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行人如蕭墨存所指點那般入後花園,過迴廊,來到一處偏僻角門,一路上果然並無遇到多少阻撓,縱使有一兩對巡夜或往前廳傳東西的僕役,他們略於一旁一避,也沒驚動旁人。到得角門之處,輕輕一躍,便即得出,拐過一旁窄巷,早已停妥一輛灰撲撲的馬車。趕車的人戴着遮住臉龐的斗笠,見了他們,略一點頭,打開車門,趙銘博將蕭墨存仔細放下,送入車廂之中,紅綢將抱着的小孩扔在駕車人一旁,自己躍上車,與趙銘博道:“走吧。”

趙銘博點頭,坐到車前另一旁,車伕馬鞭一揚,馬車隨即跑了起來。

那馬車裡外一徑樸實無華,紅綢彎腰進了車廂,見蕭墨存伏在硬邦邦的木頭上,正勉力爬起,心裡一軟,鬼使神差地過去一把將他扶起來,口裡數落道:“怎麼還病成這樣?你不是深受那狗皇帝喜愛麼?宮裡的御醫一大堆,都治不了你?”

蕭墨存喘了口氣道:“治得了人身,治不了人心,有什麼用?”

紅綢皺眉道:“什麼人身人心,你這個鬼樣子,回去了首領還不得心軟,說不定不忍罰你,那跟底下弟兄們就交代不過去,你還不是讓首領爲難?”

蕭墨存一呆,苦笑道:“你放心,我斷不會讓他爲難便是。”

紅綢心下有說不出的煩躁,索性閉嘴,只聽車外馬蹄噠噠作響。她不說話,蕭墨存自然也不會開口,車廂內瀰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紅綢一向快意恩仇,說一不二的江湖女兒性子,如何受得住這種氛圍,一扭頭,正見蕭墨存蒼白着臉,一雙美眸空洞地看着前方,卻有說不出的憂傷和絕望。她心下一凜,舔舔脣,沒話找話地道:“誒,你要不要喝水?”

蕭墨存似乎充耳不聞,那一張難描難畫的臉上,只餘空泛和無奈。紅綢一陣煩悶,一錘車廂壁板,喝道:“別一幅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樣子行不行?也不是一定會重罰你,雖說整個禍端都是由你而起,可大夥也有眼瞧着,你那段日子病得都快一命嗚呼,哪裡有精神興風作浪?首領明察秋毫,會給你個公論的。”

蕭墨存茫茫然地轉頭,看着她,忽然一笑,宛若盛開瞬間即會凋謝的曇花,輕聲道:“你也說了,整個禍端由我而起,無論如何,我都難辭其咎。”

紅綢一愣,咬了脣,支吾道:“你,我,我也沒說錯你不是?”

“是啊,你沒有說錯。”蕭墨存微微閉上眼,長長的睫毛毫無生氣地垂了下來,喃喃道:“你說的何止沒錯,簡直一針見血,入木三分。”

“什,什麼?”紅綢心中浮起一種奇異的不安。

“你說得很對,”蕭墨存睜開眼,黯然道:“我一直不太明白,或是不願明白,自己對凌天盟而言,到底有何作用。你一語點醒了我,原來,我的作用居然如此之大,好比催化劑,呵呵,我還真他媽是盡忠職守的催化劑啊。”

“你在說什麼?什麼作用,什麼什麼劑?”紅綢疑惑地皺起眉。

“你不用懂這些,你只需相信你的首領,跟着他走就成了。”蕭墨存疲倦地調轉視線,輕聲道:“紅綢,你與我相識不長,卻是肝膽相照的朋友,只可惜中間隔了這麼大一場變故,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的情誼。”他略爲停頓,道:“可是,我心裡,卻很是遺憾。”

紅綢眼眶有些紅,掩飾着咳嗽一聲,道:“這會子說這些作甚?你放心,來時首領囑咐了話,多是如何顧着你的身子,他心底,還是有你。”

蕭墨存苦澀一笑,長嘆了一口氣,道:“我倒寧願,他心底,從來沒有我。”

車子行駛得又快又穩,只是車內顛簸,又無墊裹之物,蕭墨存顛得渾身骨頭都幾欲散架。他一貫錦衣玉食,出個門底下奴役成羣,何時吃過這等苦?更哪堪此刻身子已到強弩之末,若不是有一個見沈慕銳的信念苦苦支撐着,早已捱不過去。因此一出了城門,他便開始發熱,衆人匆匆趕路,生怕身後有追兵,哪裡顧得上他的身子?蕭墨存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決不會主動訴苦,因而待到紅綢發現之時,他已經燒了好幾天,整日昏睡不醒。

他身子如何脆弱,紅綢等人伺候過,自然知道。沿途條件簡陋,哪裡有尋醫問藥的可能?他們個個心裡着急,縱然對他有猜忌怨恨,卻也畢竟有先前相處的情分,更何況,誰都摸不準沈慕銳對蕭墨存的態度,此番將他虜回凌天盟,到底是罰是愛?萬一讓人在途中出了紕漏,他們誰也擔不起這個罪名。

