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4章法不責衆,魑魅魍魎

『有人舞弊?』

斐潛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場考試的當天了。

別看現在斐潛坐鎮長安,可是依舊很多地方是看不到的,這些躲藏在陰暗角落當中的蟲子,就像是蟑螂老鼠一樣,頑強在夾縫當中生存,在光線照耀不到的時候溜達出來。

有油煙的地方,就容易召來蟑螂,有糧食的地方,就容易引來老鼠。縱然將廚房竈臺打掃得再幹淨,將囤放糧食的倉庫架得再高,依舊會引來蟑螂和老鼠,他們會想盡辦法鑽漏洞,沒有漏洞便創造出漏洞來,爆發出比做正經事情還要更高百倍的熱情,去破壞,去獲利。

一樣的,有考試,就會有舞弊。

人性是天生喜歡舞弊的,就連神話當中都是如此。盤古開天,混沌之中誰都沒武器,就他作弊了,多了個斧頭。以至於後來各路神仙便是有樣學樣,無所不用其極,要是沒有什麼外掛法寶,什麼神通變化,都不好意思和其他神仙打招呼。

所以考試出現作弊的,根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出現得這麼快……

斐潛還以爲,多少會再過幾年,等這些傢伙適應了考試的模式之後,纔會出現一些舞弊的行爲來,卻沒想到這才考了幾次啊,居然堂而皇之的就出現了。

龐統在一旁皺着眉,他並沒有追問或是責怪杜鈺爲什麼這麼晚纔來稟報,因爲很簡單,宵禁。除非特別的節日,在黃昏之後,黎明之前城中都是宵禁的,沒有通行令牌在街道上游走,且不論是否有什麼緣由,都一律三十杖。

『做得不錯。』斐潛點了點頭,對杜鈺說道,『汝便先於將軍府偏院暫歇……』

杜鈺叩首,『謝驃騎……不過,在下舍弟還在府外……』

斐潛看一眼黃旭,黃旭會意,便下去讓人傳喚,並帶着杜鈺先退下。

杜鈺兄弟二人抵禦了作弊的誘惑,但是斐潛相信,很多人是抵抗不了的,甚至可能都給自己做好的作弊的心理建設,比如說什麼被他人脅迫啊,考不上沒有面子啊什麼的,然後欣欣然的選擇了一條不勞而獲的路子,只需要付出一些金錢即可。

『真是好算計!』龐統冷笑道,『如此說來,多半在考場之中,替換名號而已,此事易破之!某且去一趟龍首原,定然將這些舞弊之輩,一網打盡!』

想要滲透到將軍府衙之中,然後收買荀攸龐統等一系列批改試卷的考官,明顯不太可能,所以就像是龐統推論的那樣,這個舞弊的方式就是在考場之中完成的,就是非常普通的替考而已。在考場中相互寫對方的名字就成了,不用交頭接耳不用傳遞答案,就這麼簡單。當然,這是在久經沙場,呃,考場當中修煉過來的斐潛眼中簡單,而在這個當下,能想到這個的,其實不簡單。

不用付定金,二場補遺中榜之後纔給,那麼就說明斐潛沒有搞什麼一證一桌一人一號的驗證模式的漏洞,被這些傢伙發現了。因爲有第三場的面復,所以這些人也不用擔心說這些舞弊者不給錢,畢竟寫了些什麼內容,用了什麼典故,只有替考者清楚,如果不給錢,第三場面復的時候就答不上來……

龐統要去現場抓,也不復雜,一個個覈對一下,名字和人不符的,有一個算一個,肯定有問題。

斐潛沉吟了一下,卻搖了搖頭,並沒有同意龐統去抓作弊者。

龐統眼珠轉了轉,也是坐了下來,然後說道:『主公莫非……這幕後之人……』

斐潛緩緩點了點頭。

抓考場這些作弊者一點都不難,斐潛隨便想想就有好幾種方式,但是如果斐潛現在就去抓這些作弊者,會不會反而中了幕後黑手的圈套?

