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拍賣場上鑑宋碑

我沒料到他來這麼一招,一時大驚。胡哥轉頭看看我,面露不解:“老秦,你什麼意思?我可不好這口兒。”秦二爺賠笑道:“您誤會了,我不是說他,而是說他懷裡那件寶貝。我剛收來一尊青銅爵,價值不菲,特意給您送過來。”

“哦?拿來看看。”胡哥扳手一晃,就有人朝我走過來。我心裡大罵秦二爺,這傢伙太無恥了,居然拿別人東西去償還他的債。這夥人一看來路就不正,估計也不會講什麼道理。

我急中生智,索性把龍紋爵拿出來,雙手捧着往前面一遞,直截了當說:“胡爺,我跟老秦根本不熟,他非要收我的爵,我一直沒答應。他這是想借花獻佛,把欠賬賴到我,明擺着是說您是個不講道理巧取豪奪的人。這爵叫龍紋爵,商周貨,值錢得很。如果您看得起我,儘管拿去,當我送您的禮物,但這話我得說清楚。”

我這一番話連消帶打,不光撇清了自己,還把麻煩扔回給秦二爺。人都有貪念,我主動把青銅爵獻出去,還說明不抵秦二爺的賬,這對胡哥來說,是一筆錢變兩筆錢的好事,他幫哪邊不言而喻。

秦二爺聽出裡面的利害,臉都憋紫了。胡哥斜着眼睛看着他:“老秦,這到底怎麼回事?”秦二爺嚇得兩腿發抖,拼命辯解說我在胡說。我也不客氣,拿起龍紋爵說起它的特點來,說得頭頭是道。秦二爺原以爲我是個傻頭傻腦的當地小年輕,卻沒想到,我一直在扮豬吃老虎,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胡哥聽我說完,扳手晃動幾圈:“青銅器我不大懂,但你確實是個行家,說話倒直爽,挺有意思。”他使了個眼色,幾個手下人把篩糠般的秦二爺像抓小雞一樣拎了出去,鋪子裡只剩我們兩個人。

“這龍紋爵,如果真如你說的這麼珍貴,那豈不是算國家級的文物?”胡哥問。我點頭稱是。胡哥閉上眼睛沉思片刻,復又睜開:“那豈不是說,如果我收了它,回頭你或老秦去局子裡舉報,我就直接進去了?”

果然這世界上不缺聰明人,於是我也不忌諱:“我跟秦二爺真是今天才認識,還沒談妥買賣呢。他要混賴我的東西,我也只好借您的手對付一下。”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哀嚎,真不知道秦二爺在受什麼刑罰。胡哥很享受地聽完以後,擡了擡下巴:“我已如你所願,把他收拾了。那你有什麼能回報我的?”

聽起來,胡哥是話裡有話。我心念電轉:“我別的不行,鑑古還算有些心得。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胡哥把脖子上的玉拿下來:“你看看這玉是真是假?”我接過來,發現這是一塊桃形玉鎖,正面有“吉祥滿門”四字陰刻,下配靈芝紋飾,兩邊雲紋開窗,還算精緻。

我道:“您這問題問得不對。”

胡哥眉毛一擡,我又解釋說:“玉本無所謂真假,得看您以爲它是什麼。”胡哥想了想,告訴我這是塊和田玉質地的玉鎖,別人送的,說是清末一戶富紳家的傳家寶。我看了幾眼,又拿着玉往旁邊鐵架子上磕了磕,回頭笑了:“這玉,是別人巴結您送的禮物吧?”

“怎麼說?”

“這玉不是和田玉,估計是青海玉或者俄羅斯玉,磕上去聲音是脆的,不過也算是頂級貨色——只是若說是清末老玉,我看實在是不見得。”

胡哥饒有興趣地湊過來,也拿起玉鎖來端詳:“你怎麼知道?”我說這可得靠點眼力,你看雲紋處那兩個開窗的部位,裡側有點磨痕對吧?胡哥對着燈光看了半天,又喊人拿來一把放大鏡端詳了一下,說確實有。我繼續說道:“您看這磨痕是和窗口平行的,還是垂直的?”

胡哥眯着眼睛看了一陣,說是平行的。我告訴他,老玉工處理開窗時,多是先鑽個眼兒,然後用線鋸伸進去,圍着窗口的形轉一圈,再把窗芯敲掉,所以磨痕都與窗口垂直。這種工藝特別費精力,所以現在的玉工,都是先鑽眼,再用磨具一圈一圈旋着磨開窗戶,所以磨痕都是順着窗戶走。看磨痕走向,大抵就能判斷玉的新舊。

“也就是說,這玉佩是假的嘍?”

我搖搖頭:“玉是好玉,只不過被虛報了年份和成色。”

胡哥一拍巴掌:“好,夠專業。”

“金石玉器,瞞不住我。”我淡淡回答。剛纔和秦二爺周旋,需要我越裝孫子越好;現在跟胡哥這種人,就需要表現得很自信。

“不過,就這麼放你走了,也不合適。你說要把東西送給我,我沒要,這算是個大人情,是不是?”

我心裡暗罵一句,反正現在扳手在他手裡,人情怎麼欠,只能是他說了算。

他忽然端詳我一番:“看你的談吐口音,不像是陝西人。身懷巨寶,又懂這麼多道道,你來岐山到底有什麼目的?”我猶豫了一下,不知該怎麼說,不料胡哥忽又擺了擺手:“算了,如果與我無關,就別說出來。”

我心想他雖然這麼說,我如果不主動吐露一點,還是會惹他生疑。這位胡哥看來在當地頗有勢力,如能借上他的力氣,好過我自己閉着眼睛亂撞,便開口道:“不瞞你說,我來岐山,其實是來找一個人。”

“誰?”

“姬雲浮。”

胡哥聽到這名字,眼神爆出一道厲光,旋即黯淡下去,慢悠悠地抱着胳膊道:“你找他,是報恩呢,還是尋仇呢?”我心裡“咯噔”一聲,這個問題可不好答。胡哥跟姬雲浮有什麼恩怨,我可不知道,萬一答擰了,他手裡那扳手可不饒人。

“都不是,我是找他問個事。”我回答。姬雲浮如果蒐集味版書,那麼一定對味經書院刊書處有很深的瞭解,說不定能找出什麼東西,所以我不算撒謊。

胡哥對這個回答有些不滿意,放下扳手,忽然說起另外一件無關的事:“兩天之前,在岐山附近出土了一塊宋代石碑,明後天應該會運到縣城。縣裡組織了一個內部拍賣會。你跟我去,幫我鑑定看看,我打算把它買下來。”說完他朝門那邊瞄了一眼:“我原來還想讓老秦去,可惜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可是,這是岐山縣組織的拍賣會吧?我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怎麼混進去?”

“這你不用擔心,你跟着我就行,縣委書記是我舅舅。”胡哥淡淡地說。我明白秦二爺爲什麼如此害怕他了,在這種小地方,縣委書記就和天子差不多。我聽說在陝西的一些小地方,當地政府爲了解決財政問題,都紛紛尋找出路,默許有關係的文物販子倒賣一些不太顯眼的文物。胡哥應該就是這樣一個背景。

胡哥看我沉默不語,又說道:“你幫了我,我也會幫你。你不幫我,那就得還我個人情。你說這公平不公平?”

我連忙拍了拍胸脯:“公平,公平。別的不說,金石鑑定我不會輸給別人。”

胡哥給我找了個住的地方,條件比我找的小旅館強多了,就是一點不方便:不讓出門。整整三天,我都是在屋裡待着的。我也趁這個機會,把之前的線索都重新梳理了一遍。這期間,我還拜託胡哥打聽木戶加奈的動向,胡哥告訴我,這女人是打着文化交流的旗號來的,縣裡不敢怠慢,帶着她每天在各處寺院轉悠。

看來她應該是在尋找則天明堂玉佛頭的線索。岐山靠近武則天的乾陵,說不定會在寺廟有什麼發現吧——我估計她的思路就是這樣想的。

其實我跟木戶加奈的目的,並沒有矛盾。她希望破解筆記,找出祖父在中國的行蹤;而我則需要儘快破解筆記,讓木戶拿回去說服東北亞研究所的人,將佛頭歸還中國。我們殊途同歸。

可我始終還是不能夠信任她,總覺得她背後還隱藏着什麼東西。

更讓我有些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劉局接到木戶加奈歸還佛頭的消息以後,很快得到匿名信,聲稱佛頭有假;我介入此事以後,也收到紙條,提醒木戶有詐;鄭國渠也曾接到過電話委託,要他去買那面青銅鏡。種種詭秘難解之處,不一而足——這讓我感覺,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目光,始終懸在我頭上。

我之所以從鄭別村逃出來,一方面是爲了擺脫黃煙煙、鄭國渠,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跳開這道視線的注視,取得行動自由。

就這麼過了三天,胡哥帶着我去了縣裡唯一的一座賓館。這座賓館裝潢挺新潮,藍玻璃,鋁合金窗框,大理石地面,外面還貼着一片片的白色瓷磚。我們來到一樓的車庫,裡面已經站了不少人,見到胡哥來了,都紛紛過來打招呼。有一個大胖子對他不屑一顧,胡哥冷哼一聲,什麼都沒說。

