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中考,幾處人生。許多人都主動或被動地丟掉了一些人的下落。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時間總是這麼斯文淡定地朝前走着,留給世人一地雞毛。我找不到韓婧的下落,連章雲也找不到。原來看似最沒心沒肺的那個人也是受傷後最決絕的那個人。
我就這樣和章雲保持着平淡卻讓人莫名安心的聯繫走進了沒有他們的學校。我又開始了一個人報名,一個人找宿舍,一個人吃飯的生活。我們的面孔依舊青澀,但大多數人卻已經懂得如何在陌生的同學面前保持禮貌卻又能顯出他們想要和你交朋友的熱情。不出幾天班上由原來的只和同桌竊竊私語,變成幾個顯而易見的小團體了。男生則熟悉的更加快,一場籃球就能讓一個班的男生成爲哥們兒。
我望着教室裡的一切,突然發現對於友誼這種東西我已經沒有了小學時渴望卻又抓不住的恐怖無助,也沒有了初中時得而復失的傷痛,我似乎現在才懂得了章雲一點點。她對每一個人都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微笑,卻又對所有人都不肯多上一份心。我這才記起我好像從沒有問過她,在認識我們之前她是什麼樣的,經歷着怎樣的人生,是否也有那麼一刻感受到無助的悲涼。然而當我意識到這點時,在不經意間我已經慢慢的變得和她相似了。
“李絮,等等我!”葉姍姍一邊往包裡裝練習冊一邊跑,她是走讀生,我的前同桌,我們卻並不相熟,我收回思緒看着她。
“今天晚上還要做練習啊?”我不知道她叫住我的目的,只隨意地問了一句。
葉姍姍狹長的眼睛往我眼中一掠而過,嘆笑一聲,“哪像你啊,門門功課都這麼好,我只能笨鳥先飛唄!”
她總有這樣的本領,可以將同一句話在不同的場合說出不同的味道,就像技藝精湛的戲子在不同的舞臺可以根據不同的觀衆口味將同一句臺詞玩味出不同的情調。而現在,臺下的觀衆就我一個,她也似乎失去了表演的興致,語氣並不像她的長相那樣甜美。
很顯然,她誤會我的意思了,要是以前我絕對懶得理會這些微妙七巧的心思,寧願揣着讓人憎惡的表情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但我記得章雲告訴過我,沒必要憎惡世界,至少在自己無力改變的時候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在憎惡世界。
我又想到了章雲,如果是她,她會怎麼做,我把自己想象成她,然後露出笑來,“你是笨鳥,那誰是聰明的鳥?今天老師剛 誇獎你來着。”
果然她的臉色稍有緩和,禮尚往來道:“也沒有啦,你才厲害呢,聽力幾乎沒聽居然還能考112分。”
我正在想着該說什麼,她卻似乎並沒有興趣知道只好奇道:“哎,這麼重要的考試你爲什麼遲到啊?好像中午午休也沒見你誒。”
“中午胃有些不舒服,出去醫院買藥了。”我聽見自己說。
“這樣啊。”她像是聞見腥味的貓竭力尋找着她想要的魚,“不過好巧喔,這次考試聽說許邕也遲到了,你們是在一個考場吧?聽說你們是一起進來的欸。”
“嗯,我在路上碰見他,擔心時間來不及就順了他的車。”我想我的語氣應該足夠不耐煩,以至於她臉上出現無趣的神色,卻好歹轉移了話題,“這次分科考試你會選文科還是理科啊?我覺得你應該很糾結吧,畢竟文理科都這麼優秀。”
該選文科還是理科?這倒真讓我想了一下,其實當時的我還並不太清楚文科和理科會對自己有什麼影響,只能回答不知道。
晚上洗漱好,拿出胃藥吞了下去,涼水在喉間劃過,漫過一陣涼意,躺在牀上卻少有的沒有立即睡着,思緒像空氣無孔不入。
這次考試並沒有考好,很可能進不了理科的重點班,可在這樣一個重理輕文的學校報文科是一個好的選擇嗎?如果選文我將會面臨一個怎樣的未來,我是不是又會進入另一個泥潭消耗自己?