和後世那些純粹爲了牟利的傢伙不同,當下五百金雖然也是不小的數目,但是說要讓人鋌而走險,這價錢麼似乎又少了一些。在後世,作弊者被抓住一般來說就是治安處理,頂多再加上什麼幾年的禁考期什麼的,甚少會將替考者和舞弊者抓進監獄,要不然大學之中那啥啥……但是在當下漢代,搞不好就是一輩子不能當官入仕,這個價格就明顯有些不對等起來。

再往上推理一下,甚至極端一些,如果說這些舞弊者原本就是準備被斐潛抓住的呢?或者說,不管抓,還是不抓,其實都一樣?

原本大漢的人才任用制度是舉察制,而現在斐潛漸漸的要改爲考試製,雖然說沒有將什麼條例啊規定啊擺在明面上,但是實際當中確實已經從『以德取人』,變成了現在的『唯纔是舉』。

縱然斐潛貫徹着悄悄地進村開槍的不要的做法,但是這個世界沒有人是傻瓜,特別是牽扯到了這些人的利益的時候。在前幾次的考試之中,一個是覆蓋面小,都是些學宮子弟,擡頭不見低頭見,相互都認識,就連平日裡面才能水平如何,相互都清楚,所以也不好做什麼動作,但是伴隨着斐潛的考試面積的擴大,許多不是學宮的子弟參加考試,自然就有了操作的空間。

即便是後世的某陽小區,即便是有茫茫多的一顆紅心兩手準備的熱心大爺大媽幫忙盯着,無數的監視探頭架着,依舊是時不時的爆發出一些事件來,而這些事件出現,是不是就能說明朝堂監管不力,社會動盪不安了?

有一些人看見了別人房間裡面有幾隻蟑螂出現,便會跳起來公然辱罵別人是廢物,無能,下賤,自甘墮落與蟑螂爲伍,看見旁人的倉庫裡面有老鼠的蹤跡,就跳起來一杆子拍下去,說這個旁人貪污,腐敗,懶惰,卑鄙無恥竟然養鼠爲患。

這樣的人後世有很多,漢代麼,也不會少。

至於這些人當中,有哪一些人是真的心理上有潔癖,容不下一點黴變;還是說別有目的,只是借事生事,抓到機會就鬧;亦或是原本吃着瓜結果一不不小心變成親手切瓜了……

都有可能。

可是當嘴裡噴出刀子,赤裸裸的切下去,沾染了鮮紅之後,還能表示說自己只是出於一時義憤,情不自禁什麼的?

『呵呵……』斐潛笑了笑,輕輕撓了撓微微有些發癢的頭,『若是某所料不差,這一次考完,說不得就有人檢舉揭發,而且還會證據確鑿……然後長安城中,芸芸考生,便是各個都是義憤填膺,羣情激憤,斥責考試不公,中選者皆爲舞弊之輩,喊打喊殺,拖拽生員,甚至當場毆殺!』

『這個……』龐統微微色變,說道,『若是如此,便是一場大亂!』

斐潛點點頭。

一個人,往往都膽小,但是一羣人的時候,卻膽大包天。

很自然,都覺得法不責衆的時候,往往就會催生出來一羣的魔鬼。

斐潛又笑了笑,說道:『說不得當街鼓譟者,反倒未必首惡,所謂脅從之人,方爲關鍵要害!古往今來,似乎此等事情,便是追究首惡,脅從輕論,若某看來,卻是大錯。都是鬧事,都是一樣罪錯,卻重罰首倡,不拿脅從,其可怪也歟?』

斐潛便接着略微帶了一些輕蔑的語氣說道:『所謂的脅從之人,心存怨恨,卻不敢直申,而借他人之名,鬨然鬧事!罪,首倡者領之,利,脅從者得之,故而首倡之輩未必願意見到場面敗亂不可收拾,而脅從之人卻可毫無顧忌肆意破壞!』

『故而……』斐潛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略有些冰寒,『其所謀者,怕是遠遠不止當下考試一事……』

