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孫小泉是孔從周手上的一條狗,他希望他長大,替他看家護院,甚至聽從命令去攻擊別人,可當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這傢伙牙尖爪利時,連他也不由生出一種恐懼感來,能咬別人的人,到一定時候也能咬主人,孫小泉成了一柄孔從周打磨了多年的雙刃劍,真到能拿出手,能派上用場時才發現,這劍既能威脅別人,同樣又能威脅孔從周他自己。

一分爲二,所有的事都是好壞交織,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全取其輕,從副市長,到常務副書記,當時已傳出陳維國要當市長了,孔從周慶幸自己遇上了這樣一位政治前景十分看好的領導,更慶幸他的乘龍快婿就在自己的麾下,照顧好孫小泉就成爲保持和發展這種關係最好的捷徑。得隴望蜀,慾壑難填,是官場上許多人永恆的寫照,不想上一個臺階,不想奮鬥到市級領導的臺階上是假,在暫時沒這個可能,或者說條件還不具備,不成熟的情況下,以退爲進,以靜制動,保住現有這個位置,靜觀其變,當不失爲上策。但靜是相對的,前些年有一句話是“不跑不送,原地不動”現在早不靈了,不是原地不動,而是非動不可,既然佔個茅坑不拉屎,乾脆給你一個涼水也喝不飽的單位等死去。

這事他在一個親戚身上感觸特深,這親戚去世後骨灰一直在殯儀館存着,過了幾年從外地回來的一個女兒去祭奠時,在骨灰存放架上找不到骨灰盒。後來還是管理人員從一個廢棄的倉庫的角落裡扒開灰塵才找到的,一問爲啥要這樣做,管理人員理直氣壯地說:“因爲你們沒續交管理費,要不是殯儀館人性化管理,恐怕骨灰早撇得沒影兒了。”死人的骨灰佔個位都要花錢養着,一個市林業局局長,多顯赫的位置,不養,不也和那骨灰一樣在廢棄的倉庫裡被灰塵蒙着。有孫小泉這層關係,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至少不會被一腳踢到冷敗處。可現在,陳維國調了,鞭長莫及,隔山的金子不如湊手的銅,遠水再好,卻是解不了近渴,在新的形勢下,他得重新認識孫小泉,包括他身後那個十分顯赫的家。

問題是這時他才發現,孫小泉已經羽翼豐滿,有點坐大。

窗外傳來嘈雜的聲音,孔從周站起來,從窗口看去時,大門口好像被人和車給堵嚴了,他第一個反應是誰的車是不是又撞人了。這事前幾年發生過一回,局裡的車把一個人撞了,司機以爲沒啥走了,可到醫院一檢查,傷者還有些問題,告訴肇事司機時,司機說了一些出格的話,傷者的家屬一下來了二十多個人,說情下話,好不容易纔把這事平息。可這幾天他沒出外去,天天在局裡,沒聽說有啥事故,他撥通電話,問武長治發生了什麼事,一片嘈雜聲中武長治的話斷斷續續傳來,他好不容易纔聽明白,原來是柳縣羣衆育的樹苗賣不出去,全拉市林業局來了。

真是咄咄怪事,孔從周氣得把電話狠狠扣下,可還沒放穩,那電話不識好歹又響了,孔從週一把抓起電話氣呼呼地說:“就這點事——”聲音卻被打斷了,“孔局長,你開什麼電話會議呀,鍾市長讓你馬上到市政府來。”孔從週一驚,沒得細問啥事,對方已把電話掛了。

孔從周喊來吳煥良,門卻是早被幾車樹苗給堵死了,別說車,人出進都困難,現在從那地方過去,無異於引火燒身,自投羅網,因爲他已清晰聽見羣衆要求見他的聲音。

“孔局長,還是走後門吧。”吳煥良一句話提醒了他。後門當然不通車,孔從周和吳煥良從後門出來,繞了個彎到路邊上,叫了輛出租車,匆匆向市政府趕去。

雖然有武警站崗,車能出進,市政府的大門還是被一輛輛裝着樹苗的車給堵了多半,圍觀的市民又從外面把這些車給堵在了裡面,孔從週一看這動靜,大腦裡轟的一聲。

秘書把他直接領到了鍾市長辦公室,鍾市長、虞副市長、孟副市長和政府辦公室林主任都在裡邊,鍾市長還沒得開口,孟副市長先問道:“孔局長,你這是搞啥名堂?”