在這個簡單而又複雜的年紀,我多麼希望有一個人可以給我一點建議,就像所有其他的父母那樣條分縷析又苦口婆心地爲自己的孩子謀劃勸告,恨不得用盡他們平生的智慧。可我沒有,這個岔路口沒有,下一個也沒有,似乎從來就沒有被人等待引領過。
突然想到了許邕,那個坐在我後面經常會討論題目的男生,那個銳氣外漏挑起我鬥志的男生,心裡多少都懷有一絲愧疚同情。他一定會選理科吧,本來可以穩穩當當的去重點班,現在卻要和我一樣煎熬的等着全年級的排名,他不動聲色的外表下是不是也會忐忑?估計這學期他做得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送我去醫院了吧。
入睡前的思緒散漫無邊,恍惚中似乎能看見那天中午獨自站在大門邊想辦法混出去的我。學校是封閉式管理出入嚴格,只有走讀生能走出校園回家吃飯,我望着擁擠的校門口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胃痛一陣緊似一陣,像是裡面有一隻手在肆意揪抓着它研磨,正在集中全部意志讓自己不倒下去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正要扭頭去望,卻見許邕已經推着自行車站在自己面前一臉審視的看着我,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臉色有多差。
“你不舒服?”他看着我。
我真想揶揄他一下“這都被你看出來了。”但我只有精氣點點頭,“想去醫院,但出不去。”我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的連自己都快聽不清,意識也開始模糊不清,這是快要暈倒的徵兆,這種感覺一回生二回熟,想到章雲她們第一次見我發作還被嚇壞了,我苦笑,挪動身體想快速的在自己倒下前坐在不遠處的花壇邊休息。
他看出我的意圖,騰出一隻手上前一步托住我,“還能走嗎?”他的臉有些模糊不清只覺得眉峰微皺。我看着他點點頭,雖然同班一年,但並沒什麼交情,沒想過他會幫我,但現在能有個人幫我我一定不會拒絕。
他將車推到我身邊,“你推車出去門衛不會攔你,我用走讀證走在你後面。”
“好。”
終於出來了,我鬆了一口氣向他道謝,許邕走上前扶着車,卻並沒有打算走,“你這樣也走不了路,我送你去醫院吧。”
坐在車的後座上終於能閉上眼睛,路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顛簸,只記得風吹過的感覺,再睜開眼睛已經是坐在醫院的座椅上輸液了,痛意已經過去,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你醒了。”我聽見有道算得上是溫緩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一驚,瞬間發現自己居然還在打點滴!
“現在幾點鐘了?”我幾乎立馬由懵懂變得無比清醒。許邕似是不料我是這反應,帶着幾分錯愕看着我,“快兩點了。”
“完了!要遲到了!”我心中一驚,這種大型考試事後請假都補考不了,怎麼辦?
我既緊張又害怕,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自從決定從一個滿身問題的不良差生變成一個所謂的“好學生”我從沒有這麼緊張過。要是以前我勢必會嘲笑自己一番,但我爲分科考試下的功夫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怎麼忍心嘲笑我自己?
此時的許邕已經恢復了佼佼者所特有的淡定從容,看見我身體已經恢復輕輕 看着我說:“看樣子肯定要遲到了,不過你這吊瓶不大,應該再等個十多分鐘就可以了。待會兒我騎快點,頂多就錯過一半聽力。”
他看着我的眼神鎮定清澈,說話的語氣氣定神閒,整個人就像是夏日清風中的一片沁涼薄荷看上去讓人心靜。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霸氣給震了一下:頂多就錯過一半聽力?還頂多?這是誰給你的自信?
他顯然讀懂了我的瞠目結舌,卻並沒有要收斂一點的意思 ,“我看過你的成績,你其實適合學理科,別告訴我你漏聽聽力就上不了重點班了?”
他平常雖然一副斯文敗類的樣子但爲人很低調,從沒見過他這樣銳氣的模樣,我縮在內心角落裡的那股野蠻橫氣被他攪了起來,“那我們比比看誰英語考的分數高?”
他一挑眉,是少年特有的那種激昂鬥志,眼睛裡有幾絲星光映出我帶着幾分傲氣的臉,語氣也有幾分戲謔:“看你平時安安靜靜不聲不響的,做起事情來還挺高調嘛!”
“跟你學的。”我下巴一擡。
“好,誰輸了就答應對方一個要求。”
我沒想到他會來這招,要是他故意整我怎麼辦?我企圖從他眼中找出點蛛絲馬跡,但他只是狡猾地笑着,“怎麼,要不要比?”
“比就比,一言爲定!”
