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同焚

幽森的謝氏祠堂裡,一身青衫的謝清沅趴在蒲團上一動不動,背上因爲受了杖責,洇出的那一大片血跡已經變得褐黑。

祠堂厚重的木門被嘎嘎打開,一雙雲紋滾邊敞口青布鞋出現在謝清沅眼前,謝清沅順着那雙鞋往上看了一眼,硬氣地掙扎着坐了起來:“族長,沒做過的事,我絕不認罪!”

“謝七,你偷盜謝樓秘藏醫典時人贓俱獲,不是你不認,族裡就不會處罰的!按族規,你在祠堂思過三日後再不悔改,就該關進瘋人居一輩子。”

謝乃東看着一臉倔強的堂侄,臉色微微緩和了些:“不過我身爲族長,實在不忍看你這一身醫術天賦埋沒,好心向族老們求情,就看你知不知悔改了……”

謝清沅緊緊抿了抿嘴脣,面上閃過一絲淡諷:“族長,我沒做過,要我怎麼悔改!我們源城謝氏一族以醫術聞名,我謝清沅不敢說醫術天下第一,也絕對是族中無人能及!

這些年我和我父親憑着醫術爲謝氏一族掙了多少名利?謝樓的秘藏醫典遲早會讓我學習的,我還犯得着去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原來我謝氏一族的瘋人居關的都是這樣的人?難怪進去的都瘋了!”

“謝清沅,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謝乃東被那句“族中無人能及”給狠狠刺激了一下,眼神募地冰冷下來:“你也不用想着在這裡拖時間等你父親回來。我不妨告訴你,你父親前些天在上京醫治宮中貴人時用錯了藥,已經畏罪自殺,你娘今天得到消息後,也因爲懼禍投繯自盡。”

謝清沅猛地站了起來,又虛弱地晃了晃,勉強才靠着供桌撐住了:“你說什麼?!”

謝乃東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見謝清沅無力地靠在供桌邊上,心裡放了下來,倨傲地擡了擡下巴:“就在今天中午,你家靈堂上不小心走了水,你那個弟弟也燒死在裡面了……”

謝清沅兩隻手都扶在了供桌上,察覺到身體的不對勁,一手隱秘地按上了另一隻手的脈門,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

父親和她,並稱北燕國源城謝氏一族的大小神醫,族中素來要仰仗他們的醫術。而昨天她被陷害,定是族中早就知道了父親出了事,所以纔敢肆無忌憚地來拿捏自己。

母親雖然外表柔弱,性格卻並不是那麼脆弱的,她不信母親在這當口會拋下膝下一雙兒女去投什麼繯!更不信大白天的靈堂會不小心走了水!還有弟弟…清衡才八歲,根本就還是小孩子……

父親一死,她被污陷,母親上吊,幼弟也毀於大火……巧合?真是絲絲入扣、讓她闔家滅門的“巧合”!

謝清沅懵怔地似乎被這一連串的消息打擊得腦中一片空白:“謝家三房只剩下我一個?他們都死了?”

謝乃東覷着謝清沅的神色,眼底閃過了一片陰毒,口中卻長嘆了一聲:“是啊,天災人禍,如今三房只剩下你一個人,難道你真的願意這一輩子都被關進瘋人居里去?”

“不,不要……”謝清沅眼中露出了懼怕,連連搖着頭扶着桌子向前跨了幾步,“大堂伯,我沒偷過秘典,我真的沒……”

果然這謝七知道他父親回不來救不了他就傲不起來了,現在知道叫“大堂伯”了?

謝乃東壓下了心中的不耐煩,循循善誘:“我聽說你跟你父親合著了一本《金針匱要》,運針頗有奇效,不如將功補過,把這本醫典獻給族裡,有了這一件大功,我可以向族中力爭保下你……”

“把《金針匱要》獻給族裡?”謝清沅一臉茫然地重複着,突然懇求地看向謝乃東,“大堂伯,你是謝氏一族的族長,我願意把那本醫典交給你,求你放我出去,讓我把父母和弟弟安葬好。”

謝乃東臉色一喜:“你家中連連橫死,族中怕出禍事,下午的時候已經將撿到的骨灰葬進謝家墓園了,你不必再憂心他們的後事。那本醫典在什麼地方?”

話一出口,感覺到自己語氣有些急切,謝乃東連忙肅正了臉色,面上假惺惺地帶出一分憐惜來:

“你早些將功補過,我也好早些拿着這事向族老們說情,你昨天才受了杖責,又在祠堂裡關了一夜,就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

話音未落,謝清沅果然面色發白地往前面栽倒下來,謝乃東心中一急,搶上前才扶住了,身形驀然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謝清沅:“謝七,你敢!”

謝清沅冷冷地將手中的銀針往謝乃東腰背處的命門穴又刺進了一分:“族長最好不要嚇唬我,否則我手上一抖……怕是族長下半輩子都得全身癱瘓,時常跟自己失禁後的污穢滾在一處了!”

