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在喧囂的人羣與高聳的建築之間,熾熱的人氣與冰冷的地磚在空間中無限地向遠處延伸,你看見前方都是人潮,後面也都是人海,但是卻仍悽苦無助。
男人和女人們嬉笑着交談,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叫着,黑着臉的大叔正和電話爭吵,如此熙熙攘攘。這往往來來的人潮中,你在向遠處的某個目標奔馳,但是卻無處可破,無處可入。
真是壓抑啊,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要被扼殺了,似乎血液也快要凝結了。雖然不是因爲奔跑導致的氣竭,但是這種壓抑更勝一籌,就像是用世界上密度粘稠度最大的液體堵塞了你的氣管的每一個縫隙,將血管的每一個岔口通通紮緊,你無處可逃。
你突然發現這種極端壓抑的感覺並不是此時特有的,而是一直伴隨着你的,自你出生,到你死亡,它都將伴隨你,比你的影子還要堅貞,永不離去。平常你只是一直沒有發現罷了,而現在你突然就明白了,這種痛苦的觸感緊緊地包裹着你的肉體和靈魂。
是有人在追逐你嗎?你在奔跑的間隙中向後往去,目光穿過重重的面無表情的人羣,你辨認出了那些面無表情的追逐者,他們一個個目光呆滯,帶着你從未見過的表情,但是你卻發現他們的表情與周圍熟悉又陌生的人如此相似,如出一轍。他們每個人長相都獨特得讓人驚訝,但是看起來卻又與川流不息的人羣一般無異,幾乎隱沒其中。他們每個人都身着濃得像是夜色的黑衣,但是卻又如此融入馬賽克般的行人之中。
爲什麼你要奔逃?他們看起來全無惡意,有的表情還微妙地和善。你彷彿聽見他們的呼喚,呼喚你停下這全無希望的逃亡,言語懇切,絲絲入扣。
當你再把目光向前投去時,你卻被抓住了。你沉沒在水中,靜靜的水草在你的身旁拂動,氣泡咕嚕咕嚕地向水面飄去,遠處的景物都被折射得模糊不清,變換了形狀。
現在那些黑衣人都看着你了,他們圍在水面之上,用神秘莫測的眼神注視着你,像是在研究,又像是在觀察,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仍舊面無表情,不悲不喜。你感到有些不自在了,慢悠悠地在水狹隘的空間裡游到另一個地方去。可怕的是你早已把剛纔在狂奔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因爲據說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噢,你是隻金魚啊。你遊動在一個封閉的小小的魚缸裡,卻渾然不覺。
懾人的恐懼突然攥住了你,你驚慌害怕,因爲發現自己居然安逸於呆在這如人的腦袋一般大的魚缸裡。
林海從沉睡中醒來。
“坐公車都睡過去,你不怕鬼壓牀啊?”墨雅軒伸長手臂,毫不困難地拉着公車上的吊環,低頭望着他,“起來了起來了,我們到了。”
林海睜開眼睛,有些慶幸自己被叫醒,否則可能還會陷入夢魘之中。他摸摸自己的後腦,依稀還有被人拍過的觸感。
林海晚上睡得少了,白天卻睡得多了,頻繁的鬼壓牀並沒有遏制住他打瞌睡的傾向,彷彿主導他睡眠的潛意識並不害怕鬼壓牀似的。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迷迷糊糊地望向窗外的景物。
寬闊的柏油馬路兩旁種着新栽的行道樹,光鮮亮麗的人羣稀疏地散佈在街道上,遠處那座新建好的建築上洗得乾乾淨淨的玻璃像鏡子一般反射着陽光,光耀刺眼。林海知道那是這個城市新建好的一座高端商業購物中心,據說整座建築是來自國外的設計師設計建造,那金碧輝煌、堅硬鋒利的玻璃幕牆宣示着它要征服南寧高端購物市場的決心。林海經常見自己的同學在空間上用“哎呦我又要長胖了”“唉呀又要剁手了真是好煩”的心情發他們在這購物城享用精緻漂亮的美食的照片。素來沒什麼閒錢去這種浮華奢靡之地的林海一直對這種行爲嗤之以鼻,但今日居然被人邀請前來,他也剋制不住低俗的心,不禁有些激動。
公車猛地來了個急剎車,剛剛從座位上站起迷迷糊糊的林海一個踉蹌,幾乎要在過道上滾起來。幸好墨雅軒一把拽住他的領口,林海才穩住自己的腳步。
“多謝多謝……”林海連忙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墨雅軒沒理會他,徑自從後門走下車,林海急忙跟上。他摸摸自己領口,還留存着溫潤的觸感。
“像在做夢……”
“你就是林海同學?”