車庫裡現在明顯分成了兩派,以那個大胖子和胡哥爲兩個圓心。之前胡哥給我普及過,岐山縣的古董圈子有兩股勢力,一股是胡哥,嚴格來說不屬於古董圈子,但藉着縣委書記撐腰,有肉吃的時候也會插一槓子;還有一股勢力是那個大白胖子,他叫封雷,是當地玩古董的世家,據說家裡從明清起,就是岐山的古董大戶。

這一個是外來勢力,一個是本土力量,兩方肯定是誰看誰都不順眼。胡哥有勢力,只是苦於手裡全是修車的,沒什麼鑑古的專業人才,只能用秦二爺這種級別的幫閒。所以當我露了一手以後,立刻被他委以重任。沒辦法,人才匱乏嘛。

車庫裡除了這兩撥人以外,還停着一輛小皮卡,皮卡後頭豎着一塊近兩米高的石碑,底座都用鋼索固定好,碑面已經擦乾淨了,黑底白字刻着一排排小楷,周圍還有云龍紋飾。

嚴格來說,這些都是二級以上文物,不允許被買賣。但是岐山每年出土的東西太多了,一塊宋代石碑真不算什麼,有時候縣政府資金實在緊張,就默許人偷偷買走。

一個政府官員模樣的人從皮卡上下來,看了一圈人羣,掃視到我的時候,眉頭皺了皺,胡哥貼着他耳邊說了一句,他點點頭,不再追究。

“喲,胡哥,你來了。正好這皮卡壞了,你給看看吧。”封雷的語氣裡滿是譏諷。胡哥不動聲色,點起一支菸來抽。封雷又道:“誰不知道,咱們胡哥在整個岐山是數一數二的好手,修車是這個。”他翹起大拇指,下巴往石碑那裡一擺。

周圍的人轟地笑了,胡哥的幾個手下衝過去要打人,卻被攔住了。封雷笑眯眯道:“看來胡哥您涵養多了不少,是不是最近多讀了幾本書,修身養性了?讀書好,多讀書,就不會再吃沒文化的虧了。”

聽他的意思,估計胡哥之前在他手裡吃過暗虧。古董這行,對專業要求非常高,一個外行人,被打眼簡直是家常便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機修工人想倚仗着蠻力闖入古董圈,很容易會引起那圈人的同仇敵愾。

面對封雷的挑釁,胡哥沒什麼表示,那個政府幹部眉頭一皺,衝他喝道:“封胖子,想參加就少廢話,再囉嗦就把你攆出去!”封雷哈哈一笑,衝幹部拱了拱手,退了下去。胡哥慢慢踱步到我身旁,悄聲說了一句:“看清楚了麼?一會兒你就往死了收拾他。”我點點頭。

除了封雷和胡哥,還有幾個外地與本地的商人,他們都低調得很,只縮在一旁不動。

幹部看看手錶,說咱們差不多開始吧。兩個人把車庫大門咣噹一聲關上,整個屋子都瞬間暗了下來。“啪”的一聲,車庫裡的四盞大燈從四角亮起,空氣中的浮塵清晰可見,氣氛立刻變得不一樣了。

幹部跳到皮卡上,手扶着石碑,開始說拍賣規則。別看是政府主辦,用的還是古董圈的老一套規矩,叫“撒豆成兵”。參加拍賣的都叫“神仙”,每人手裡一把豆子,一個碗,事先約定好一粒豆子頂多少錢。叫價的時候,數好豆子扣到碗裡,推到“判官”跟前。判官看過所有的碗中豆,把價少的一個退回去,剩下的按照豆子多少,依次還給神仙。再競一輪,可以加豆子,但不能減。周而復始,一直競價到只剩一個碗爲止。

這規矩的妙處在於,全程只有“判官”知道“神仙”們的具體出價。“神仙”們只知道自己的豆子數排在第幾,卻不知道上家與下家到底擱了多少豆子。這樣一來,就沒人能像公開拍賣似的,一個價頂一個價,面兒大家都不會傷和氣,都有臺階可下,和氣生財。

胡哥、封雷跟其他三個商人都分到了一隻青花大瓷碗,還有一把豆子。幹部說:“你們先派人上來驗貨吧。”胡哥衝我使了個眼色,我爬上皮卡,跟其他四個人一起圍着石碑看。

從形制來看,這塊石碑是典型的宋代風格,黑麪白字。碑額是雙龍搶珠,精工雕鐫,下面用小楷寫着主人生平,洋洋灑灑千餘字,可惜落款時間日期已磨平難辨。

從內容來看,碑主是岐山當地的富紳。當時陝西已爲金兵所據,他懷念故國,抑鬱而死。碑文中說他臨終前吟頌陸游的《示兒》詩,那麼這石碑至少是公元1210年陸游死後刻的。當時這首詩影響極大,被人廣爲傳頌,傳到陝西遺民耳中也不足爲奇。

這麼一塊有豐富歷史內涵的石碑,價值可不低。我看了一圈,發現其他四個人眼神閃爍不定,知道他們也看出門道來了。接下來,纔是最考驗人的時候。我們必須根據驗看的結果,計算這東西值多少錢,競爭對手會出多少錢。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就是找到一個止損點,誰找對止損點,誰就能笑到最後。

我們跳下皮卡,走回到各自圈子。胡哥低聲問我:“你覺得如何?”我點點頭:“是好東西。”胡哥鬆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數了幾枚豆子,扣到碗下,推到“判官”前。很快其他人也出好了價,“判官”前面一共擱了五個碗。“判官”依次掀碗細看,然後扣回去,把其中一個碗推給一個商人。那商人有些沮喪地拍拍腦袋,把豆子扔嘴裡嘎巴嘎巴給嚼了。

結果是封雷排名第一,其次是胡哥,剩下兩人分列三四位。

封雷冷哼一聲,往自己的碗口又加了幾枚豆子,推上來,挑釁似地放到“判官”面前。第二輪競價揭曉,又一名商人被淘汰,胡哥這次撒豆最多,搶到了第一,封雷退居第二。

三個人都在暗自揣測,彼此到底放了多少枚豆子在碗裡。放少了,怕被人比下去;放多了,又怕吃虧。胡哥問我接下來怎麼投,我想了一下,故意大聲說這石碑有問題,恐怕是一塊贗品。封雷聽見,哈哈大笑,說不愧是老胡你請的人,跟你的文化水平差不多。那幹部臉上也有點掛不住,質問我憑什麼這麼說。

我揹着手,在石碑附近踱了幾步:“這石碑無論是從形制還是質料,都天衣無縫。就連碑文,都把宋代的簡約文風學得十足。可惜,它卻忽略了一個最關鍵的地方,邏輯上出了一個大漏洞。”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微微一笑:“當時陝西一帶,是金國的統治地區吧?”

“是。”在場大部分人都點了點頭。這是歷史常識。

“這石碑上的文字,一直在念叨故宋的好處,渴望早日迴歸祖國,更別說還引用了陸游的《示兒》,‘王師北定中原日’。對女真人來說,這詩簡直反動透頂。試想一下,這種東西,可能堂而皇之豎立在金國人的統治區嗎?就算墓主已死,他的家族呢?他的後代呢?難道他不怕被株連九族?”

這一句話說出來,車庫裡的人都是一愣,都開始嗡嗡地談論起來,交頭接耳。我怕胡哥理解不了,補充解釋道:“就相當於在抗戰時期的北平街頭,扯起一條橫幅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胡哥不懂文物,但抗戰電影電視劇還是看過的,立刻聽明白了。

那幹部不耐煩地說:“你算老幾,說贗品就是贗品?撒豆成兵還沒完呢。”我趕緊道歉,胡哥上前打了個圓場。

不過我那一句話的影響力已經顯現出來。封雷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急忙把碗按住,悄悄掀起來看。他旁邊的人似乎發生了爭辯,這讓封雷有些無所適從,握着豆子的手不知道該放哪裡纔好。

胡哥很享受地看了封雷一眼,對我表示讚賞,然後悄聲問道:“那咱們還撒豆麼?”我說:“投,幹嘛不撒?這石碑是好東西。”胡哥有點納悶:“你不是說,那是個贗品麼?”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要狠狠收拾封胖子麼?”胡哥眼睛一亮,聽我的指示,又放了幾枚豆子下去。

撒豆成兵的規矩,要麼認栽退出,要麼玩到最後。封雷他們雖然驚疑不定,也只能繼續玩下去,他和那個商人明顯撒豆都猶豫,於是第三輪又是胡哥第一,封雷第二,那個外地商客認輸被淘汰。

我看到這排名結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封雷沉不住氣,喝問我笑什麼。我說我在笑某些人文化水平不高,疑心病重,很容易就吃了沒文化的虧。封雷大怒:“你什麼意思?”

