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秦源市在柳縣西,地貌結構和柳縣差不多,兩山夾一河,居民聚集在河兩岸川臺地上,順河延展開去的川臺地,土質肥沃,灌溉條件良好,自然就成了柳縣的主要農業區特別是蔬菜生產區。隴海鐵路從這兒橫穿而過,柳縣的繁榮富庶便通過火車輪子帶到了全國各地,卻是河兩岸的富庶掩蓋了南北兩山的貧窮,柳縣人吃虧,就吃虧在這種看起來富有其實貧窮的表面現象上。

秦源市兩千年來一直是州城,繁華和富庶是兩千年日積月累起來的。柳縣的幹部公事幹到省城的奢望不強,幹到市上,買一處住宅,縣官升成州官,就算幹了一場公事。當然,升官也分三六九等,有肉吃不動的,也有涮鍋水也舔不上一口的。不奇怪,十根指頭伸出來還有個長短。

市林業局在南山腳下,是一座獨立的院子,南、西、東都是辦公樓和宿舍樓,大門朝濟河寬寬地敞着。林業局的環境極優美,簡直就是一座大花園,也是,只園藝師就整了七八個,就這一個院子,能不整出個巧奪天工、奼紫嫣紅嗎?

孫小泉站在西三樓,揹着手在走廊裡踱步,不高不低的位置使他能鳥瞰整個林業局的角角落落。從柳縣林業局借調到市林業局,他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忙。來時聽人說,以前也有過這情況,市局工作任務太緊張,人手倒不過板,就從縣上借幾個人過去,沒黑沒明幹上一陣,市上工作喘過氣兒來,再把這些人退到各縣,所以,每逢有這樣的事,除非年輕人和想開開眼界的,大多數不喜歡去,豬從中南海走一趟還是豬,變不了龍,成不了鳳的。孫小泉是陳維國局長點名借過去的,除了陪陳局長開了兩次會,去了兩個縣檢查工作外,也沒見多忙。今天,看着陳局長去省城開會了,他知道,至少這四天內他不會有什麼要緊事。

孫小泉是從柳縣借過來的,和借調還有本質上的區別,借調是全借過來視機會辦手續再調過來,先借後調,借是手段,調纔是目的,許多時候,限於編制和人事調整暫時凍結,爲防止頂風冒險,大多采取這種瞞天過海的緩兵之計。可小泉僅僅是一個借,借到啥時候是個未知數,回卻是肯定的。

借來很快一月了,這段時間,孫小泉暫歸辦公室管理,從縣局辦到市局辦,工作大致相同,市局辦的許多人雖沒見過,但電話上公事來公事去的,人早都熟悉了,現在一見,全無陌生感,其中一些人甚至還看過他的論文,又近了一層。雖然都是辦公室,但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市與縣之間別說深層的差別,就表面的差別也是十分明顯。別的不說,就是同爲辦公室主任的趙田地和申強勝,縣局辦公室主任大家已不陌生,再新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沒個展眉展眼的樣兒,皺皺巴巴不說,穿上中山裝和四幹服,整個人像一個掛衣架,腰看不出腰領看不出領,時髦點穿個夾克,整個人像個紡錘,兩頭小中間大,連穩定感都沒了,特別是三米之外就能聞出來的劣質煙味更是難聞得要命,就那,量特大,狠命地抽。小英說《紅樓夢》上有個王熙鳳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我們的趙主任是未見其人,先聞其味,啥味?煙味、臭味。就連那名字也土得掉渣。

土改那年他家從房無一間,地無一壠的無產階級一下變成了有房有地的有產階級,他降生時,他爺想都沒想名兒就有了,趙田地。反過來再看申強勝主任,上檔次的西服穿得有棱有角,褲線鋼軌一樣筆直,領帶幾乎是隔一天一換,打得十分周正。特別穿上夾克時,雖五十的人了,青春的氣息就像發酵好的甜醅兒,那種香味,捂都捂不住。他不抽菸,酒量很大,喝得卻極優雅,也划拳,聲音卻不高,那出拳的姿勢,典型的英格蘭紳士風度。倒是公文水平和趙田地差別不大,卻有一種居高臨下,冷眼向洋的霸氣。至於其他幾位,說話軟言細語,讓人有種如坐春風的感覺。孫小泉暗自感慨,淖巴多大鱉多大,千真萬確。不從柳縣出來,哪知道世上還有人這樣幸福地生活着。而他羨慕得要死,瞳憬得要命的幸福,小巫見大巫,羞愧得口都張不開來。睡到半夜一覺醒來想,能在這樣的地方名正言順工作幾年,死了有棺材沒底子也值。他一驚,這話咋和黑窯林業站的老謝說得一模一樣。