林海有些拘束地抱着手裡的飲料,墨雅軒和她的哥哥坐在餐桌的正對面,這個陣勢令林海壓力很大。
“是的。”林海小口啜了一口果汁。冰鎮的液體流入他的胃裡,他有點後悔沒有要熱飲。
墨雅軒哥哥眯着眼看着他,林海說不清裡面帶着什麼含義。
過了半晌,他終於說話:“你看起來很憔悴,睡眠不足。”墨雅軒的哥哥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帶着斯文的黑框眼鏡,但是眉毛像他的妹妹一樣銳利,“你的心理狀況不太穩定,思慮過多。”
“呃,我……”林海剛想開口。
“不,別說話,別告訴我,讓我猜猜。”墨雅軒哥哥說,大手一揮制止了林海,“你和雅軒是同一年級的,還是同班的,對吧?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你和人交談眼睛不敢與對方直視,時常飄到其他地方。你握杯的姿勢還有你現在的坐姿都反映出你的心理狀態,還有你的性格。你不夠自信,也不是遭遇過什麼挫折,只是因爲單純的自卑。但是你卻又不是消沉的,在某些方面,你充滿進取心,想的事情也比同齡人多很多,甚至到了苦惱的地步……”
“我……”
“不僅如此,最近的你還遭遇了更重大的打擊。這讓你的內心感到憂慮,你渴望解答,但是卻又不得要領;你渴望方向,但是卻抓不到燈火。不過現在的你內心帶
着點小小的希望,你的心理狀態處於隨時可能被挑動的激發態,並且……”他抽動鼻子,“你散發出不明的情.欲的信息素。而這一切轉變的原因是……”
林海當即搶答:“鬼壓牀!”
“沒錯!”墨雅軒的哥哥一排桌案,震得其他桌的客人投來古怪的眼神,“就是鬼壓牀!”
林海長出了一口氣,鬆開一直咬着吸管的嘴,把手中的杯子放下,終於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請問,您的名字?”
“我沒告訴你嗎?”
“額,沒有。”林海有些震驚於這位心理學家神經的大條,能夠如此精細入微地分析他人的心理狀態,但是卻能如此坦然問出這樣的問題。
“他叫墨致憑,我的親哥哥。”一直悶着不說話的墨雅軒開口了,對於剛纔哥哥的一番高論,她似乎已經習以爲常,“他這個人說話不過大腦。”
“我妹妹也有這個缺點,哈哈,哈哈。”墨致憑笑着扶扶自己的眼鏡,“是這樣,你就是雅軒說的志願者?雅軒和我描述過你,不過你比我想象的更……”墨致憑停住自己的話,“是這樣的,你看看這幾份東西,”他開始低頭從自己的揹包裡找東西,看起來很亢奮,然後將幾張宣傳單似的小冊子放到桌上。雖然林海非常想知道墨致憑最後一個沒說出來的對自己的形容詞,但還是不解地取小冊子來看。
那是幾張廣告似的的小冊子,主要內容是介紹一所這個城市新開設的醫學院,專門針對神經科學。封面上是醫學院氣派的主樓,雪白的外牆上鑲嵌着靛青色的玻璃幕牆。林海把小冊子向後翻去,小冊子向讀者不厭其煩地介紹着這家新醫院雄厚的醫資力量,先進的醫療設備,還有十幾位頭銜很響的教授醫師。
“這是我們醫學院的宣傳單,我們醫學院在神經科學領域在全國,乃至於全世界都是數一數二的。雖然我們院剛剛建成不久,但是是有國家專項補貼支援的,你知道總理新的那項科技領域的推進戰略吧?全國的在這個方面最精尖的專家都匯聚到我院來。在SCIENCE上,我們院……”
林海來到這裡最大的感覺就是疑惑,他不理解爲何墨致憑上來就要對他進行心理測驗,也不理解爲什麼接下來突然就進入了醫院電視廣告環節。但他也沒什麼東西可說,只好默默聽下去。
墨致憑介紹完醫學院又開始介紹自己的優秀簡歷。完美無缺,絕對的高材生,畢業於名牌大學,師從高人,年紀輕輕就在國外知名雜誌上發表了論文。林海想自己假如是面試官一定會親切地光着腳跑上前去握着他的手“撫掌歡笑,攜手共入”,但現在這隻會讓他更加迷惑不解。
如此心急火燎地拉攏林海,看起來,墨致憑對自己非常……珍視?