我眯起眼睛:“你聽了我的話,心裡是不是起疑了?豆子也不敢撒了?”封雷道:“放屁!你算老幾,老子撒豆還要看你眼色?”我聳聳肩,重新爬上皮卡,一指那石碑:“你們剛纔驗貨的時候,沒有看到石碑底部那道線吧?”

胡哥有點莫名其妙:“什麼線啊?”

我蹲下來,指着石碑底部說:“石碑欲立,下面必須埋一截在土中的。一千多年以來,上半截風吹日曬,下半截水土侵蝕,顏色會變得不一樣,會自然分出一條線來。這線叫陰陽線,象徵着地上世界與地下世界的隔絕。而這一塊……”

我手指緩緩滑過,車庫裡的所有人都注意到,那塊石碑底部與上部顏色基本是一樣的,沒有任何明顯區別。

“這不是更證明是贗品了嗎?”其中一個人嚷道。封雷和其他幾個商人都如釋重負,只有胡哥有點急了,不知道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我一腳踏在皮卡的擋板上,居高臨下對車下的觀衆道:“我看不見得。你們仔細想象,陰陽線和碑文,這兩條證據單獨來看,都可證明這石碑是假的。可若是將兩者統合來觀,卻有一個截然相反的結論。”

“你什麼意思?”封雷問。

“你仔細想想,爲何這石碑沒有陰陽線?爲何這碑文敢在金國統治地區緬懷故宋?答案,只有一個。”我舉起指頭,慢慢放慢了語速,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所吸引:“這不是石碑,而是陰碑。”

懂行的人聽到這兩個字,一時間眼睛都瞪圓了。我給胡哥解釋說:“陰碑,是放在死者墓穴裡的石碑。墓穴皆爲石制,碑體嵌在石中,自然就沒有陰陽線。而墓穴封閉之後,上面碑文寫的什麼,也只有墓主知道,外人根本無從查知。”

“那這塊石碑,是真的嘍?”

“是真是假,你們自己判斷,我也可能是在騙人哦。”我瞥了一眼那做“判官”的幹部,從皮卡上跳下來走到胡哥身旁。胡哥拍拍我肩膀,大爲讚歎,說光是看封雷那張扭曲的臉,就足以值回票價了。那三個被淘汰的商人,也紛紛抱以幸災樂禍的態度。

現在壓力最大的,莫過於封雷了。他那個人疑心病重,現在聽完我這一番虛虛實實的話,更是心浮氣躁,不知道是該撒豆還是不撒。他現在什麼話都聽不進去,身邊那幾個負責鑑定的人有心想提意見,全被他一句話嗆回去,只得閉嘴。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這是兵法之道,也是拍賣之道。現在只剩胡哥和封雷在競價,封雷已經被我攪得方寸大亂,不知該怎麼出價纔好。接下來只要胡哥抓住機會,要麼把這面石碑吞下,要麼逼迫封雷賠本把石碑買回去。無論怎樣,胡哥都能大大地出一口氣。

這時幹部喊道:“最後一輪,兩位神仙,撒豆咧。”胡哥在我的授意下,氣定神閒地撒好豆子扣好碗,推到判官前。而封雷扣着青花碗,一直遊疑不定,判官再三催促,他還是不敢下注。這次胡哥身後那批人開始起鬨,冷諷熱嘲,把封雷一張大白臉說成了紫青色。

就在判官下了最後通牒之時,車庫的門忽然打開了,從外頭走進來兩個人,車庫裡的人都一驚。這個拍賣會嚴格來說是不合法的,如果被捅出去,別說參與者要判刑,就連岐山政府都要被追究責任。所以這棟賓館大樓戒備很森嚴,等閒人連大院都進不去。

而這兩個人就這麼輕輕鬆鬆進來了,不由得人不揣測,他們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約四十多歲,國字臉,眉毛特別長,脣下留着一撮橫須,有種讀書人的儒雅之氣,就是臉色有點蒼白。至於那個女人,我就更熟悉了,不是木戶加奈是誰?

“小鄭,”胡哥把我叫過去,指着那男子道,“你不是要找姬雲浮麼?就是他。”

我大吃一驚,原來那個男人就是姬雲浮,他怎麼會和木戶加奈搭上線呢?

姬雲浮在岐山地位看來不低,他一進來,車庫裡所有人都自動讓開一條道。負責拍賣的幹部也趕緊迎過來說:“姬老師,您也來競價?不過我們這都已經最後一輪了,您看……”姬雲浮擺了擺手:“放心吧,我不是來競價的,是帶這位日本友人來觀摩一下。你們繼續。”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很像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員。幹部一聽,看了一眼木戶加奈,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胡哥側頭告訴我,這個姬雲浮經常會帶些老外過來,現場收購古董,語氣裡殊多不滿。

封雷本來神情恍惚,一看到姬雲浮來了,大喜過望。他跟姬雲浮差不了幾歲,可那神情卻好似被欺負的孩子,走過去小聲嘀嘀咕咕。姬雲浮微笑着聽他說完,然後衝幹部做了個手勢:“我能先去看一眼麼?”幹部看看胡哥,胡哥擺了擺手,算是同意了。

姬雲浮衝胡哥一拱手,一撩衣角,整個人輕輕跳到了皮卡上頭,下面一陣喝彩。他圍着石碑轉了兩圈,用手去摸那碑文,然後跳下車來,與封雷耳語了幾句,封雷忙不迭地點頭。

胡哥有點擔心,對我說:“不會有什麼變故吧?”我一拍胸脯道:“這你放心,已經是最後一輪競價,他們翻不出天去。”我朝那邊偷偷望去,發現姬雲浮有意無意衝這邊笑了笑,也不知是什麼用意。

“判官”喊着儘快出價,很快胡哥與封雷都把碗扣起來,推了過去。按照撒豆成兵的規矩,這最後一輪比價,爲示公平,要一起翻出來看。“判官”雙手一動,兩個青碗同時被挪開,一邊是十粒黃豆,一邊是九粒黃豆。

“胡哥多!”判官做了最終的敲定。

一粒黃豆,代表着兩千元錢,十粒黃豆就是兩萬。在岐山這是很大的一筆數目了。根據我的推斷,封雷之前的出價,不是八粒就是九粒。按照規定,每一輪競價都必須往上加豆,他最終報價只有九粒,說明封雷在聽完姬雲浮的建議以後,果斷地放棄了加價,等於是直接認輸了。

胡哥樂得滿面紅光,當場把錢交割清楚,周圍的人都紛紛衝他恭喜。我不欲拋頭露面,縮到角落裡,避免被木戶加奈發現。這時候封雷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饒你奸似鬼,也要喝姬先生的洗腳水。”

胡哥眉頭一皺:“封胖子,輸了就輸了,怎麼這麼沒風度?”封雷道:“我沒輸,你也沒贏。陪你玩了半天,看你花兩萬塊的廢品回去壘雞窩,挺開心的。”

“哼,輸了還這麼嘴硬。我這也有鑑定的專家,倒想聽聽,姬先生講出來的是個什麼道理。”胡哥雙手抱臂,讓我站到前頭來。我一看避無可避,只得硬着頭皮站出來。木戶加奈一看是我,眉毛一聳,卻沒動聲色。我們兩個人目光交錯,眼神都意味深長。

姬雲浮笑道:“胡哥,我只是幫小封掌了掌眼,隨口說了兩句,未必做得數。”他言辭謙遜,胡哥卻更不肯讓了:“姬先生,你也是岐山地界有身份的人,一言能頂九鼎。這話要傳出去,我這碑就算是真的,也給傳成假的了,到時候怎麼算?”

他再三要求。姬雲浮搖了搖頭,走上前來,對我說道:“剛纔我聽小封說了。你不拘於文物本身,切合陰陽線與碑文,又能聯繫當時環境,觸類旁通,可見是個鑑古的高手,我十分敬佩。不過閣下卻也有了一點不查。”

“哦?疏漏何在?”我淡淡反問。剛纔那石碑我已反覆在腦海裡驗證了十幾遍,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都沒任何問題。即使有瑕疵,那也要靠一些大型探查設備才能查得出來,我不信姬雲浮能有什麼手段,轉這麼兩圈就看出問題來。

姬雲浮的神態好似是站在大學講堂裡,擡手一點:“你且來看這首陸放翁的《示兒》。”

碑文裡全文引用了《示兒》四句“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以表碑主拳拳愛國之心。姬雲浮笑道:“小鄭,你可看出什麼端倪?”

“故弄玄虛。”我冷笑道。這四句小學課本里就背過,滾瓜爛熟,能有什麼問題?

“陸放翁這首詩,一經寫出,立刻享譽大江南北,多少仁人志士,都被他的愛國情懷所感動。誠如小鄭所言,岐山乃是中華祖地,愛國者甚多。陸翁此詩流傳到此,被人刻入陰宅,絲毫也不奇怪……”姬雲浮娓娓道來,話風突地一轉,“可是,這詩中卻有一處文字,絕不會在南宋時期出現。”

我心裡“咯噔”一聲,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姬雲浮手指輕輕碰觸碑面,在一個字前停住了。

那是此詩的第一句“死去原知萬事空”的“原”字。

“這個字有什麼問題?”