“我——”孔從週一急,有點結巴。

“算了,先讓林主任說說情況。”

林遠成是政府辦主任。他說大概九點時分,來了八輛裝滿樹苗的汽車把市政府的大門給堵了,而且據說大量的拖拉機還正從柳縣往市上趕,說市林業局下達的計劃把市上許多來歷不明的樹苗壓到了縣上,縣上再沒力量收購當地農民的樹苗了,有些農戶還是種前和縣林業局簽了合同的,羣衆說既然市上能把市上的壓縣上,乾脆把縣上的也一併收了。柳縣袁書記、趙縣長和縣林業局的人正往市上趕。

孔從周聽了,知道闖大禍了,心裡一下沒了主意,“孔局長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麼大事兒林業局事先知道不知道?”鍾耀民市長嚴肅地說。

“今年市上種植面積大,收購任務重,市局消化不了,就搞了個計劃分配指標,只是建議性的,沒想到——”孔從周正說着,話又被打斷了。

“你沒想到還要誰想到?市上面積大,你咋就不想縣上面積也不小,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你這不是激化矛盾是幹啥?都老同志了,幹事咋這樣不着譜兒。”虞承慶是常務副市長,機關和信訪是他管的,今天這爛攤子,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他最難堪,還不得他收拾。

“這事實在是一點兒消息都沒聽到,如果早聽到——”孔從周的話又被打斷了。

“事情已經鬧成這樣了,說啥都沒用,還是研究研究咋解決眼下這事。”鍾市長說時,柳縣袁書記和趙縣長進來了。鍾市長說:“你倆來得正好。我看這樣吧,虞市長負責,你們幾位配合,先和羣衆代表談談問題究竟出在什麼地方,怎樣給羣衆一個滿意的答覆,將羣衆迅速勸回去,這樣子,有損政府形象,影響實在不好。”

幾位領導回到常務會議室時,三個羣衆代表也來了。

“請問,你是——”虞副市長態度和藹地問。

“秦世民。”來人不卑不亢。

“秦世民。銀坪鄉秦家山的吧?”袁可儉書記問。

“你咋知道?”秦世民不解地問。

“你是咱們的優秀村支部書記,我當然認識你。”聽袁書記這樣一說,秦世民有點不好意思。“我看這樣吧秦書記,你把這事的根由和羣衆的想法給各位領導說說,咱們共同努力,想出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來,既不讓羣衆利益受損失,又不能將事態擴大化,當然更不能再次發生。作爲縣上做具體工作的,我先和趙縣長代表縣委、縣政府向各位領導檢討。”

秦世民快人快語:“這事說簡單也複雜,說複雜也簡單,咱柳縣自然條件艱苦,羣衆在種植上就能種個樹苗,又不敢多種,就那麼三幾分,也算有點經濟收入,掙幾個孩子上學報名的錢。這幾年價格低得不能再低了,爲圖賺個現錢,個別農戶還在種。今年市上弄了個啥分配計劃,把市上,據說絕大多數還是從外地調來的樹苗全壓到了縣上,早成乾柴了,還叫什麼樹,我這話可沒胡說,市上的苗木公司,有幾家是自己種樹的?全是二道販子,把外面的調進來,再以市上的名義壓到縣上,看着自己辛苦栽種,土壤、氣候、水肥條件都對路的好樹苗變不成錢,卻硬把外地的乾柴當優良種樹買,這不是虧老百姓,虧是幹啥?你讓老百姓能不有氣?羣衆想的簡單,既然市上有這麼大能耐,都是一個市長管的,爲啥能解決全國各地的,就不能解決我們本市的?這是大家的想法,不信,你們出去隨便問問。”

“你們咋不先到縣上反映反映?”趙縣長不滿地說。

“反映,反映得還少?林業局的局長看見我們溜得比誰都快,上下串通,官官相護,反映一萬次也不頂用,季節不等人,再反映,全成燒火柴了。”一個代表氣呼呼地說罷,趙縣長就沒了聲音。