謝乃東立即放軟了聲音:“謝七,有話好好說,如今三房只剩下你一根獨苗,你可要……”

“我可要好好活着,纔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族長你說是不是?”謝清沅輕輕慘然笑了一聲,“有勞族長大人帶我一起出去,族長大人可千萬記得把外面那些下人都支開,否則……”

一滴汗水從額頭滾下,滑過謝乃東有些青白的臉,只是外面天色已黑,下人們看不清他臉色,見他攙着謝清沅出來,吩咐他們先回府去,只以爲族長還要拉着謝七少爺一路密談,於是乖覺地先退走了。

謝氏一族的祠堂外本就地曠人少,謝乃東一路被要脅着行走,汗水透溼了衣背,也沒有想出辦法脫身,忍不住咬着牙低聲問了出來:“謝七,你到底要怎麼樣?我荷包裡還有幾百兩銀票,你……”

“多謝族長爲我打算好了。”謝清沅淡淡笑了笑,“不過我還落了一本書在謝樓裡,不得不委屈族長陪我過去一起取了來。”

謝乃東的心忍不住劇烈一跳:難怪搜遍了三房上下都沒有發現那本《金針匱要》。

謝樓二層是對族中可獨立行醫的子弟開放的,裡面藏有幾千本醫典藥典,原來謝清沅這小子竟是狡猾地將那本《金針匱要》藏進了謝樓!

有謝乃東陪着,守衛們雖然有些詫異,也讓兩人進了謝樓。

讓謝乃東把門從裡面閂死了,謝清沅脅着他提了盞油燈,走上了二樓,強自壓抑住自己幾乎喘不過來的氣息,眼前一片片的發黑。

謝乃東僵硬地將油燈掛上壁上支角,看向滿排的書架:“你要取哪本書?”手放下來時衣袖似乎無意拂到了支角,一片灰塵揚揚飄了下來,正好落進了謝清沅的眼睛裡。

幾乎要虛脫的謝清沅眼睛下意識地一眯,謝乃東已經趁機猛地往前一奔,先脫開了她的脅持,離了她十來步遠才狠狠瞪着她:“謝七,現在你就是想逃也遲了!”

既然已經知道那本《金針匱要》八、九不離十就是藏在謝樓裡,回頭他讓人來細細搜了就是,謝清沅這裡,完全可以現在就……

不等謝乃東再有什麼動作,謝清沅已經用盡力氣推倒了身側的書架,一手取下才掛上支角的油燈,咣地一聲砸了上去。

兩百年來爲了保存這些醫典,謝樓一直注意保持着乾燥,這一下油浸書頁,轟地就燃起了一人多高的火焰,連綿燒了起來。

謝乃東臉色發白,卻又惜命地不敢跑過來滅火,撲向窗戶大喊:“快來人吶,謝樓走水了!”回頭又警惕地看着謝清沅厲喝了一聲,“謝七,你不要命了嗎!要是不想被燒死,就趕緊滅火!”

謝清沅摸出以前藏在桌腳下面的一罐燈油,砰地衝着火焰砸了過去,盯着火舌更加瘋狂地肆虐起來,拾起幾本正在燃燒的醫典奮力向謝乃東扔去:

“謝乃東,你這人面狼心的東西!我只恨沒能一針先廢了你!”

要命?她還要命做什麼!昨天她被二十杖打得半死過去的時候,謝乃東假作好心讓人給她餵了些水,那水味道略有些不對,她當時還以爲是自己嘴裡的鐵鏽味影響了味覺。

其實根本就是那水裡已經下了毒,她先前扶着供桌站起來的時候才發覺了出來。如今毒已無解,現在死還是多苟延殘喘兩天,又有什麼區別?!

只恨自己雖然扮的男裝,到底還是女子,受杖責後沒有藥,又中了毒,扔在祠堂裡一天一夜,身體實在撐不住,讓謝乃東臨時跑脫了去……

書扔在半途就掉了下來,引燃了另外一排書架,謝乃東驚惶地又向窗戶靠了靠:“走水了,快來人吶!”

火焰熊熊燃近,將謝乃東的臉上烤得生疼,眉毛鬍子似乎都要燃燒起來。

下面奔來救火的下人有的還在到處找圓木來撞門,有的臨時扯了條牀單想墊着接住他,謝乃東回頭看了眼已經燒起來的樓梯,和守在那裡彷彿從地獄火裡站出來的修羅一樣的謝清沅,一咬牙就爬上窗戶閉着跳了下去。

不等樓外謝乃東的慘叫傳上來,謝清沅已經腿腳一軟倒了下去。

“學醫而心不正,德不端,寧可廢之,不可讓其爲禍!”謝清沅努力翻過身,仰面看着三樓的樓板已經被火焰燒通,整座謝樓淪爲一片火海,再無可救,喃喃念着昨天一名族老厲聲呵斥她的話,突然輕笑出聲。

心不正,德不端,寧可廢之!既然如此,那就廢吧,就讓謝樓與她同焚,爲她謝氏三房的冤魂殉葬!可恨她自以爲聰明,卻一心撲在醫術上,看不清同族之人的心會這麼狠毒……

蒼天既無眼,那就讓北燕謝氏一族延綿兩百年的醫術傳承,陪她一起下地獄!

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神,她只祈求死後不入六道輪迴,寧願化身惡鬼,也要回去跟他們一個個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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