姬雲浮用指頭在半空中比劃出一個“元”字:“明代之前,本無‘原來’,都是寫做‘元來’,比如唐詩《焚書坑》詩後兩句爲‘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再比如耶律楚材《萬鬆老人琴譜》詩:‘元來底許真消息,不在弦邊與指邊。’後來朱元璋滅掉元朝,坐了天下,不喜歡這個字,這才把‘元來’換成了‘原來’。換句話說,這塊石碑,最早也是明代的東西。”

他隨口引經據典,我的腦子卻是“嗡”的一聲。這次可被人給打正了眼。

明碑、宋碑,這可不是一個檔次的東西,兩個價格會差很多。想不到我自信滿滿,卻栽到了一個小小的漢字身上。以前我聽過許多老師傅一次走眼,毀去了一世的英名,可一直到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他們在答案揭曉那一瞬間的錯愕與痛苦。

“小鄭你太重器物,卻忽略了這些文字上的變遷。”姬雲浮還是那一副和藹表情,“我家中有幾本珍藏的宋版書,上面例證頗多。小鄭你若想多看看,我可以借給你。”

他說的那些話,我根本沒聽進去。自從涉足五脈之事後,我憑着一本《素鼎錄》一路上過關斬將,鑑漢印,敗藥不然,過五脈掌門考驗,至少在鑑古上沒失過手。可在這岐山,卻硬生生地給人撅了……這個打擊,讓我一時間有些恍惚。

同樣驚愕的還有胡哥。他雖然不明白我們說什麼,但花了冤枉錢買了贗品這事,他是聽出來了。關鍵這還是政府操辦的拍賣會,你事先驗過貨了,買到贗品只能算你自己倒黴,就算是縣委書記的侄子,這錢也退不出來。

他陰森森地看了我一眼:“小鄭,我記得你可是跟我拍過胸脯的吧?”手裡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把扳手,晃來晃去。我想解釋一下,喉嚨卻幹得說不出話來,手也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他手底下幾個人已把我團團圍住,跟剛纔的恭敬大相徑庭。這也難怪,我的失誤,讓他損失了兩萬元不說,還在封雷面前丟了臉面,以他睚眥必報的個性,會放過我纔怪。

這時候,姬雲浮走到胡哥跟前:“我想借一步與這位小友談談,胡哥你能行個方便麼?”

“等我跟他談完,要是還有命在,再跟你談不遲。”胡哥說。

姬雲浮道:“常打獵的,誰也不防被雁啄一次眼。胡哥如果覺得不開心,不如去我那兒,有看上眼的挑一件走。我的收藏雖然珍品不多,但也不無小補。”他言外之意,是要拿一件古董來換我的人了。我頗爲意外,不知他爲何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出手如此大方。

不料胡哥冷笑道:“誰稀罕你的東西。我告訴你,這個姓鄭的是我帶來的,我今天要把他帶走,誰也攔不住!”姬雲浮還想再勸,我猛地擡起頭,強打精神道:“姬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幫人掌眼,都有被打眼的覺悟。這次錯本在我,這筆賬我認下了。”

說完我整整衣襟,對胡哥做了個走的手勢。胡哥也不客氣,一扯我胳膊,往外走去。周圍的人要麼如封雷一樣幸災樂禍,要麼如干部一樣冷漠不語,都站在原地不動。

這時,一個嬌小的身影擋在了車庫門和胡哥之間,我和胡哥都是一怔,再仔細一看,正是木戶加奈。胡哥剛纔聽見姬雲浮說了,知道這是個日本外賓,不好粗魯推搡,便皺眉道:“老子不打女人,你給我讓開。”木戶加奈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用不太熟練的中文說:“胡桑,有件事我非得要拜託你不可。”

“什麼?”

“這個人對我來說很重要,能不能請您高擡貴手呢?”木戶加奈指着我說。

胡哥不耐煩地喝道:“別以爲你是外賓我就怕了。這人我今天非帶走不可!”木戶加奈聽到,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連連鞠躬,讓胡哥老大不自在。他忍受不了這待遇,撓了撓頭,沒好氣地嚷道:“他是你啥人?”

木戶加奈深吸一口氣,面色有些緋紅:“他……呃……是我的男朋友。”

這下別說胡哥,連我都愣住了。這丫頭還真敢說,滿打滿算我們一共沒見過三次面,她現在居然就對外人說跟我處對象了?胡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我尷尬地笑了笑,避而不答。

這時從車庫外匆匆過來一個人,對胡哥耳語一句。胡哥一驚:“我舅舅真是這麼說的?”那人點點頭。胡哥咬咬牙,對木戶加奈道:“你可以把人領回去,但我的損失該怎麼辦?”

木戶加奈連忙道:“我已經答應岐山政府的王桑,會牽線向日本文化基金會申請一筆經費,用於岐山文化的研究工作,希望胡桑到時候也可以參與進來。”

車庫裡的人一起“哦”了一聲,這裡都是人精,一聽就明白其中原委。看來那位木戶小姐在日本頗有背景,能給岐山政府帶來筆額外收入,縣委書記自然不會讓自己侄子壞了這筆買賣。胡哥再跋扈囂張,也不敢跟他舅舅作對。大家都不免多看了一眼這怯弱弱的小姑娘,再看看我,估計都在心裡罵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胡哥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把沉甸甸的扳手橫頂在我的咽喉,陣陣發寒:“臭小子,這次有女人保你。下次注意點,沒金剛鑽別瞎來攬這瓷器活兒。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講道理。”他把扳手拿開,揚長而去。

他離開以後,其他人也都紛紛散去,姬雲浮和木戶加奈走到我跟前。木戶加奈伸出雙手,幫我整了整凌亂的衣領,拍了拍肩上的塵土,好似一個剛過門的小媳婦。說實話,這是我最不願意與木戶加奈相遇的方式。有價值的情報沒到手不說,還平白受了她的恩惠,這以後在她面前我都無法擡頭了。

姬雲浮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尷尬,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什麼都沒說,揮手讓我們跟他走。出了賓館大院,門口停着一輛北京吉普。姬雲浮直接鑽進駕駛室,我和木戶坐到車後頭。木戶對我說:“我們回去姬桑的住所,在那裡很安全,不會有人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木戶笑吟吟地用力點了點頭。她在暗示我,她不會把我的行蹤暴露給方震、劉局或者五脈的人——看來我在安陽失蹤的消息,她也聽說了。

我在心裡思索,她這算是一種交易嗎?用閉嘴來交換我的情報。她把我帶到姬雲浮這裡來,到底有何用意?姬雲浮是岐山著名的味經書院刊書處收藏家,他跟許一城等人,會不會有什麼聯繫?木戶加奈在岐山,已經找到和青銅關公有關的線索了嗎?

一個個疑問盤旋而出,在一瞬間,我有種抓住木戶加奈把她知道的東西都倒出來的衝動,表情不知不覺變得猙獰起來。木戶加奈注意到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我這纔回過神來,趕緊調整五官,訕訕地轉過臉去。木戶加奈眨巴眨巴眼睛,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大概是我的樣子太傻了吧。

吉普車一路向北,很快來到岐山郊區的一處幽靜所在。這裡風景秀麗,背靠巍巍青山,前有小河,不太像陝北的黃土高坡,更像是江南風光。吉普車離開公路,進入一條土路,顛簸了約摸十幾分鍾,在一處院子前停住了。

這院子很古老,四周被青磚高牆所圍,正面兩扇朱漆門板,頂部出檐,氣魄大得很。牆頭居然還有幾個垛口,不過上頭已經長滿了荒草,還有幾處坍塌的痕跡。姬雲浮道:“這是我家解放前的老宅,原先被沒收了當美術廠,現在還了一小部分到我手裡。”

他下了車,掏出鑰匙開門,把我們領了進去。這大院的主人估計以前權勢不小,照壁高大,甬道寬闊,看這個架勢,少說也有七八個大院落。正中一棟宗祠,上頭有幅姬姓楹聯:教稼田官,肇周家始祖;行仁者王,徙岐山古公。不過宗祠大門緊閉,估計也是好久沒修繕過了。唯一有現代氣息的,是屋頂高高豎立起的一截天線。

到了姬雲浮住的院子裡,他一開門,一股混雜了書墨香氣和舊蠹的味道撲鼻而來。這個地方,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爲一代大儒形象,家裡應該是書畫在壁,處處梅竹,素淨木椅,可眼前這屋子裡卻是雜亂無章——甚至可以說有些邋遢。

這屋子頗爲軒敞,光是大廳就有七十多平米,廳裡最多的東西,是書。大廳三壁都是頂天立地的實木書架,上面書本擺得滿滿。還有更多的書,被塑料繩一捆捆綁好,堆放在地上,其他地方如沙發旁、茶几底下、三角櫥的邊縫、花盆上頭,也都擱着兩三本書。那些書半開倒扣,似乎是主人看到一半隨手放下,就再沒拿起來過。放眼一望,真是密密麻麻,亂得不可開交。

