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幽的梨帶着清甜的香氣撲鼻,拂風一吹便簌簌飄落,落在裴子閆的發間,肩上。他那一身墨衣,在這一片雪白的世界裡明明顯得那般突兀,給我的感覺卻是乾淨得不帶絲毫雜質。
“裴、裴子閆!”我鼓起勇氣叫他。
腳下一頓,裴子閆停了下來,身旁裴瑤也帶着疑惑堪堪轉身。裴子閆半眯着一雙狹長目看我,那雙眸子裡梨雪飄舞分外美麗,裴瑤卻揚起下巴睥睨着軟軟糯糯道:“大膽,竟敢直呼我皇兄的名諱!”
我比裴子閆小三歲,裴瑤比我還小兩歲。
聽聞我要當裴子閆的侍讀,裴瑤笑得一口白牙合不攏。她嘲笑我說,我阿爹只是一個太傅,我出身就只有這樣,不配給裴子閆當侍讀。就是當朝一品丞相的女兒要去給裴子閆當侍讀,都還得考慮考慮。她說我是個攀附權貴的人。
我和裴瑤就此埋下了不愉快的種子。她嘲笑我的同時,連我阿爹也一併嘲笑了,這是我最不爽的,但也無可奈何。不管怎麼說,我比她大一點理應不和她一般見識,我只好如是安慰我自己。
裴子閆聽得淡淡一挑眉,對上我的視線。我挺起胸脯道:“陪吃陪喝陪玩,幫抄課業幫打架,怎麼樣,你考慮一下要不要我?”
裴子閆輕輕笑了兩聲,道:“就是不陪讀是麼,那還叫什麼侍讀。”
我悶了悶,道:“當然陪讀,我、我也是很厲害的!”
裴子閆沒有同意也沒有不同意,轉身便走了。但第二天上學時,他卻把挨着的裴瑤的位置調開了,換我和他並坐一起。
可能是我不甘心在裴子閆的眼裡心中和別人落得一樣。那時我想做一個特別的存在,在整個學堂時期裡都不怕死地直呼他的名字。現在想來不由爲自己捏一把冷汗,到底是少不更事,真真是太不知死活。
也由着這個開頭,我和裴瑤的關係從惡劣的方向開始發展。她暗地裡教唆着一幫官家小姐和我掐過不少架,通常都是我勢單力薄被揍得滿地找牙,而其中絕大多數,離不開裴子閆的因素。
我與裴家兄妹相處得最多的,便只有學堂裡的這兩年。頭一年裡,我死心塌地地跟着裴子閆並死心塌地地跟裴瑤對着幹,到了第二個年頭,因着某些個原因我和裴子閆疏得很遠,他也沒再把我當做是他的侍讀。第三年,我還在學堂裡的時候,裴家兄妹雙雙離開了學堂。裴瑤整日忙着學習公主儀態禮節,宮中也專給她請了一位學才兼備的太傅,聽說等她一到十四歲大祁國便會給她張羅準備駙馬事宜,而裴子閆則開始整日忙於政務。
裴子閆在他第十五歲涉入朝政,十六歲登基爲皇。理政的一年時間裡,他成長得很快,以至於往後餘生,我都只能用仰望的姿態和他相處。
八月盛夏,酷暑難當,讓人心煩意亂。太史院我書房外的葡萄藤瘋長,爬滿了竹架,油油綠意深邃。但就是結的葡萄,酸得掉牙。
就連平素面癱着的墨黎,被我不慎扔了一顆青葡萄入口,苦皺了一上午的眉頭。可每每一到午後,墨黎總會定時出現,帶給我一隻食盒,食盒裡放着一碗冰鎮的蓮子羹。
我起初覺得很新奇,便笑道:“平時倒小瞧了你,不僅手能握筆,沒想到還能握廚勺。”
墨黎面不改色地給我將蓮子羹張羅上桌,道:“大人不要多心,這是下官去別的地方要來的。”
不管墨黎怎麼說,我也沒過分追究蓮子羹的來歷,反正有吃的降暑就成。就算不是他所做,他能每天都去別的地方要一碗冰鎮蓮子羹而人家又願意給,也着實不容易。
葉曉在家呆不住,大多時間都是往外跑跟同齡官家少女扎堆,能抽空來太史院的次數是屈指可數。
傍晚我回家之前,沒想到葉曉風風火火地跑來太史院。先灌了兩壺涼茶,再舒坦地長長舒了口氣,道:“熱死了熱死了,我還以爲阿姐這個時候回了,跑來碰碰運氣。”
我癱在椅子上,也是熱得不想多說一句話,開門見山:“說罷,幹什麼來了?”
葉曉道:“我能幹什麼,將將路過,就進來瞅一瞅阿姐唄!”我沒有再問,她自個先沉不住氣了,移了椅子過來,湊近了問,“阿姐,你猜將將在路上,我遇見誰了?”