細算起來他到黑窯的時間才七八個月,可這七八個月比七八年還長,特別是姚站長犧牲後那段日子,壓抑得人快要瘋了,度日如年,真的是度日如年。

他去取他的東西,實際上就那點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取不取根本無所謂,局裡人去,或者站上下來的人順便捎來就行了。但他還是想去,和這些和他朝夕相處,甚至生死與共了幾個月的人告個別。姚全福站長犧牲後,按柳縣的風俗在他們村裡土葬了,不知出於什麼動機,夏局長讓辦公室刻了一塊一米多高的石碑豎在只有一套姚站長衣服的衣冠冢前。衣冠冢就在翠屏山腳下,離林業站還有一段路。孫小泉默默地站在姚站長的衣冠冢前,忍不住的眼淚簌簌流下來,他的手中還有十六份姚站長生前寫的請調報告。時刻都想調出去的姚站長不僅沒有調出去,而且連生命都獻在了這裡,假如局領導開恩,假如他能做些桌面下齷齪的小動作,他何以會……假如,所有的假如都是蒼白的,都是無可奈何的。山風吹來,冷颼颼的,陳小軍說:“小泉,走吧,就讓姚站長安安靜靜躺着吧。”說時,早已哽咽失聲了。

他沒有隨司機回去,住了下來。晚上,就着燉野雞,他們幾個談了很多,他們談姚站長、談翠屏山,談許多讓他們傷心、讓他們難忘的事。陳小軍說:“小泉,你憑你的真本事總算熬出來了,我什麼時候也能像你一樣?我這樣說和說夢話有什麼兩樣,我知道,姚站長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如果真到那時候,老弟有喝剩的酒,別忘給老兄的墳上灑一點。”

“陳哥,你這是說什麼胡話。”小泉說。

“你們都別說了,你們好歹還在林業局幹了幾日,我怎麼說,能在局裡幹幾天,死了有棺材沒底子也值。”老謝傷感地說。“林業站最多的時候六個人,姚站長一走,你一走,又成了四個人,不過,還不是最少的時候,最少的時候就我和姚站長兩個人。你知道我和姚站長怎麼過?打架,人太孤獨,太無聊就想打架。我倆經常打得鼻青眼腫,可誰也不記誰的仇,照樣一起吃一起喝。現在還好,還有我們四個。”

第二天,吃罷早飯,孫小泉就回了。小軍和老謝把他送到溝口。走到山頂,小泉坐下來,林業站雖在山下,可他只能看到房子的一角,翠屏山屏風似的擺在他眼前,他長時間觀望着翠屏山,口裡喃喃念道,翠屏山,你這讓我痛苦,讓我成熟,讓我愛不夠,恨不夠的山啊!

他多麼想離開這個地方,在四面大山的包圍和壓抑下,他顯得那麼渺小,好像隨時要被大山的巨口吞噬了似的。有時,他又覺得有點偉大,在一片漆黑中,就他的燈亮着,他的心中閃爍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希望,徜徉在知識的海洋中,又有那麼一種海闊天空的感覺。他的情緒在兩個點上大幅度擺動着,可所有這一切,都得瞞着其他幾個人。

孫小泉有過許多想法,甚至和《人生》中高加林一樣有過去聯合國的想法,唯一沒敢想的就是今天還能站在市林業局的辦公樓上一覽衆山小。

和縣上相比,市上的機構要全得多,當然作爲中樞神經打頭的還是辦公室,其他依次是綠化辦、項目辦、公益林辦、防火辦、資源科、造林科、計財科、林科所、果樹所、種苗站等。所有科室站所當家的都是科級,和夏志堅局長的官階一樣高。孫小泉想像不出夏局長的官有多大,現在一看,放市上,芝麻粒兒,毫不顯眼,真是淖巴多大鱉多大,一個林業局,科級副科級一下就整了幾十個。想在縣上,公事幹到正科級,基本上就封頂了,沒封頂青雲直上的也有,但實在是鳳毛麟角,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禿子頭上的毛,一個不長,一個不想。

找了個藉口,孫小泉回了趟家。說回家,首先去的地方卻是縣林業局,夏局長縣政府開會去了,辦公室的幾個主要人員都在,趙主任、宋小英、方行範、田正綱,一看他來了,田正綱說:“歡迎市上領導檢查指導工作。”小泉聽了,臉不由得有點燒。