在大廳正中,還擱着一臺老式幻燈機,正對着幻燈機的書架上卷着一團白布,應該是做屏幕用的。屋子裡唯一和書沒關係的,是靠着窗邊的一架無線電臺,一根長長的天線伸出去,估計是和外頭的天線相接。

“是不是很意外?”姬雲浮問。

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我以爲像他這種收藏大家,屋裡起碼得擺上幾件老瓷玉鼎才配得上身份,可這裡除了書就只有書。

姬雲浮哈哈大笑:“我的其他收藏,都擱別的地方了。這裡是專門放書的。至於那個無線電,是因爲我除了搞收藏以外,還是寶雞市無線電愛好者協會的會員。我從不離開岐山,就靠它跟外面的朋友聯絡了。”

他讓我們隨便坐,然後拎起個熱水瓶要給我們倒水,晃了晃,發現空了,一掀簾子走了出去。

我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盜火》和《馬克思傳》這兩本書從沙發上挪開,一屁股坐了下去。木戶加奈卻饒有興趣地揹着手在書架前瀏覽,不時抽出一本翻上兩頁。

“你也在找姬雲浮?”我輕聲問道。

“味經書院。”木戶加奈手裡繼續翻着書,吐出四個字來,然後補充了一句,“對不起……”

果然不出所料,木戶有三在日本一定留下了味經書院的相關記錄。姬雲浮是岐山最有名的書籍收藏家,木戶加奈循着這條線摸到這裡,必然會找他。這一點我們的思路不謀而合,但她比我搶先一步。

我問她這個姬雲浮到底什麼來頭,木戶加奈卻搖搖頭,說:“我與他剛剛接觸,我對這個人知道的和你一樣多。”我“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許桑,你是不是生我的氣?”木戶加奈轉過身來湊近我,輕聲輕氣地問。她一副怯弱弱的樣子,彷彿怕觸怒到我。我不動聲色:“我們在追查同一段祖輩的歷史,本該坦誠相待纔對。”木戶加奈道:“這件事我本來可以解釋,可對許桑造成的困擾卻是無法彌補……”

我以爲她又要鞠躬道歉,不料她的身體前傾,先是細長的頭髮撩到我的面孔,然後一對熱脣印上了我的額頭。在我沒反應過來之前,她已似觸電般飛快地脫離。我猝不及防傻在那裡,不知該如何反應纔好。

“就算要表達歉意,也不必用這麼親熱的手段吧……”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木戶加奈站得稍微遠了點,滿臉漲紅,雙手絞着衣角,雙眼卻勇敢地看過來,彷彿完成了一件艱鉅的任務。此時的她,不再像是山口百惠,而是更接近小鹿純子。

這時姬雲浮已經回來了,手裡拿着兩個玻璃杯。他似乎沒發現我們兩個的異狀,徑直倒了兩杯水給我們,然後坐到一張檀木書桌後。我們收斂了剛纔一瞬間的尷尬,四道目光同時投向姬雲浮。這個人一舉一動,似乎都頗有深意,我和木戶加奈都有這種感覺,與其說是我們找到他,倒不如說他一直在等我們出現。

果然,他十指交疊,墊住下巴,開口第一句就是:“我盼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您知道我們是誰?”我問。

姬雲浮大笑:“能夠和許一城、木戶有三兩位前輩的後代相遇,見證一段傳奇,實乃我平生一大幸事。”

我們兩個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彼此心中的驚駭。他一口就說破了我們兩個人的身份,他到底是誰?木戶加奈開口道:“莫非您……也是當年佛頭案的參與者?”說完她自己笑了,姬雲浮看年紀不過四十出頭,佛頭案那會兒他還沒出生呢。

姬雲浮搖搖頭道:“你們甭猜了,我跟你們五脈沒有任何關係,我家長輩也沒任何瓜葛,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佛頭這件事,純屬我的個人興趣。”他走到書架旁,隨手抽出一本書,從裡面拿出一張剪報:“這是許一城佛頭案事發以後,上海《大公報》的報道。”

我接過剪報,看到上面,內容和我瞭解的差不多,說許一城漢奸賣國盜竊文物云云。

姬雲浮背起手來,在屋子裡慢慢踱步:“我這個人身體不好,不大外出,所以就窩在家裡,嗜書如命,喜歡蒐集各類資料。一次偶爾的機會,讓我接觸到了佛頭案的這篇報道,發覺裡面疑點頗多。一來,許一城這個人在民國古董圈子聲望很高,這麼一個耆宿,何以自甘墮落?二來,我尋遍了民國當時各大報章甚至日本的資料,內容多是事後採訪各界人士的反應,對案子本身卻所提甚少,他們如何找到佛頭,佛頭是什麼樣子,均語焉不詳。如此大案,細節卻如此潦草,其中必有緣故。我就動了調查的心思……”

他一邊說着,又走到另外一處書架旁,拈出一張透明膠片,把它擱到幻燈機裡,將白屏拉下來。一開機,一張巨大的照片映現在白布上。我和木戶加奈頓時都屏住了呼吸。

“其實一開始我只是隨便查查,結果無意中發現了這個東西,才真正讓我開始集中精力挖掘。”姬雲浮道,拿着一根小講棍指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張照片。這是一張我們都很熟悉的照片,是木戶有三在坍塌城牆前的合影。

姬雲浮道:“這張照片兩位肯定都不陌生,是在日本考古學報上登出來的,是木戶先生在考察途中的照片。你們仔細看,在兩個人身後有一條坍塌的城牆,仔細看城牆光影的角度,很奇怪,對不對?在木戶先生身旁本該是陰影的部分,卻透過來陽光,難道木戶先生是個透明人?而且你們看,城磚的接縫處很不自然,像是拼起來的。”

“您的意思是……”木戶加奈皺起眉頭。

“我認爲,這張照片是僞造的,至少是經過了處理。”姬雲浮拍了拍手,“而且僞造地點,就在岐山的味經書院刊書處。”

我聽到味經書院這四個字,心裡一跳。似乎玉佛頭在岐山的所有線索,都繞不開這個名字。我連忙問道:“有什麼證據嗎?”

姬雲浮仔細擺弄了一下照片,又調了一下燈光。我們看到,放大後的照片右側邊框,有一些不規則的黑印,排列稀疏,頭部尖銳,像是高速飛行的墨點在瞬間凝固。

我和木戶看了半天,看不出什麼名堂。

姬雲浮道:“光是這麼看,是看不出來什麼的。”他又拿出另外一張膠片,這膠片上是一簇工筆風格的竹枝,頗爲雋美。他將這兩張膠片的邊緣重疊在一起,重新放在聚光燈下,我們看到,那些黑印和那簇竹枝的竹葉尖端輪廓貼合得分毫不差。

“味經書院刊書處的印記,皆以竹林爲標記。這張照片在沖洗拼接時,用的是刊書處的底版,所以也帶了一點竹葉小尖,成爲該照片是味經書院處理的最關鍵證據。”姬雲浮道。

我暗暗佩服,這個發現說破了很簡單,但能從黑印聯想到書標,這需要極強的觀察能力與聯想力,還有大量的資料儲備。我看了姬雲浮一眼,越發覺得這男人深不可測。

“當我搞清楚這件事情以後,興趣更大了。味經書院刊書處在1931年已經遷來岐山,所以這張照片肯定是在岐山處理的,我實在沒想到,佛頭案居然還能和我的家鄉扯上關係,這真可以說是宿命的安排。”

“可是,味經書院不是個出版機構嗎?”木戶加奈不解。

“民國時期,照相技術與印刷息息相關。味經書院遷至岐山以後,除了搞出版以外,對攝影業務也有所涉獵。歷代陝西主政者,都利用過這個技術,來爲自己做政治宣傳,像是陸建章、陳樹藩、馮玉祥、劉鎮華等等……”

姬雲浮在書堆和書架之間來回徜徉,邊走邊說,說到關鍵之處,隨手就能拿出一頁文獻或照片以資佐證。那些資料看似擺放得凌亂不堪,對他來說卻是信手拈來,一切熟稔於胸。一會兒工夫,屋子裡桌上地板上已經擺滿了資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木戶聽得非常認真,還拿出小本本來記錄,倒顯得我有些漫不經心。

姬雲浮說:“當我發現這照片是僞造的以後,冒出來兩個問題:一、這張照片的原版是什麼;二、爲什麼要僞造。”

“我想我可以解答第一個問題。”我平靜地回答。姬雲浮聞言,雙目精光暴射,走過來雙手抓住我肩膀,急切問道:“說,快說!”我問他:“你知道付貴嗎?”

姬雲浮道:“哦?付貴,是那個逮捕許一城的探長吧?”他果然對佛頭案有精深的瞭解,對裡面的人名如數家珍。我把去天津尋訪付貴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從他手裡得到一張原版照片,可惜已經被方震拿去檢驗,我只能口頭簡單描述一下。

原版與僞造版最大的差異,是少了一個許一城。姬雲浮聽完我的描述,鬆開手,閉起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睜開,拿起一支馬克筆,在膠片上把所有不自然的地方勾勒出來,輪廓恰好是一個人形。他拿給我看,我點點頭,許一城大概就是在這個位置。

姬雲浮一拍大腿:“這樣第二個問題我也搞明白了。”他快步走回到幻燈機前,指着那張照片道:“當你們看到木戶有三這張單人照的時候,會想到什麼?”

