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府後園子裡有條小溪流,是從附近山上一路引下來的,綿延了大半個院子,輔以木石點綴成景,春日暖陽,溪水叮咚,特意餵養的錦鯉穿梭遊曳,十分賞心悅目。
溪流匯積處是一個人工開鑿的水池,池邊建一個歇腳的小亭子,亭臺連着木橋,那木橋另一端又是一處觀景閣,此時琅琊王妃跟一衆婦人皆在觀景閣外的平臺處閒聊,被談二孃這一嗓子吸引了目光,皆往橋上看。
一同而來的婦人娘子足有七八位,眼花繚亂的,到底哪個是沈家令娘?
不知哪個婦人嗤笑一聲,“我倒是隻看見了一隻花蝴蝶,粉啊紫的,隔老遠也扎眼。”
對洛陽城的人來說,這其實不叫扎眼,分明是傷眼,本朝對於華美富貴的定義有別前朝,張揚豔麗的外表不足以展現一個人的內涵,認爲含而不露,由內而發纔是正經,追求淡雅中呈現韻味,方是高端之美。
富貴圈子裡比的是雅意,自然欣賞不來小圈子裡的“美態”,視覺意識上的落差,讓他們對琅琊郡這個地方充滿了同情,尤其今日聚集了這許多婦人,一路看下來,感覺靈魂都受到了侮辱。
談夫人坐在琅琊王妃跟前,指着橋上的沈令菡,“那個不大起眼的孩子就是了,扶着她家老夫人那個。”
王妃順着指引看過去,“卻是懂事的。”
沈令菡的不起眼,對於傷了眼的人來說堪稱救星,猶如一盆大染缸裡流過的清水,格外顯得她乾淨耐看,再走近了細打量,越發覺得清新脫俗,好感立刻就提了起來。
人人都好奇沈先生是何等風采,今日見了令娘,倒是能從中窺測一二,能生出這模樣氣質的閨女,爹也差不到哪去。
沈令菡一路過來走的相當不順心,耳邊盡是詢問她如何認得貴人的話,再摻雜着於氏拈酸吃醋的贅述,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更因爲這原因,個個都往她身邊湊,好蹭一蹭貴人們的眼神。
走過了橋,沈令菡一眼就看見被圍坐在中央的婦人,心裡一愣,這不是那日去布料鋪子裡的貴夫人嗎,她竟然就是琅琊王妃?
這可就不是巧合了。
“令娘,我老遠就看見你了,厲不厲害?”談二跑來挽着她胳膊,親熱的好似小姐妹,“噫?你是不是又長高了,我跟你說話怎麼還得仰着頭。”
這話特招笑,聽見的都笑談二傻啦吧唧。
跟着的阿瑤贊同,“可不是嘛,我娘半月前纔給她做的新衣裳,今日就穿不下了,不然也不能讓她打扮成這樣來,你們可別笑話她。”
衆人很驚奇的看向沈令菡身邊的小娘子,穿條桃紅色布裙,上配件大紅色褥,抱腰卻莫名其妙配了亮黃,更讓人震驚的是,腦袋上別了朵藍不藍綠不綠的花,金簪子銀項圈,不大點的小腦袋上都要找不出空地方來。
再看一張小白臉,像是用白麪粉塑成個面具糊在上頭,而且面具質量不太好,黝黑的底色還隱約可見,那站姿就更別提了,挺胸收腹擡頭,兩手端在身前,兩隻腳一前一後,說話的時候脖子還不敢動,眼珠子轉來轉去,直要把人活活笑死。
如此還要笑話人家穿戴,這小娘子怕不是傻的。
“這是你家表妹?”談二端詳了幾眼,最終給出評論,“長的怪好玩的。”
“談二還不過來,仔細失了禮數。”談家大娘瞪了她一眼,見不得她混到那幫人裡面去。
談二一走三回頭,不情不願的回去。她大姐跟琅琊王府裡的姐妹們在一處,她極爲不情願跟她們爲伍,個個出口成章妙語連珠,跟她們說話的時候總要懷疑一下自己的智商,還是跟令娘在一塊舒心。
不行,待會兒就攛掇她去玩,離了大姐的眼才行。
“沈娘子,可還記得我?”琅琊王妃笑看她。
沈令菡站出來行禮,“見過王妃,自然是記得呀,只是不知道您就是王妃,失禮處還請見諒。”
“嗯,布料不錯,我還做了套衣裳,日常穿着很是舒服,你娘眼光不錯。”
王妃一句誇讚,那可是了不得的,趕明天就能有一堆婦人聞風去買布,只不知道的人以爲是誇布,知道的就能看懂王妃這是在捧着沈娘子,那布料再好還能比過洛陽城裡的麼,自然還是爲人去的。
“可是東街那家布料鋪子?我前日去的時候好像關門歇業了。”有婦人問道。
琅琊王妃一愣,“怎的還關了,可是有什麼難事?”