“好,這可是你說的,別忘了。”他手指愉快地叩擊着椅沿,看我一眼起身道:“我還沒有吃午飯,時間來不及我出去買點東西在這裡吃吧。”
我點點頭,這纔想起他中午沒有回家吃飯,便問:“你中午沒回去,你家人會不會擔心?”
“不會,我已經給他們打過電話了。”
我放心地點點頭,並不知道他隨身帶着手機,那時的我們又手機的只是少數,他們可以很隨意的和家人通話,講着自己身邊發生的事。
很快,許邕就提着兩個塑料袋回來了,打開一股香氣撲鼻而來,或許並不是食物真的那麼香,只是我體力消耗後急於補充能量。
那是兩碗粥,一碗豬肝瘦肉一碗魚片,被細碎的蔥花點綴着讓人很有食慾。許邕邊拿餐具給我邊道:“醫生說你最好吃清淡的東西,我就看着買了,你要哪一份?”
我討厭剔魚刺的繁瑣,便選了豬肝粥,許邕吃飯的時候話不多,吃相很好,顯然極有家教 。
吃完飯點滴也打完了,許邕騎着自行車,冷風在臉上呼嘯而過將吃粥帶來的熱意拂去。
許邕突然微側了臉,露出幾分不自然的神情,“我騎得有點快,你抓着我衣服,不然容易掉下去。”他語氣沒有剛纔的銳氣和平時的隨意,倒有些侷促謹慎。
我咧嘴一笑,抓住他的衣服,爽快道:“好啊!”想起我還沒還他醫藥費便問:“今天謝謝你送我來,花了多少錢,我還你?”
打破了沉靜他似乎覺得放鬆,想了想道:“328,不用那麼着急。”
我掏出四張一百遞給他,他從路上收回視線瞟了一眼道:“我沒零錢找,你有零錢了再給我吧。”
“好。”
“李絮?”
“嗯?”
“你有沒有想考的大學?”他再次打破沉默。
我一愣,沒想到他突然問這麼句話,這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多少還言之過早,三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卻充滿了變數,它不僅是毅力和智力的比拼也是心理的攻堅戰,但我確實有想考的大學,我說出了名字。他有些出乎意料,“那很遠啊。怎麼會選那麼遠的學校?”
我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呢?想去哪個學校?”
“A大。”
我笑道:“不也挺遠嗎?不過那學校可不好考。”
“總要試一試才知道。”許邕說話的聲音帶着憧憬,如果我能看見他的臉,那此時一定是在閃光。
我們在路上聊着有的沒的,終於不再那麼拘謹,很快看到了學校的大門。鐵閘門此時是關着的,門衛在門衛室裡看着那臺老舊電視機。我們站在外面大喊:“大叔,麻煩開一下門!”
那大叔隔着玻璃瞟了我們一眼,露出一臉不耐煩和厭惡之情,不耐煩是因爲我們打斷了他看電視劇的興致,厭惡則很明顯是把我們當成了翹課早戀的問題學生。
他瞥了眼表,端着茶杯慢慢踱了出來,眼睛在我們二人間掃了個來回,教育道:“都這個點了,你們還回來幹什麼,直接回來吃晚飯得了。”他這裝腔拿大的口氣又和老師真正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不一樣,只覺得令人生厭。我很明顯得察覺到許邕的不耐煩,和許邕一直以來的優秀不同,我是半路浪子回頭,這種輕蔑嘲諷我司空見慣。我提起手中的藥袋子用平靜的語氣說:“大叔,我們不是曠課,是去醫院拿藥了,現在才趕回來,你放我們進去,我們今天考試。”
他這纔看到了我手上印有醫院標誌的袋子,仍是神色不快地開了門嘴裡卻仍嘀咕道:“現在的孩子被慣成了什麼樣子!”我們懶得理會,只惦記着考試朝教室飛奔而去,竟然忘記了兩人這樣同時進教室會引起別人的誤會,等到想起來時已經站在教室接受老師和同學的目光洗禮了,好在這個考場裡的同學都是有定力的學生,雖然有獵奇的心理卻知道這次考試的重要性,都快速地收回目光繼續聽聽力。
老師雖然露出不悅的神色卻也看見了我手上的藥,再加上我和許邕平時成績都不錯對我們映像很好,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說一句話只揮揮手讓我們快點進去。
青春年少的年紀情之一事最是動人,在這個枯燥緊張的封閉環境裡,任何八卦都能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即使那只是子虛烏有的一件荒唐事。可我沒空多想,現在對我來說考試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