木戶加奈“啊”地叫了一聲,一臉興奮:“是拍照者!”

姬雲浮滿意地點點頭:“所有的公開資料裡,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考察隊只有他們兩個人。我們看到木戶有三的獨照,自然就會聯想到,拍照者是許一城——可是,真正的照片,卻是他們兩個的合影,這說明什麼問題?這說明還有第三者存在!一個在所有記錄裡都找不到的第三者。”

我腦海裡一下子就浮現出一個名字:鄭虎!

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個與考察有關的第三者。可是時間有點對不上,鄭虎在考察前就返回安陽了,難道說,還有一個人不成?

“能確定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和地點嗎?”我問。姬雲浮遺憾地搖搖頭:“如果有原版底片,說不定能分析出來拍攝時間,光是這張翻拍的,就沒辦法了。”

姬雲浮頭腦敏銳,又對岐山掌故熟稔,如果我把鄭虎和青銅關公的事告訴他,說不定能找出端倪。我陷入猶豫,這個人能力沒問題,但究竟可信與否,還有待觀察。

這時候木戶加奈道:“日本方面的記錄裡,確實只有記錄我祖父與許一城先生同行的記錄。這個第三者,會不會只是路過的村民幫忙拍照呢?”姬雲浮立刻否定了這個說法:“第一,那個時代的照相機不像現在這麼便捷,沒經過專業訓練,是很難操作的;第二,如果只是普通的旁人幫忙,爲什麼事後要特意給照片進行處理?”

木戶加奈失望地表示贊同,她把記錄本放下,又滿懷希望地開口道:“如果能找到當時味經書院的記錄就好了。”

姬雲浮道:“我一直以來,都在蒐集和味經書院有關的東西:縣誌、館藏、舊書舊檔案、甚至師生筆記和校方賬本,希望能從中找到蛛絲馬跡。可惜到目前爲止,都沒有找到和這件事有關的任何記載。不過……”他關掉幻燈機,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露出笑容:“不過我的努力也並非沒有收穫。我想你們兩位一定知道,許一城審判的時候,留下了三本筆記。這三本筆記四角鑲蓮瓣銀,牛皮外皮,厚約八十頁,用的還是洋縣華亭鎮的蔡侯紙。”

我和木戶加奈驚疑對望,只得默默點頭,心想還有什麼事是這個叫姬雲浮的傢伙不知道的。姬雲浮隨手拿起一本書給我們,上面說陝西洋縣華亭鎮是漢代蔡倫進行造紙實驗的地方,當地造紙一直延續到民國,生產的土紙在陝西境內頗受歡迎——味經書院出版的書籍,很多都是從這裡進紙。

“根據我收藏的味經書院賬本,這些筆記的製作時間大約是在1930年左右。當時主政陝西的是楊虎城將軍,他幫味經書院化解了一次大危機。可是楊將軍爲官清廉,不收重禮,刊書處便特製了這種筆記本,作爲禮物相贈,一共只生產了十本。它最初的用途,是在戎馬倥傯之間方便記錄,所以用鞣製牛皮爲封皮,耐磨;鑲蓮瓣銀,則是爲了體現出楊將軍的身份。”

“那怎麼會流落到許一城手裡呢?”我問。

姬雲浮道:“味經書院贈給楊將軍的,一共只有七本,還剩下三本。我推測,許、木戶二人抵達岐山以後,在味經書院得到這剩餘三本,用於野外考察記錄之用。可惜東窗事發以後,這三本筆記在審判時被當成了二類證據,很快被一個日本外交官要走了。”

“那個人叫姊小路永德。”我補充道。這是從付貴那裡聽來的。姬雲浮連忙把這個名字記下來。這時候,木戶加奈挺直了身體:“姬桑、許桑,非常抱歉,事實並非如此。”

“哦……”姬雲浮眉頭一揚。

“在許桑見完付貴以後,我拜託日本的朋友查過了。事實上,當時中日關係已經極度惡化,沒有外交官參與過許一城的審判。而且,也沒有一個駐華外交官叫做姊小路永德。”

“也就是說……”

“那個人,很可能是冒充的。”

姬雲浮頷首喃喃道:“這倒是能解釋很多事情了……如果姊小路永德是冒充的,那麼這個人一定和木戶有三、許一城都有關係,說不定,正是那張照片上的神秘第三人。”說到這裡,姬雲浮用雙手墊住下巴,雙眼露出狡黠的光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許先生和木戶小姐,應該各持有一本蓮銀牛皮筆記吧?”

我們都承認。姬雲浮道:“看來,那個神秘人拿到筆記以後,把其中一本交給木戶帶回日本,另外兩本留在中國,其中一本就留在許家。”

“聽起來,你一直在等我們。”我問出了剛纔一直想問的問題。

“沒錯!五脈和木戶的後人,只要稍微多動些心思,就會發現筆記上與味經書院的聯繫,一定會來岐山尋訪。而我在岐山研究味經書院的名氣,盡人皆知。所以你們一到岐山,自然就會被引導到我這裡。”

我們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木戶加奈是通過文物局官員,而我是通過秦二爺,兩條不相干的線都被引導到了姬雲浮這裡。他只要穩坐中軍帳,早晚會有人上門來。

“可是,爲什麼你會對這種事如此上心?明明和你毫無關係啊。”我忍不住問。

姬雲浮露出孩子般的頑皮神情:“你見過小孩子捉蜻蜓嗎?”我有點發怔,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姬雲浮伸出手在半空,一臉迷醉:“小孩子會拿一個網兜,系在竹竿上,追着蜻蜓跑,一玩可以玩上一整天,不知疲倦。你若問他捉住蜻蜓有什麼用,他反而答不出來。”他把手收了回來:“我也是一樣。佛頭這件事,我沒任何目的,只是單純的好奇。你們不覺得,把一件舊事從故紙堆裡挖掘出來還原真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麼?”

我真沒想到,世界上居然還存在這樣的人。看着他一臉興奮的神情,我真不知道是該佩服他,還是該說一句你太閒了。木戶加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這麼多年來,姬桑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只要能有機會讓玉佛頭回歸祖國,也不枉我在岐山等了這麼多年。”

聽到他這一句話,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念頭起初荒誕到不值一提,可卻在短時間內迅速膨脹,迫使我身體前傾,眼睛死死盯着姬雲浮問道:“二十多年以前,您曾經接待過一個叫許和平的人嗎?”

姬雲浮聽到這個名字,脣邊露出微笑:“你終於發覺了?”

聽到這個答覆,我霍然起身,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按照姬雲浮剛纔所言,凡是持有蓮銀牛皮筆記,而且又對許一城案有興趣的人,無論如何都會來岐山找他。而我父親恰好在二十多年以前,扔下我、我母親和他的學生,從西安消失了三天。果然他是來岐山見姬雲浮的。

換句話說,雖然我父親從來沒提及過,但他也一直默默地調查着許一城案的真相,而且調查方向與我驚人地相似。我感覺自己不僅開始觸摸到爺爺的過往,也開始挖掘關於父親隱秘的一面。

姬雲浮善解人意地爲我添加了一杯開水,頗爲懷念地說道:“許教授那一次來,和你差不多,都是順着味經書院這根線摸來的。當時我已經小有名氣,他就先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明情況,說會趁着去西安考察的機會,前來拜訪。我當時也很興奮,那是我第一次接觸五脈中人。我們見面以後,談得十分愉快。你問我爲什麼會對許一城的事情知道這麼多,其實很大一部分資料,是許教授給我的。”

我安靜地聽着,沉默如我父親。在我的印象裡,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在家裡從不提任何關於爺爺的話題,甚至連古董一類的話題都不說。實在沒想到,我父親不顯山不露水地,居然偷偷蒐集了那麼多資料,而且把調查做到了這地步——可是,他爲什麼寧可跟一個陌生人溝通,卻不肯與家裡人談談呢?

姬雲浮愉快地回憶着他跟我父親的碰面。他告訴我,我父親是個溫文儒雅的人,和他一見如故,兩個人相談甚歡。“我問過你父親,是否考慮過迴歸五脈、尋回佛頭、爲許一城平反昭雪什麼的。你父親只是嘆了口氣,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追之無益,他也不想把這個包袱留給後人,希望就在這一代終結——或者淡忘。”

“所以纔會來找你?”

“他一開始到岐山只是爲了味經書院的事。但跟我談完以後,認爲像我這樣純粹出於興趣纔來調查的人,沒有歷史包袱,比他更適合保管真相。於是他傾囊所授,把幾乎所有資料交託給我,並說很高興讓許一城這件懸案變成一個單純的歷史研究課題,而不是家族恩怨。”

我閉上眼睛,想象父親說這番話的樣子,他的表情看起來很陌生。

“許教授離開的時候,很高興,說他終於可以放下這個重擔了——我想,這也是他對你絕口不提家族歷史的原因吧。”

姬雲浮盯着我,語氣誠懇。我挪動嘴脣:“我父親……他還說什麼了麼?”姬雲浮道:“他唯一沒給我的資料,是你家珍藏的那兩本蓮銀牛皮筆記。他說這是剛剛得到的先人遺物,無法交給外人,於是我只研究了一下裝幀便還給他了,沒有翻閱裡面內容。我對蓮瓣鑲銀筆記的追查,就是始於此。”

“等一下。”我攔住了他,“你說兩本?”