……╰(‵□′)╯……

太興三年的這個年份,似乎從開始到結束都註定會被漢代之人所銘記。

三場考試過後,雖然說再隔幾天還有算科的考試,但是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已經是結束了。

或是歡喜,或是悲傷,當然,悲傷的佔據了多數,因爲在面試的時候還有一批被刷下來的,因此大概只有一百多人最後高中,其餘的都是落選。

一般來說,斐潛現在的考試,不像是高考,而更多的像是人才招募,所以在這些『人才』落選之後,甚少有人會反省自身那裡有什麼不足,而是大多數都會在心中暗暗罵,然後臉上帶着笑,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表示這老子自有去處,這裡只不過是過個場而已……

漸漸地,在長安城中,一股風雲開始聚集起來。

不安的情緒是很容易傳染的,憤怒的聲音也會相互感染,在有人爆出了中榜之人當中有舞弊者的時候,在長安的考生學子們就開始彙集了起來。

激烈的爭吵不可避免的爆發了,性格相對暴烈的,蹦跳着,都直接想要動手,隨後又被周圍的人攔下,然後講不了幾句,又重新蹦躂起來,帶着周邊攔着的人也往前一衝一衝的。

都是年輕人,那個血氣不大?

劉楨站在臨街的窗口之處,看着街道之中的紛亂,冷笑着:『今夜必亂!』劉楨五歲能讀詩,八歲能誦《論語》、《詩經》,賦文數萬字,被譽爲神童。

應瑒也是略微看了看,也是撫掌而笑,『今當使賊子,莫是小覷天下人!』

兩人相視一笑,似乎都有些暢懷之感。

黑暗,會帶給人恐懼,也會帶來勇氣,在白天乾坤朗朗之下不敢做的,或許在黑夜的掩護之下,便是敢了,比如攔路搶劫,拖着小哥哥進小樹林什麼的……

『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還能有假?』

『若不是如此,又怎能這般?』

『一無標準,二無公示,評判皆由其自定,何來公平之說?』

『據說城中那名王氏,實則草包一個,竟然也是高中!正於醉仙樓之中大肆慶賀,真乃令人不齒也!』

『天道昭昭,原以爲驃騎公正,竟不曾想亦是昏庸至此!』

『皆爲一丘之貉,又有何異?兄臺怕是……啊哈呵呵……』

有的人在確認着事情的真實與否,有人在尋找着自己認識的人,詢問對策。長安這裡自然被各種各樣的人,投注了最多的關注目光。

阮瑀身邊現在就圍了一大羣人。

阮瑀沒有去考試,他也不想參加什麼考試,他來長安只不過想要來看看而已。看看長安,看看北地,最重要的是去看一看守山學宮,去祭拜一下他師傅蔡邕的墓。路上碰見了劉禎和應瑒,也就結伴來了長安。

只不過後來劉禎和應瑒就先離開了,而阮瑀人又帥,講話又好聽,又彈得一手好琴,吹得一曲好簫,自然是得到好多小哥哥小姐姐的喜歡,三天兩頭往他這裡來。

阮瑀偶爾也會和其他的考生聊一聊經書,但是說得最多的依舊是他自己喜歡的音律,身邊許多人即便是不懂,但是都會恍然大悟一般聽着,畢竟在漢代,作爲士族子弟,這個樂理多少是要知道一點的……

可是現在,沒有人想要問阮瑀樂理,也沒有人要聽他彈琴,唧唧咋咋的全數都是在講着青龍寺的考試是怎樣的不公,那些上榜的人又是怎樣的跋扈,驃騎將軍是怎樣的有眼無珠,其下官吏又是怎樣的腐敗無能。

阮瑀聽了很久,皺着眉頭。

一名考生模樣的學子憤怒的衝到了阮瑀面前,戟指着阮瑀吼道:『汝有何面目自稱蔡中郎之徒?!昔日蔡中郎直叱中常侍,鍼砭時弊,縱然流北地,亦不肯減損半點錚錚風骨!而今汝既承蔡中郎之傳,當亦秉其中正之志也!豈可坐看宵小得意,只惜自身安危!』