“很簡單一件事,硬是把羣衆逼到了上訪的地步,袁書記、趙縣長,我說的沒錯吧,羣衆的要求不高,都說說,如何給羣衆一個滿意的答覆。”虞副市長慨嘆道。

吳信坐在老闆桌後的轉椅上,上訪情況不斷傳到他的耳朵裡,作爲一家名副其實的樹木繁育公司,他是踏實的,他現在想的是如何在這種讓市政府難堪的局面中,爲自己撈點好處,作爲商人,他知道商機無處不在,對商人來說,是無所謂好事與壞事的,處處商機就看你有沒有那慧眼,有沒有那財運,死人是壞事,可對做紙火、賣棺材的人來說絕對是好事。市政府,甚至中樞機關的辦公室都有他的眼線,他知道,這事對市政府來說絕對小事一樁,農民,永遠甩不開小農意識,見點陽光就燦爛,沒啥,可怕的是農民後面若隱若現的那些傢伙,農民的單純和莽撞往往成了這些人手裡的砝碼。他現在清楚了,孫小泉讓他靜靜地等着的是怎麼一回事,好傢伙,橫猴騎牛——謀大屎(事)哩,這點,倒是他沒想到的,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樣,“不是我不明白,實在是這世界變得快。”

吳信多少有點失落,就像眼睜睜地被人給騙了似的,他拿起電話,“談到什麼地步了?”

“正在議拉到市上的樹苗如何處理。”接電話的是市政府一副秘書長。

吳信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鋌而走險,背水一戰。門被悄悄推開了,黃嘯雲走到跟前,輕輕地說:“把這些樹苗全收了。”

“誰的指示?”黃嘯雲走過去對着吳信耳語了幾句,吳信心裡咯噔一下,這傢伙,不但對事態的發展變化了如指掌,對他的想法也看得一清二楚,好像自己在他跟前已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和他相比,他倒有點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了。

“給市政府打電話,柳縣羣衆拉到市上的樹苗,綠天公司全收購了。”吳信果斷地對黃嘯雲說。

“這——”黃嘯雲不明就裡。

“快,就這麼說。”吳信這樣說時,已有一種怕被人搶先的緊迫感。

一箭雙鵰,繫鈴解鈴,這小子,行啊,吳信突然覺得,不論他咋折騰,咋掙扎,他永遠是個商人,比起官場上這些人的陰險,自負的他覺着自己還是有點嫩,論智商,他差遠了。

他慶幸多少努力沒有白費,他終於認識和發現了一個人,同時又有種隱隱的不安,商人和官員,特別是和這種陰險而不乏智商的官員打交道,向來如履薄冰,藤蔓依附着樹,有時也能把樹纏死,而樹如果被砍去時,連根一起拔去的還有藤蔓,但更多的時候卻是一場大風,樹還在那兒挺着,而藤蔓早已是散落一地,再也攀不上去了。

一根根,一串串,密密麻麻的藤蔓在風中搖曳着,在吳信總經理的眼前搖曳着……

綠天公司給市政府解了圍。誰都知道綠天公司的處境,在自己的銷售問題山一樣壓在頭頂時,他們這種顧全大局,爲市政府主動排憂解難的舉動,贏得了幾乎所有領導的好評。

市政府根據羣衆反映的情況組成一個工作組,由虞副市長和孟副市長直接指揮,調查林業局近兩年來的苗木調運情況,與此同時,審計局也開始了獨立審計,兩個工作組幾乎同時進駐林業局,林業局霎時就有一種“夕陽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到孫小泉考察回來時,工作組已開始工作四五天了。

“孔局長,咋突然成這樣了?市政府要把咱林業局怎麼樣,不就是幾個羣衆上訪的事嘛,哪個單位沒幾個上訪的,爲啥偏要拿咱林業局開刀?”孫小泉趕到孔從周的辦公室,孔從周不動聲色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考察順利吧?”

“順利。”

“順利就好,這一向我有點不方便,局裡的事你多擔待點。

“行,我看他們能弄出個啥名堂出來,進來容易出去難,還不是自討沒趣。”孫小泉憤憤地說。

孔從周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一次羣體上訪讓他大跌眼鏡不說,許多事一下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這些年,幹羣矛盾複雜化,上訪,包括羣體上訪早已見怪不怪。別說你市政府,就是省政府,還不是上訪羣衆堵住半個門靜坐,留開的半個門裡,領導們車出車進,車行車路,馬走馬路,倒顯得兩不相礙,偏和他有關的上訪領導看得重,派駐工作組,幾個市長一人把他颳了一頓不說,還給他扣了幾頂有礙穩定的大帽子,鼻子壓着嘴,說也說不得,回到局裡,一個人坐辦公室裡,越想越氣,氣過之後,冷靜分析時,覺着這事兒有很多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