“不錯,兩本。”

我和木戶加奈交換了一下疑惑的眼神。筆記一共三冊,當初都被“姊小路永德”收走,一本是《木戶筆記》,一本是《素鼎錄》,還有一本不知所蹤。可聽姬雲浮的意思,似乎我父親手中,原本就有兩本筆記,而且是纔得到不久——說不定,正是因爲這兩本筆記入手,才促使我父親有了這趟岐山之行。

“筆記裡有什麼東西,你父親沒有詳細說,估計他也有顧慮。”

“那筆記是加密的,如果你不知道密碼,拿到也沒用。”我說道。

“我知道是加密的,但若說看不懂,倒未必。”姬雲浮雙手抱臂靠在書架上,“當時我沒辦法,但後來我認識了一個高人,跟他聊過筆記加密的事。那個人聽了以後,對我說,只要給他點時間,那種程度的密碼,根本不堪一破。”

“嘩啦”一聲,木戶加奈手邊的杯子被碰倒在地。我陡然想起來什麼,表情變得和木戶加奈一樣激動。

“你說的那個人,他有把握解開筆記密碼?”我按捺着快要爆炸的心情,做着確認。姬雲浮的表情很古怪:“嗯,以那個人的能力來說,應該差不多吧,不過……”

木戶加奈從揹包裡拿出一疊裝訂好的紙,這是她從日本那邊傳真的木戶筆記的原本,我手裡也有一份。如果那個人真能解開其中內容,可絕對是個天大的突破。

姬雲浮也嚇了一跳,他可沒想到木戶加奈居然會把木戶筆記隨身帶過來。他立刻意識到,一個讓他研究可以大大邁進一步的機會就擺在眼前,不由得雙目圓睜,興奮得孩子般手舞足蹈。

“那咱們事不宜遲,馬上去找他。”他忽然又拍拍腦袋,“哎呀,不行,這樣去不行。這樣吧,我準備點東西,咱們明天一早就去。”

說完他轉身衝入後屋,只剩下我和木戶加奈。她捧着水杯,向我展露一個甜美的微笑:“如果這次能夠破解筆記就好了,我就有自信能夠說服東北亞研究所交還佛頭。”

“那也得等那佛頭確定是真品才行。”我生硬地回答。“說的也是呢……”木戶加奈重新垂下頭。我有些不忍,想說點話緩和一下氣氛,一張嘴卻變成了:“方震知道你在岐山的行蹤嗎?”

木戶加奈道:“他安排了當地官員陪同我,不過被姬桑支開了。”她停了停,又說:“許桑請放心,我不會把你的行蹤說出來,因爲你是我在中國唯一可信賴的人。”我看着她的大眼睛,在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事隔幾十年後,許、木戶兩家的後人再度在岐山重逢,再一次擁有同一個目的,不知算不算一種宿命和輪迴。

我伸出右手,與木戶加奈簡單地握了一下,正色道:“無論如何,希望兩家幾代人的恩怨,在我們這一代有個了結。”木戶加奈咧開嘴笑了,元氣十足地“嗯”了一聲。這時姬雲浮從裡屋衝出來,我們兩個趕緊把手分開。

當天晚上,姬雲浮在家裡請我們吃了頓飯,又聊起天來。我發現這個人實在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鑑古方面的見識,不輸給五脈。而且他態度平和,與之談話如沐春風,一點壓力也無。我們三個人一聊就聊了大半夜,從收藏掌故說到金石碑刻,學了不少東西。我相信,如果跟他多混些日子,我的鑑古水平應該還能更上一層樓,跟五脈正面對決也不是沒可能。

“你這麼想就錯了。”姬雲浮道,“鑑古這個行當可不是武俠小說,沒那麼多一劍封喉的絕招,東西就那幾樣東西,掌眼就那幾招手法,寫在紙上,印到書裡,所有人都看得到,一點都不神秘。真正重要的,還是經驗。同樣是蚯蚓走泥紋,一個浸淫瓷器幾十年的老專家和一個大學生看出來的信息絕不相同。五脈爲什麼這麼多年聲威不墜?靠的不是幾本秘籍,而是人才的厚度和經驗的累積。”

我聽出他有點看不上《素鼎錄》的意思,有些不服氣。姬雲浮笑道:“理論必須要學,經驗也必須要有,兩手都要硬嘛。有機會,咱們多多交流。”

“你沒考慮去北京發展一下?”我又問道。以他的水準,無論國家機構還是私營團體都會搶着要,就算到了海外,這種資深人士也會極受歡迎。木戶加奈也表示如果他願意去日本講學的話,她可以幫忙安排。

姬雲浮在椅子上重新換了個姿勢,笑道:“我在岐山待着就夠了,外頭的世界,翻閱資料是一回事,真的跑出去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嗯?”我聽他似乎話裡有話。

姬雲浮壓低聲音道:“現在鑑古界有一股暗流,形成了造假、鑑假、銷假的一個黑色產業鏈。這條龐大的產業鏈潛在水面之下,難以把握。五脈雖然是鑑古界的泰山北斗,可在其中的關係,卻顯得不明不白。其中水太深了,我不想摻和。”

“可五脈的原則,是絕不造贗啊。”我驚道。

姬雲浮意味深長地用指頭點了點桌面:“大勢如此,五脈又如何能獨善其身呢?”

我忽然想到劉局讓我鑑定的那枚漢印,想必那件幾可亂真的贗品,也是這暗流的手筆。如此看來,他們掌握的技術,相當驚人。如果這種級別的贗品大量出現在市場上,可真的是天下大亂了。

姬雲浮道:“你知道麼?這股鑑古界的暗流,不光是在國內,還與國外有勾結——跟這佛頭的案子,還大有關係呢。”

我一瞬間瞪大了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你還記得,木戶有三爲什麼會來中國麼?他是受了‘支那風土會’的委託,而這個研究會曾經出過一本書,叫做《支那骨董賬》,裡面囊括了他們打算劫往日本的中國古董列表。”

我點點頭,這件事木戶加奈也曾經提到過。

姬雲浮道:“這個研究會,在當時派遣了許多人來中國,木戶有三隻是其中一個。即使《支那骨董賬》的目標只實現了三分之一,我國的損失也是相當驚人的。這個研究會在戰後改組成了東北亞研究所,表面上是做學術研究,骨子裡還在覬覦中國的文物。我一直懷疑,那股僞古暗流的背後,說不定就有研究所的支持。”

我聽到這裡,陡然想起來,木戶加奈跟東北亞研究所關係匪淺,需要得到他們的首肯,才能拿回佛頭,這其中的淵源,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我看了一眼木戶加奈,她神色如常,對姬雲浮的說法並沒反駁或辯解。

“如果能拿到《支那骨董賬》就好了,我們中國流失了多少東西,便可一目瞭然。”姬雲浮拍着窗邊的無線電臺,深深感慨道。

談話就到這裡結束了,我們各自回房去睡覺。到了第二天,我們三個離開了姬家大院,坐着姬雲浮的大吉普開上了路。吉普從大院開回到了縣城裡,到了一處書店。姬雲浮下車進去,一會兒工夫就出來了,手裡拎着一摞薄薄的書,那些冊子看起來印製的頗爲粗糙。

“這是什麼?”

“賄賂。”姬雲浮眨了眨眼睛。

吉普再度上路,七轉八拐,很快來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前。這些平房都是磚瓦房,已經頗有年頭了,平房之間的道路上堆滿了煤球、木柴、大白菜、磚瓦和殘缺不全的舊傢俱,每家屋頂都伸出一個燻黑了的煙囪,亂七八糟的電線繚繞在半空,好似颱風過後的蜘蛛網。

姬雲浮從吉普跳下車,帶着我們走到其中一戶平房門前。這一戶的門前比別家都要乾淨些,門前沒那麼多雜物。最有趣的是,別人家兩扇門板都貼着福字門神,這一家卻貼着兩個洋人的畫像,一個是高斯,一個是牛頓。這兩張畫像一看就知道是中學的教具,下面還寫着陝西教育局印幾個字。

姬雲浮擡手敲門,敲得很有節奏,似乎是某種暗號。過了一陣,一個老頭探出頭來。這老頭身子瘦弱,脖頸細,腦袋卻很大,似乎輕輕一晃就會掉下來。他是個禿頂,鼻樑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鏡,其中一個眼鏡腿還是用筷子改造的。

老頭擡起頭看看姬雲浮,又看看身後的我們,語氣很冷淡:“我很忙,你有什麼事?”