於氏在旁站不住了,王妃的誇讚可謂在她心口插了把刀,妖妖嬈嬈的站出來說道,“王妃您有所不知,我家大姑她不在家,鋪子裡沒人看顧,所以就給暫時關了,您要是想買布料,去何記也是一樣的,說起來,那也是我家大姑一手做起來的呢。”
感情這位花蝴蝶似的夫人就是何都尉府上的啊,就這穿戴還開布料鋪子那,有人去光顧嘛!
琅琊王妃打量她一眼,又轉而對沈令菡說:“總是要學着應對的,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好歹是你孃的心血,別白費了。”
這可就是明明白白的眷顧了,很明顯不是因爲何家,人家王妃正眼都不看都尉夫人一眼,就只是對着沈令菡。
老何家的令娘可真是個能人,居然這麼快就巴結上了王妃。
於氏險些氣吐血。
在王妃跟前,沈令菡沒多說話,諸如不懂生意這種藉口,也就能糊弄糊弄家裡那幾口,對着明白人是不成的,“謝王妃提點。”
“嗯,沈娘子平日可讀書?”
爲甚又是這個問題,好像在士族上層,不扯點讀書的事就沒法聊天了似的。
沈令菡正準備着用糊弄談內史那套說辭隨便答一答的時候,談二孃搶先替她開口,“王妃您就別拿這些難爲令娘了,她跟我一樣,讀書不靈光,什麼對詞對詩的活動千萬別想着她,不如一邊詩詞歌賦,一邊兒蹴鞠打馬球啊?”
王妃讓她給逗笑了,一旁談夫人指着她笑嗔道:“不學無術的還有理了,王妃您別與她計較,都是在家裡慣壞了。”
“無妨的,小娘子們也不是非要拘於讀書,天真爛漫些也挺好,我就挺稀罕你家二孃這副性子。”
談二孃立刻跟上,“謝王妃誇讚!”
王妃擺擺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有想鞠球的就跟二孃去,想對辭吃酒的就留下來,阿顏你跟阿韻兩人一起領着。”
“是,母親(王妃)”周顏談韻兩人紛紛稱是。
話音剛落,談二就跟沈令菡擠眉弄眼,忍受了她阿姐能力超強的一指功後,捂着腦門兒顛過來,拉着沈令菡就跑。
“令娘我們自由了!”
沈令菡笑起來,一邊跟鄭氏打了招呼,兩人手拉手跑開了。
貴女們平常的玩樂很多,談韻之流的娘子,就喜歡文雅型的活動,曲水流觴吃酒作樂,只求不出汗,有的就愛熱烈的,除了談二這種不學無術沒的選,另外還跟來幾個很喜愛鞠球的娘子一道。
沈令菡還是跟她爹學的,爹孃水平都很高,三人一塊玩,她總是那個丟球的,所以對自己的球技定位很爛,直到見識了談二那一腳之後,她便對貴女們的蹴鞠水平有了客觀認知。
說白了就是當花毽子踢的。
幾個娘子來到園子的鞠球場,因爲人手不夠,於是圍成個圈互相踢,其實愛熱鬧的人不拘怎麼玩,哪怕追着球跑也能跑的開懷,故而沒多久便熱鬧起來,搖鈴一般的笑聲繚繞在園中,正經是鳥語花香美人笑。
琅琊王與一干公子郎君們在附近林子裡打馬球,停下來歇腳的時候,聽見幾聲笑,問道跟前的侍從,“是誰家娘子在那邊玩鬧?”
“回王爺,有談家的二孃跟沈家的令娘,在鞠球玩樂。”
“哦?沈家娘子,說來還沒照過面,隨我去瞧一瞧。”
琅琊王將馬繩丟給身邊侍從,先行出了林子,跟在後面的另有王府裡的幾個公子,再有就是談樾跟談遜。
琅琊王長子周覽跟談樾並行,問道:“聽聞你見過沈家娘子了,可如何?”
談樾含着笑,“尚可,只不過年紀小還不太顯,可能看着不大出衆。”
“大哥,你就會撿好聽的說。”談遜嗤笑,“什麼尚可,就是個鄉下黃毛丫頭,我屋裡的侍女都比她討人喜歡。”
這一句就把周覽的興趣給撲的星火不剩,“得,我就知道能跟你家二孃混一處的姑娘好不到哪去,還是去瞧瞧其她娘子吧。”
談樾失笑,“大公子,這話你可不能叫她聽見。”
周覽道:“你家的幾個兄弟姊妹說起來沒有特別出挑的,倒是你家老三長的還挺像個人才,以前沒注意過,今日乍見,卻是驚豔,哎,方纔還在的,怎麼轉眼就不見了?”
周大公子對人才的評定完全靠臉,瞭解他的並不會因爲他言語間的冒犯而放心上,因爲評價非常中肯,談家三郎除了一張俊臉,確實沒什麼其它可取之處。
再比如眼下,他們靠近鞠球場,老遠見了幾個踢球的娘子後,他一眼就分辨出了其中面相最好看的,於是指着道:“那個穿蜜合色衣裳的小娘子是誰家的,長的倒是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