紅綢無法,只得將小寶兒扔進車廂,與他一道輪着照顧蕭墨存。小寶兒腦瓜不靈活,也想不出什麼新鮮的罵人話來。可他認準了紅綢一干人是壞人,眼神行爲,常常透着戒備。他又相當忠心耿耿,只要對着蕭墨存,任何小事都絕不馬虎。哪怕紅綢遞過來的一碗水,他也要先自己喝了,沒事方喂蕭墨存。爲給他退熱,小寶兒一連用了好幾個民間的土法子,卻沒曾想倒有了效果,蕭墨存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漸漸退了燒,略有些起色,也能慢慢起來吃些東西。

自出京師後,蕭墨存便將自己埋在一牀厚重的棉胎下,不聽不看,對沿途種種,絕不好奇,哪管車外是關山飛度,抑或流年等閒,他只昏睡自己的,連小寶兒,若非必要,也約束着不叫他下馬車一步。他這麼做,趙銘博等人瞧了,自然明白其避嫌的用意。只是之前大禍已經釀成,此番作爲,卻也不足以取信他人。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出了變故禍亂,衆人不擅長從自身尋找緣故,反倒習慣於將責任推到某一個人頭上,似乎一兩個內奸的名字,或是一兩個敵人的姓名便足以解釋所有一切。聰明人個個如此,只有小寶兒這樣的笨孩子凌天盟所遇部衆明顯的仇恨和敵意忿忿不平。他不明白前因後果,只認準自家主子是好人,好人還被一羣壞人折騰得病上加病,那羣壞人,自然是壞上加壞了。

往後幾日,馬車越往南走,天氣便越顯暖和,二月迎春花的嫩黃花蕊,在冰雪初融之間,頑強地露了頭,顯出點點生氣。這一日,車行到一處松柏林中,車伕下車尋水,趙銘博進林子打野獸,紅綢燒火做飯,小寶兒乖乖地蹲在火旁熬藥,他瞅着火候差不多了,遂拿厚棉布墊着將藥罐解下,倒入瓷碗之中,拿棉布裹着,雙手捧了,小心翼翼朝車廂走去。忽然眼前一花,腳下絆到一物,只一下,整個人朝前撲去,一碗滾燙的藥汁,頃刻間連碗灑落在地。

小寶兒“啊——”的一聲尖叫,顧不得膝蓋手肘摔得甚疼,爬起來撲向那晚藥,卻早已傾灑殆盡,小寶兒眼圈一紅,猶來不及心疼那好容易配來的藥,擡頭卻見三四個彪形大漢不知何時呈環形默默圍了上來。鄉下孩子,打小便是滿山滿野地亂竄,見過冬天餓壞了的野狼出來覓食,那貪婪兇狠的眼睛,便是過了多年也難以忘記。小寶兒注視那幾個人的眼,便如野狼一般兇狠,隱藏着濃厚的恨意,似乎下一刻就會撲上來將自己撕咬成碎片。

他害怕得往後縮了縮,卻聽得旁邊一聲清叱:“住手!你們是哪個分舵的弟兄,要幹什麼?”

小寶兒側過頭去,卻是紅綢丟下燒火棍,急急忙忙地撲了過來。

“紅綢大姐,那妖人可是在車裡?”爲首一名漢子拱手問道。

紅綢臉色一變,喝道:“什麼妖人,我等只是奉首領之命採辦東西,莫非這也要與你們報備不成?”

“可兄弟們聽聞的是,紅綢大姐此番上京擒拿那害人的妖精,兄弟們個個家中有人被那妖人害死,此番不爲其他,只爲報仇,請紅綢大姐相讓。”

“放肆!”紅綢怒道:“別說此刻車中無人,便是真有那人,也得憑首領定奪,總壇被毀,家破人亡的何止你們幾個?若個個均無視盟規,肆意尋仇,我凌天盟豈不與綠林草寇一般無二?還不快快退去!”

那漢子冷哼一聲,道:“都說紅綢大姐與那妖人交情匪淺,今日一見果然不出所料。有沒有人,還是讓我等搜搜再說。奉勸您一句,與其撕破臉,不若先退避一旁,待兄弟們報了仇,割了那妖人的腦袋,自然來盟裡領罰認罪,如若不然,休怪我等不念同盟之誼!”

“反了你們!”紅綢怒極反笑,道:“我倒要看看,幾位分舵的弟兄如何讓我讓開?阿博,趙銘博——”她高聲怒喊:“你死哪去了?人家都挑到門前了,還不快滾過來!”