姬雲浮道:“老戚,我給你帶了點研究材料。”然後把那一摞冊子遞過去。老戚一把抓過去,翻了幾頁,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不屑的“嗤”:“你這帶來的都是什麼破爛,早就過時了!這些論文已經失去了價值!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現在唯一的目標,是哥德巴赫猜想!陳景潤證明了1+1,我必須趕在他前頭,把最終的證明拿出來。”

我有點驚訝,這離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報告文學都過去十多年了,竟然又冒出一個陳景潤?姬雲浮卻早有準備,樂呵呵又遞過一本冊子:“這是這幾年國際上關於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論文集。”

“哦?”老戚拿過去翻了翻,又看了看我們。老戚看人很有特點,他會先把頭略微低下去,讓眼鏡滑落半分,然後眼睛上翻,越過眼鏡框的上方注視你,看上去好似翻白眼一樣。

“進來吧。”老戚把冊子放下,讓開半邊身子。

老戚的屋子裡很整潔,一張書桌、一個簡易書架、一張單人木牀,剩下的就是大摞大摞的手稿,上面用藍黑與紅兩種顏色寫着密密麻麻的公式。

在路上,姬雲浮告訴我,這個叫老戚的人,也算是岐山當地的一位奇人。他原本是西安交大的數學教授,“文革”時下放到岐山,後來一直就沒回城裡。老戚瘋瘋癲癲的,除了數學什麼都不關心,大家都當他是瘋子,連紅衛兵都懶得批鬥他,給他扣了個白專的帽子就扔在岐山不管了。他現在在岐山的一所中學裡教數學,沒子女,也沒什麼親戚,只有姬雲浮與他有舊,會偶爾過去探望他一下。

姬雲浮還笑着說,老頭其實不怎麼會教書,給中學生講課居然把高數也摻進去了,結果絕大多數學生根本聽不懂,就一個聽懂了,後來成了全國高考數學狀元。多虧了有這個業績,老頭就算教得再爛,學校也忍了,一直教到現在。

我們進了屋子以後,老戚也不讓座,他把冊子扔到桌子上,轉身生硬地說道:“你們有兩分三十秒時間。”

姬雲浮花了三十秒說明來意,可惜無論是玉佛頭、五脈還是蓮銀牛皮筆記,對這個老頭子都無法產生任何震撼。他一直面無表情,左手的拇指壓在右手腕口,利用脈搏默默地在讀着秒。

木戶加奈乖巧地把傳真件遞過去,老戚掃了一眼,開口道:“這是簡單的位移式密碼,破譯起來沒有難度。”

姬雲浮連忙道:“老戚你能幫我們破譯嗎?這對我們很重要。”

老戚摘下眼鏡,一臉不屑地說道:“破譯這種密碼,原理很簡單。無論哪種語言,都有自己的字頻。比如英文,最常出現的字母是B和S;中文最常出現的漢字,是‘的’、‘了’之類。在位移密碼中,這些漢字被替換成了其他字,但字頻規律卻不會變。所以只要統計出哪些字出現頻率最高,就能推算出它與原始明文之間的映射關係。但是!”

說到這裡,老戚右手做了一個用力向下劈的姿勢:“但是這需要花費大量時間,一個字一個字地做對照。對不起,我沒精力浪費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人類的終極真理還等着我去追尋。好了,時間到了,你們走吧。”

說完他不由分說,起身送客。我們三個被趕出門以後,姬雲浮無奈地說:“他這人就是這麼個臭脾氣。我特意蒐集過一些最新的數學期刊,就是等有朝一日能用上打動他,可惜,太傲了,看不上眼。我看除非華羅庚再世,或者把陳景潤請來,否則老頭誰也不買賬……”

“就沒別的辦法了?”我問。

“難!老頭脾氣特別犟,頂起牛來,天王老子也沒轍。”姬雲浮搓搓手,也是一臉沮喪。說到古董鑑定,我和姬雲浮都是頭頭是道,可涉及到數學領域,就完全茫然無措了。

這時候木戶加奈怯生生地舉起手:“要不……我去試試?”

“你還懂數學?”我和姬雲浮大爲驚訝。我記得她應該是考古專業,那專業雖然需要點數學能力,但跟專業的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吧?木戶加奈難得地露出一副賣關子的戲謔表情:“老頭子最在乎什麼,我是知道的。你們先回吉普車裡,等着我的消息好了。”說完歪着頭眨了眨右眼,把帽子摘下來,露出一頭秀髮,把筆記影印件捏在手裡。

於是我和姬雲浮把木戶加奈留在門前,回到吉普車裡,都是茫然不知所措。姬雲浮胳膊搭在方向盤上,百思不得其解:“她能有什麼法子?女色?老戚那人對女人可是毫無興趣啊。”

“交給她吧。這個女人,總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我靠在椅背上說。

姬雲浮把頭緩緩轉過來:“呵呵,你看來對她的評價還挺高——現在她不在了,你可以說說你的事情了。”

我一愣,旋即尷尬地抓了抓腦袋。原來姬雲浮早就看出來我和木戶小姐之間的關係不對勁,似乎對彼此都有所隱瞞。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這也難怪,木戶教授和許一城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已經說不清道不明。你們作爲後人,恩怨未了之前,自然沒法真正交心。何況又摻雜着把佛頭歸還中國的事,牽扯到諸方利益,裡面的文章,怕是不小啊。”

我長長吐了口氣,伸手問他要了支菸。我輕易不抽,不過在做重大決定時,總會叼上一根。

既然姬雲浮已看破我的隱晦,我也就索性和盤托出。我父親既然選擇把佛頭案託付給他,相信他應該是可信賴的。這時我多少能夠體會到我父親許和平的心情,一個秘密隱藏得太久了,會迫切需要跟一個沒有利害關係的人分享。

於是我把從安陽開始遭遇的事情一一說給姬雲浮聽,其中包括了最關鍵的兩條信息:海獸葡萄鏡上殘留的“寶志”二字;還有鄭虎前往岐山鑄造青銅關羽的事。

姬雲浮到底學識淵博,他思索了一陣,告訴我說:寶誌是南朝齊、樑朝的一位高僧,又叫志公,喜歡披頭散髮拖着錫杖在街上閒走,曾經被齊武帝拘禁,又被梁武帝接入宮中供奉,精通佛法,在當時有很多傳奇故事。

玉佛頭是武則天明堂供奉之物,無論怎麼想,都跟寶誌和尚還有關羽扯不上半點關係,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們兩個百思不得其解。姬雲浮說讓他再想想。

我們正苦苦思索着,看到遠處木戶加奈走了過來,手裡空空的。

她走到車門旁,我們連忙問她怎麼樣了。木戶加奈揚了揚手,意思是搞定了。姬雲浮又驚又喜,問她施展了什麼手段,竟能讓老戚頭這麼快就範。

木戶加奈有點赧然:“我知道中國老一代的人,對於日本侵略者都有厭惡感。所以我告訴戚桑,日本有許多出色的數學家,他們認爲中國的數學水平不高,只有拿到日本去,用最先進的電子計算機纔有機會破譯。戚桑聽完以後很生氣,說小鬼子們懂什麼,一把抓過筆記,說用什麼計算機,他一個禮拜肯定破出來。”

我和姬雲浮面面相覷,沒想到這戚老頭這麼容易就被一個日本女孩子給糊弄了。

“不過戚桑說,破譯這個筆記需要很大的工作量,還需要有精通古董的人,才能配合統計字頻和一些關鍵語句的識別。”

姬雲浮自告奮勇:“我去吧,我跟他熟,你們未必受得了他的脾氣。你們會開車嗎?”木戶加奈點頭。姬雲浮把鑰匙扔過去:“這車你們拿去用,這幾天在岐山附近隨便溜達溜達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直奔老戚的房子而去。這個人浸淫佛頭案這麼多年,眼看真相近在咫尺,比我們兩個當事人都要急。我和木戶加奈沒辦法,只好上了車。木戶熟練地發動了吉普,側臉問我:“許桑接下來打算去哪裡?”我想了想:“先去胡哥那把龍紋爵拿回來吧。”

黃家的龍紋爵如今還押在他手裡,早些要回來纔好。木戶加奈聽到,笑盈盈道:“好的,到時候許桑記得不要露餡兒。”她把“餡”的兒話音發得很生澀,聽起來別有一番味道。

等到車都快開到胡哥的修車鋪了,我才突然意識到她是什麼意思:昨天木戶加奈在賓館車庫裡保我的時候,她對胡哥自稱是我的女朋友。一會去找胡哥,顯然我們必須還得“保持”那種關係。

木戶加奈下了車,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朝裡面走去,我的腦子卻完全不轉了。我之前談過幾個女朋友,不過都是清清白白,以禮相待。可在一天之內,先被木戶加奈親了額頭一下,又以男女朋友的身份挽起手來,這可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她的小手牽在手裡,有點像是握着一塊絲綢緞子包裹的羊脂軟玉,溫熱而滑嫩,品相絕佳。

可不知爲什麼,我此時想到的,卻是和黃煙煙綁縛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回憶起那種馨香、那種肌膚相親的磨蹭。直到木戶加奈呼喚我的名字,我才猛然驚醒,竟有一種揹着老婆搞第三者的慚愧與慌亂。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我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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