“這麼多人,你就別寒磣我了。說檢查還真是檢查,我檢查我的報紙被人偷了沒有。”孫小泉認真地說。

“過河揣求,一河三揣,就你那破玩藝兒,送都沒人要,還偷,你當你那堆爛紙是金元寶。”方行範奚落道。

小英沒說,泡一杯茶放小泉跟前。“還是小英姐好,哪像你們幾個水都不給,還把人挖苦諷刺得不行。告訴你們,我還是辦公室的人。”

“誰說你不是,你的桌子還不和你在時一模一樣,除非高升調走,要不,那桌椅永遠屬於你,誰也搶不去。”趙主任說。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黑窯林業站去了幾個月,心整天虛着,到現在都沒有回過神兒來。”小泉說時,掃了一眼辦公室,噔地一下,他覺着先前在他心中殿堂一樣的辦公室竟有一種寒磣和破敗的感覺,那些“柳林”編號的50年代的實木文件櫃和三抽屜辦公桌,顯得那麼土氣寒酸。看慣了市上的塑鋼文件櫃和從南方買來的辦公桌,再看這些歷史文物時,整個人都好像回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年代,這是小泉始料未及的。趙主任還是鄉鎮幹部進城的樣子,衣服還那麼舊,煙味還那麼濃,就連在他眼中一貫風流瀟灑的田正綱,也冒出幾分掩不住的土氣,怎麼看都是一個小地方的人。小英美麗不減,文靜不減,卻有一種牡丹花盆栽的感覺。小英要是按市上女同志的打扮打扮出來,可真就啞巴親嘴,美得無話說了。雖只瞬間,小泉不知道咋會有這樣的感覺。

“小泉,婚事啥時辦?我們喝鹽開水都好長時間了,你總不會當陳世美,把人家俞大夫閃在半路上吧。”小英這一問,連小泉都有點呆了。

怎麼會呢?這次來的一個主要任務就是上山看曉麗,說實話,推遲婚期,他到現在都覺着有點後悔。儘管曉麗不願意,但他相信她,通情達理的曉麗一定會理解他難以脫俗的謹慎與小心。

讓他萬沒想到的是曉麗不在,這回,不是去巡診,而是去省城進修,時間一年。

小泉爲曉麗感到高興,脫產進修一段,是她的心願。和她一起畢業的大學生,專科,甚至中專的都進了縣城裡的醫院,可她,一個堂堂的本科生一竿子被撥到銀坪鄉衛生院。她惱火,不服,可惱火只能惱了自己,不服,這世上讓人不服的事多的是,誰又能怎樣?剛從大學畢業的俞曉麗就像古代那個守株待兔的農夫,只是連兔子都比他鬼,不了了之的就只能是她了。半年,半年之後,她也死心塌地了,因爲這兒需要她,這兒的人待她非常好,她從質樸憨厚的山裡人身上看到並感受到了許多人間最美好的東西。特別是認識小泉後,被愛情的幸福包圍着的她,就連什麼是苦都沒了感覺。唯一的就要想進修一回,多接觸些病人,有時,她常感到一種恐懼,生怕好不容易學到的東西不知不覺間會慢慢忘掉。

讓小泉有點失望,甚至有點不解的是這麼大的事曉麗竟給他連個招呼都沒打,這不免讓小泉心生疑團,她這是咋了?

原先準備去鄉政府轉轉的,住一夜第二天下來,順便從李作林跟前要一幅字,對現在的他來說,要他李作林的字是對他的擡舉,不要別的,就要八個字:“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儘管李作林讓他風光體面地在舅舅面前當了回外甥,但從心底間,他恨李作林。

矛盾嗎?不!對他來說,誰的字都沒李作林有意義。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他記得,在他知道洪玉民無恥之前,在銀坪鄉,他已光明正大地無恥了一回。

陳維國局長住的是正對濟河的一個小獨院,說小不小,差不多有三分多地的樣子,進門一個小照壁,上面有當地書法家寫的一副對聯:竹翠幹竿舒,家和萬事興。自然,門側有一簇極茂盛的青竹,應了古人門對幹竿竹,家藏萬卷書的意境。照壁後是一雅緻的花園,園不大,花木卻極名貴。這些花的價值許多人可能說不上來,孫小泉卻慧眼識珠,可謂良馬遇英雄。正門和東面是一幢三層轉角樓,外面修建得多少帶了點歐式味兒,裡面的裝潢雅而不俗,有一股濃郁的書卷氣,在時下家裝朝賓館化方向看齊的背景下,這風格就更有一種刪繁就簡,領異標新的灑脫勁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