“遇見誰了?”我隨口一問。
葉曉滔滔不絕地道來:“還有有誰,秦大哥啊,他和那個勞什子公主在一起!啐,我從茶館一出來就遇到煞星,真晦氣!我就不明白秦大哥是怎麼了,怎麼最近老是聽說他和那公主一起還走得那麼近。方纔,他倆在逛街呢,拐進了一家首飾店!”
我闔上眼,捏捏鼻樑,心靜則涼,道:“人怎麼樣跟誰在一起,礙着你了?”
“我看着委實是挺礙眼的”,葉曉不服氣道,“當初秦大哥看不上我怎的就看上那破玩意兒了呢,我真替他感到不值,眼睛是不是被醬油糊了……”
“葉曉”,我睨她一眼,“禍從口出,你還沒得到教訓是不是?”
葉曉聳了聳肩:“阿姐我沒別的意思,你不是和秦大哥走得蠻近的麼,你勸勸他,讓他別想不開。”
我起身踢開椅子,煩躁地走在前面:“關老子屁事。走,回家。”
出了太史院,落日餘暉雲霞遍天。將一切萬物之景都淬上一層薄薄的丹金色。街上來往而過的路人吹着晚風愜意的歸家。
有挑着擔子汗津津的小夥子走上前來,嘿然笑問:“兩位姑娘,要來點兒冰皮涼蝦麼,還是冰鎮的哩!”
我未回答,葉曉率先道:“來兩碗,多加點兒冰啊,給我阿姐降降火氣。”
一碗冰皮涼蝦味道雖不及每日一碗蓮子羹,但卻足夠涼爽。一雙姐妹吃着涼蝦,堪堪穿過漸漸寂寥下來的長街。
“阿姐……”
路過一間裝飾華麗的店鋪門前,葉曉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裳停了下來。我側頭看去,見她表情神秘莫測,再擡頭看了看鋪子,問:“怎麼,你想買首飾?”
“不是……”
她話語一落,我視線便越過門檻看向了裡邊。適時,白衫公子溫潤如玉眉眼華光盈轉,脣畔一抹閒淡的笑意驚擾了盛夏的黃昏傍晚。他身旁的杏色衣裙的姑娘,雙頰緋然嘴角梨渦淺淺,笑顏如。
可不正是當朝的長瑾公主和二品大臣尚書麼。兩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長瑾擺弄了手中的一串火紅榴鏈子,道:“還是方辭哥哥有眼光,選出來的手鍊真漂亮。”
秦方辭看見我,笑意陡然一僵。我垂下眼,拉了葉曉,低低道:“走罷。”
長瑾是個見縫插針的姑娘,只要是遇上看我笑話或者是奚落我的機會,她一刻也不肯放過。她拉長了聲音懶洋洋道:“這可不是葉大人嘛,怎麼,一見了本宮就想逃,莫不是怕本宮吃了你不成?”
我頓下腳步,揖道:“見過公主,公主委實是說笑。莫說這酷暑熱夏微臣一身汗臭公主下不去口,就是微臣這麼大個頭公主吃了也咽不下。”
我很怕熱,更怕在很熱的時候還要對人阿諛奉承。可能,這兩天火氣尤其重,心裡團團糟,說不出好聽的話來。儘管知道這麼說不合適,但說了痛快總比憋着難受強。
“葉琤”,長瑾一聲嬌喝,“你這是在諷刺本公主嗎?!”
“不敢。”我氣定神閒應道。
葉曉伸長了脖子回一句:“哪裡諷刺了,怎麼我沒聽出有何諷刺了?是公主自己捕風捉影罷?”
長瑾還想據理力爭,秦方辭素白的手在眉骨出搭了一個棚,嗓音淡淡笑道:“公主該回宮了,一會兒天色晚了皇上會擔心。”
長瑾一口拒絕道:“現在還早,不回,沒見葉大人都還沒回麼,她也想逛首飾店呢。”
秦方辭道:“公主不聽話,那一會兒臣就不送公主回宮了。”
長瑾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甩袖揚長而去。秦方辭收斂了笑,深深地看着我,道:“葉大人,回見。”
我一言不發,拉着葉曉錯身而過。
不曉得要說什麼,亦什麼都不想說。
一路上葉曉嘴巴都沒停歇過,一直用力地批判着長瑾,罷後又開始用力地批評秦方辭。用我的話可以用四個字總結:狼狽爲奸。而葉曉則用了更爲簡潔的三個字做總結:狗男女。
我有些哭笑不得,望着葉曉,道:“你不是喜歡過秦方辭嗎,也捨得這樣說他?”
葉曉理直氣壯道:“他和那個勞什子公主惹得阿姐不痛快更惹得我不痛快,我這麼說已經算嘴下留情了,還是看在我曾經喜歡過他的份兒上。呸,我怎麼會看上這麼個趨炎附勢的人,早曉得他攀附權貴我就不喜歡他了。”說着她揹着手踱進葉家大門,活像個嘮叨的小老頭,“還是我家裴子閆靠譜,不用攀附權貴,他本身就是頂級權貴了嘛……”
我扶了扶門,險些絆倒在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