,駁回馮生任寺正職的提請,倒是白做這場局。”
楊衍搖頭:“豈有白做之理。你看馮生肖想爲官多迫切,這刻煮熟鴨子飛了,還怨不得我們。他那倔強性子,指不定與沈尚書恩斷義絕也未可知。馮生懷才能之輩,若要重用,也須他對我心無旁騖纔是。”
說着話間,已至晨昏日暮,室內漸微朦朧,那窗外卻白燦燦的透進清光來。
楊衍望去,原來是落雪了,如風飄柳絮,似亂舞梨花。
衙吏來問可還有事需召喚官吏,姜海擺手,只吩咐天寒地凍,可早些各回各府歇息。
衙吏領命退下,姜海也作揖告辭,卻被楊衍喚住,見他從椅上站起,邊由侍童替其披上絲絨大氅,邊笑說:”我倒不願這般早回去,被母親耳提命面說些娶妻娶賢的話,你可知哪裡有不錯的館子,我請你吃酒賞雪去。“
姜海聽聞也笑起來,想想道:“早先蘇司丞給我張繪圖,說王姑娘衚衕新開家酒肆,味道不錯,不如去嚐嚐新鮮。”說着從袖籠裡掏出張疊齊整的紙,楊衍接過攤開看看,圖繪的倒精緻,也無異議,只讓侍童去備妥兩乘暖轎,直朝王姑娘衚衕而來。
大雪愈發落得緊,縱橫街道已覆薄薄一層白霜,行人蹤影漸稀鬆,商家小販縮頭籠袖仍在堅守營生,楊衍揭起轎簾朝外張望,轉過個彎即是王姑娘衚衕。
入眼卻是間四層小樓,串串鮮紅的燈籠高掛,錦緞沿門框裝飾,正中懸一大匾,紅底鎏金龍飛鳳舞書“憶香樓“三個大字。
那生意更是分外旺盛,門前進出客絡繹不絕,窗內黃橙橙的明燈,映得白窗兒上,皆是搖晃的黑影攢動,那沸騰煊囂的人聲,才至衚衕口已隱入耳畔。
他問侍童那是個甚麼去處,侍童回話道:“京城頗具盛名的酒樓,炙烤的鴨子與旁的店不同,滋味尤其好,聽聞太后壽誕筵席也邀了蕭掌櫃去做席,這裡來嘗味的達官貴賈,便愈發的多了。”
楊衍再朝衚衕深處掃了掃,卻是寂寞冷清,遂拿定主意,讓侍童去知會姜海,不必在去旁處,憶香樓門前落轎即可。
而恰此時,舜鈺正坐在盛昌館裡,津津有味的吃着碗麪條子,灑了幾滴紅椒油,辣得她鼻尖都洇出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