『嗄!不可胡言!』又有人上前打圓場,『阮兄乃謙謙君子,自然會爲吾等主持公道……』

頓時又有人衝將出來,拜倒在地痛苦流涕,摧着地面:『某十年苦讀,唯想報效朝堂,卻不曾想先有中常侍,唯有賄賂方可擢升,後又有驃騎於此,假名考試實爲舞弊!嗚呼哉!天下可有一席清白之所乎?某十年苦讀,又有何用?!』

聲淚俱下,頓時勾得不少人也是紅了眼,淚眼婆娑的看不清楚四周情形了,感同身受的哀哀而鳴起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就像後世當中各省的狀元進了被打罄化之後,不少人瞬間從原本省份的第一名落到了班中十幾名或是二十,甚至是倒數幾名,那種心理上的落差……

這些人會主動理解,自發排解麼?

再加上驃騎將軍斐潛這幾年纔剛開始推行考試,有沒有什麼標準定式,自己在家中寫寫文章,覺得自己定然是文曲星的,然後到了現場一寫,卻榜上無名,多少心中也有些怨氣升騰,就越發的認定其中必然有貓膩,有人搞鬼,有人舞弊。

『阮兄!可是要爲吾等做主啊!』

『爲吾等做主啊!』

『做主啊!』

『主啊!』

紛紛亂亂,成成疊疊的聲音在阮瑀身邊縈繞着,迴盪着。

『各位……』阮瑀皺着眉頭,『你們到底要我做什麼?』

『公道!』頓時有人大呼道,『我們只要一個公道!』

『對對!公道!』站在阮瑀身邊的人不知不覺之中到了阮瑀身後,然後一邊攙着一邊架着,『都讓一下!阮兄要爲我們主持公道了!』

『等……』阮瑀的聲音淹沒在了身邊的歡呼聲中。

無數的手臂揚了起來,喊出了那個最爲光明正大的字眼,『公道!我們要一個公道!』

不知不覺當中阮瑀已經被人流帶着出了房間,然後出了院門,站在了街道之中,許多不認識的人或是淚流滿面,或是七情上臉,爲阮瑀引路,鋪路,然後將阮瑀架上去,頂在了前面。

『阮兄要爲我們主持公道了!』

『我們要一個公道!』

民坊內的坊甲和坊丁匆匆而來,攔在前方,陪着笑臉,連連作揖,還未講出什麼話來,就聽到有人高喝道:『鷹犬爪牙,竟敢當衆行兇!屠戮百姓!天道何在?!』

坊甲和坊丁還在愕然之中,便看到人羣之中已經是羣情憤憤,指向了這裡:『打死他!此等鷹犬,留之何益!』

『宰了他!』

又有人狂喊起來。

坊甲和坊丁持着哨棒退了幾步,原本用來維護秩序的五色棒,在此時此刻已經絲毫不起什麼作用,不少喊聲此起彼伏,坊甲和坊丁下意思的往後退了幾步。

『這鷹犬要去報信謀害吾等!不能饒了他!』

『抓住他們!』

『殺了他們!』

『公道!我們要公道!』

幾乎是瞬間,聲浪沸騰起來,然後有人衝了上來,然後是更多的人衝了上來,將坊甲和坊丁圍在了中間,無數的拳腳打了下來,踹了出來。

『公道!』

有人砸開了街邊的店鋪,然後從其中搶奪着財物。

『我們要公道!』

有人掀翻了路邊駐停的馬車,然後順手點上了火。

『驃騎昏庸!當清蠹吏!還我公道!』

有人指着民坊之內的大院,言辭灼灼的說這個院子便是某某貪腐官吏的家,便是有一大羣人開始砸門,往院中投擲火把。

阮瑀有些茫然的站着,被推着,被架着緩緩向前,然後一個又一個,或是激動或是亢奮的臉龐在眼前閃過。

『多謝阮兄!』

『阮兄高義!』

『天地昭昭,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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