“雅軒告訴我,你有很嚴重的睡眠癱瘓症?能描述一下你的症狀嗎?”墨致憑拿出筆記本和筆。
終於進入了正題。林海點點頭,清清嗓子:“嗯,大概就是這樣子的。一個多星期前,在課堂上,我因爲不小心打了瞌睡,結果就陷入了鬼壓牀。然後……”
“第一次?”墨致憑擡起頭,“你以前沒有過類似症狀麼?”
“沒有過,”林海搖搖頭,“自從那一次開始,我就開始頻繁地鬼壓牀了。幾乎每次睡覺都會鬼壓牀,然後就驚醒,那種感覺……很難受。”
“……非常頻繁……”墨致憑運筆如飛,林海猜紙上的字只有他自己能看懂,“能具體描述你鬼壓牀時的感受嗎?”
“感受?那就是突然感覺自己醒過來了,但是卻無法移動,也無法發出聲音,甚至無法呼吸,非常地壓抑。還有耳鳴,還有……”林海剎住了自己的話。
他要不要把自己的夢境告訴墨致憑?那個關於預言的夢境?他會相信他的話嗎?這樣一個荒誕不經的夢境,正常人都不會相信,何況是一個似乎很專業的科學家。雖然自己此行就是來尋找答案的,可是……林海感到自己似乎還沒有做好說出來的準備。
“還有就是還會有些幻覺,”他撒了個謊,用其他的夢境經歷掩蓋那次預言,“我感覺自己被關在很小很小的空間裡,就像是,就像是……”
“魚缸。”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墨雅軒突然接口。
“對!”林海長出一口氣,但疑惑接踵而來,“你怎麼知道?”
“我也有過睡眠癱瘓。”墨雅軒淡淡地說。
“……耳鳴……幻覺……魚缸……”墨致憑的水性筆在筆記本上沙沙地響,他的牙齒咬着嘴脣,“好。你的名字?”
“……林海。”
“性別?”
“呃……男。”
“年齡?”
“十六。”
“非常感謝您的配合。”墨致憑把筆和筆記本收回自己的包裡,接着又拿出幾份文件,“那麼,雅軒告訴我說,你已經答應要成爲我們研究項目的志願者了?”
“對。”林海點點頭。
“你知道我們項目的課題嗎?”
“……不知道。”林海頗爲尷尬地回答。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面前的這位高材生在研究什麼,不過是大概有個瞭解。自己雖說是很有這個願望來解開謎題,但是卻不知道從哪個方向下手。
“那麼我大概給你介紹介紹,”墨致憑又摸了摸眼鏡,“具體說來你也不懂,我簡略地說說。我們的課題組研究的項目是關於睡眠癱瘓的病理探究,主要的切入點是——”他點了點腦袋,“人腦的神經的相互作用。按照我們的猜想,導致睡眠癱瘓的那個未知的原因不在你的身體上,而是在你的腦上,尤其是在它內在的某些區域的相互作用異常上。”他向林海眨了眨眼睛。
“然後呢?”林海示意他繼續。
“我知道你聽不懂,”墨致憑笑笑,“通俗來說,不是因爲什麼心肝脾肺腎之類的問題導致的鬼壓牀,而是腦神經本身的某些原因。我懷疑,在它的運作過程中的某些——漏洞——導致了鬼壓牀。進一步瞭解睡眠癱瘓的機制有利於醫學界加深對於大腦運作機制的深層次理解。你知道,人腦是人身體中最精緻也最難以研究的器官,它的工作機制的複雜程度是人體其他器官的幾個數量級,就像是一個槓桿和一臺超級計算機的區別。一直以來,對於人腦的研究都存在着一個瓶頸,但是我相信,”他黑框眼鏡下的眼睛透出鋒利的光芒,林海再次被這個心理學家的鋒芒刺中,“從睡眠癱瘓這裡,一定能有突破口!可以想見,腦科學的突破將會是人類的下一次科技革命的前奏,人類不斷地改變世界,而現在我們將會準備開始改變自己。而你,就是爲這一偉大業績貢獻力量的人之一啊,林海同學!”
“沒想到我的貢獻有這樣巨大……”林海靠在椅子上,看着把整個身子靠過來的墨致憑。
墨致憑清清嗓子,似乎想到了什麼:“你想來我們研究所看看嗎,林海同學?”
“這臺機子是半年前剛剛從武漢搞來的,那有個專門整核磁共振的地方,我上大學時和他們關係很好,”墨致憑站在一座巨大的圓筒狀機器旁,興致勃勃。數臺頂到天花板的櫃子被擺放在房間兩側,林海認出裡面的一疊疊鐵盒都是計算機,電纜被用集線器梳理得整整齊齊,從不同的方向連接到那臺機器上。巨型機器雪白的外殼上幾乎可以倒映出人影,而它的中心則是隻能容下一個人的空腔。這臺機器讓人聯想到科幻電影中的某些情節,林海想到自己可能要躺進去,不禁腹部有些抽搐。
“這是超靈敏核磁共振成像儀,跟普通醫院的不是一個水平的。它的分辨率可以達到細胞水平,每秒鐘能拍攝上萬張不同位置的切面圖像,重建某一個區域內的高分辨率立體影像。這種設備全世界現在只有三臺,另外兩臺分別在麻省和墨爾本。”
林海走上前去想要摸一摸,墨致憑猛然抓住他的手。
“噢,這玩意比較敏感,”墨致憑笑笑,“如果要碰最好事先做過消毒。”
林海走到走廊,在窗邊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望着室外的幾棵高高的扁桃樹。研究所內的空氣充滿着醫院所獨有的一股氣味,一圈觀光下來讓他有些不適。
神經科學研究所建在新城區的一所醫學院內,建築規劃得很好,花草鬱鬱蔥蔥。嶄新的研究所旁人影稀疏,只有爲數不多的幾個學生走過新鋪的褐色地磚。今天天氣很好,天空上只有幾抹浮雲,正好遮住了過於熾熱的陽光。
“怎麼樣,感覺很不錯吧?”墨致憑走到他身旁。他穿着一身白大褂,更富有學者氣息了,“等會籤份文件,你就是我們課題組正式的志願者了!”他一瞥趴在窗臺上的林海,問,“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什麼問題了,只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林海低聲說。
“什麼?”
“你看起來很急切,一上來就對我又是介紹又是拉攏的。”林海看着窗外,“我……很重要嗎?”
墨致憑一愣,露出狐狸般的微笑:“哈,你還是挺聰明的。”
“本來是我去找你尋求幫助的,可是現在好像是你來拉攏我加入研究一樣。”
墨致憑把眼鏡取下來,拿出眼鏡布擦拭:“你說的沒錯,你確實對我們很重要。因爲……”他把眼鏡放到鼻樑上,“像你這樣重度的睡眠癱瘓症患者,非常非常地稀有。但是像你這樣的特殊體質,又是我們研究不可或缺的。這項研究一直以來沒有進展,只能做一些隔靴撓癢的試驗,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我們沒有合適的志願者。”
“這樣嗎……”林海撓撓頭。
“安心吧,”他拍拍林海的肩膀,“研究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學習的。你只是個志願者,時不時來我們這裡做個試驗,就像是簡單的體檢一樣,只要輕鬆地睡一覺就好了。連輻射都沒有,CT是不會對人體造成傷害的。”
林海望着遠處點點頭。
“小墨,你心情不錯啊。”蒼老但慈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兩人不約而同地轉身望去。
一身白衣的白髮老人靜靜地站在他們身後,連腳步聲也沒有。他的手裡夾着厚厚的文件夾,帶着古雅的金框眼鏡,胸前的口袋裡插着黑色金邊的鋼筆,臉上的皺紋沒有顯示出蒼老,反而透露出他的寧靜。這是林海第一次親眼見到能把白大褂穿出紳士氣息的人,儒雅而不帶一絲張狂的氣息,第一眼看到就讓人感受到他的溫暖。
“趙院長!”墨致憑收起散漫的姿態,像小學生一般地打招呼。
“趙院長好!”林海下意識地一起打招呼。
趙院長微笑地點點頭:“這位小同學是……”
“他是我們組新找到的志願者,林海。”墨致憑回答,“我們很快就會有進展的!”
“很好啊。”趙院長和藹地透過鏡框看着林海。同樣是注視,卻沒有墨致憑注視他時的鋒利。這目光中融化着獨屬於醫師的關懷,“我想我們以後會經常見面的,林同學。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慢聊。”
趙院長緩步走向走廊另一頭,雪白的大衣如同古代儒士的寬袍般輕拂。
“他是我們的院長,趙建。”墨致憑說,“是個既有聲望又有實力的老科學家。我們組的很多突破都出於他的指導。一會我們就把文件簽了吧?”
林海看着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趙建院長,心裡一絲飄渺的觸感浮上水面。
就如同……久別重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