樹林深處渺然無聲,趙銘博纔剛去獵野食,顯是隔得遠了聽不真切。紅綢有些變色,卻仍擋在馬車前頭,冷笑道:“想要搜首領的車子,先問問你們有幾個膽子吧。”

那漢子喝道:“如此,兄弟們就得罪了!”他一揮手,身後幾名大漢緩緩圍上,臉色沉凝,腳步穩健。紅綢心底暗暗喊糟,此番凌天盟遭遇洗劫,剩下的部衆,卻是往日中精髓的精髓,身手自然不凡。她一個女子,所學武藝,不過爲防身而已,對付一人尚且吃力,更那堪是四五人之多。可要讓她將車內的蕭墨存交出來,卻是萬萬不能,就如同她會毫不猶豫斬斷蕭墨翎的手指頭一樣,在她心底,即便蕭墨存再不好,可那也只能由沈慕銳來處置,輪不到其他人多說一句。今日見難以討得好去,卻仍緩緩抽出腰間佩刀,只盼着能支持多一會便是一會,最好能支持到趙銘博歸來。

那漢子沉聲道:“動手!”便有兩名男子抽出長劍,劍氣如電,一左一右,出招攻擊。紅綢與他們對打幾招,便顯出劣勢,眼角瞥見爲首之人慢慢朝車廂走去,心裡一急,一分神,哧的一聲,手臂上已然被長劍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手上一痛,出招便愈顯笨拙,片刻之間,已被那兩柄長劍牢牢制住。那爲首的漢子冷冷一笑,道:“紅綢大姐,得罪無怪。”伸手點了她的麻穴,再一擡腳,將瑟瑟發抖,卻長大手臂擋在車前的小寶兒一腳踢開,正要伸手揭那車門,卻聽得裡面一人低弱的聲音嘆道:“以一己私慾而罔顧盟規,欺侮弱女幼兒毫不手軟,這凌天盟,便是重組了,可也枉費我一番心血。”

那漢子手一凜,隨即一把推開車門,喝道:“兀那妖人,快出來送死!”

“不勞你動手,我出來便是。”

那漢子警戒地閃到一旁,以防車內那人使什麼法子突襲。不一會,卻聽得車內一陣悉悉索索,半響,一隻如玉潔淨的手慢慢搭在門扉上,一張病弱卻仍美如新月的臉從車裡探了出來,衆位前一刻恨不得將這人抽筋扒皮,以泄私憤的大漢,在看清這人一張臉時,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拿着武器,攥緊拳頭的手,都紛紛垂了下來。

蕭墨存喘着氣,實在無力自行下車,只得靠在那車門之上,半邊烏黑如墨的頭髮垂了下來,更襯得他面白如紙,他半擡起頭,淡淡地掃了衆人,看到被一人扭着胳膊,兩眼流淚的小寶兒,眼神一利,道:“把孩子放了。”

那人遲疑了一下,卻並不鬆手。蕭墨存淡淡一笑,美若春花綻放,春雪初凝,溫言道:“勞駕你,把孩子放了,他手無縛雞之力,礙不了事。”

那人一呆,不知怎的,手上一鬆,小寶兒急忙掙脫了奔跑過來,一頭扎進蕭墨存懷裡,抱着他的腰,努力忍住眼淚,回頭怒瞪衆人。

“痛嗎?”蕭墨存若無其事地拉起小寶兒的手,摩挲那一塊纔剛被藥燙紅的地方,低聲問。

“不痛。”小寶兒搖搖頭,眼眶一紅,道:“可,可藥被弄灑了。”

“傻孩子,宮裡多少御醫開了方子都不管用,你弄的那點草根,能抵什麼用?”蕭墨存微笑了起來,道:“我這幾日精神好了些,皆因吃了一顆丸藥。”

“真的嗎?主子,那是什麼丸藥,怎的如此靈驗?還有沒有?”小寶兒一喜,眼睛閃亮地看着他。

“天下第一神醫配的,你說好不好?”蕭墨存嘴角勾起一個憂傷而溫柔的笑,道:“可惜只有兩顆,一顆幫我回京,另一顆助我回凌天盟,用完了。”

“那個神醫在哪?小寶兒找去,讓他來好好給主子看病。”小寶兒急切地道。

“好啊,小寶兒去幫我找他,”蕭墨存摸摸他的頭髮,笑道:“找到了告訴他,我對不住他,請他原諒我,請他忘了我,好嗎?”

“恩。”小寶兒不明所以,呆呆地點頭,蕭墨存從衣襟內摸出一個荷包,塞到他手裡,溫言道:“這裡頭有兩個金餜子,算是盤纏,你這就上路吧。”

“不

??”

“走吧。”蕭墨存板起臉,推了他一把,強笑道:“勞駕你們,把這孩子拉開,讓他走遠點,在這看得我心煩。”

爲首的漢子臉色難看,一言不發,上前拉開小寶兒,小寶兒忽然伶俐了,大哭大喊起來道:“不,不要,你們要殺主子,不要,不要,主子,不要丟下小寶兒,主子

??”

他話音未落,卻被那人一把點了昏睡穴,扔到一旁,蕭墨存微笑着道:“多謝你了,這等殺戮場面,小孩看了不好。”

那幾人面面相覷,均料不到口口聲聲要尋仇的對象,居然是這麼一個人。他們皆是頂天立地的江湖豪傑,只知快意恩仇,此刻心中,卻頭一回懷疑自己這麼一刀下去,到底有沒有殺錯。他們正在遲疑,卻聽蕭墨存嘆息道:“沒想到,機關算盡,卻還是見不上慕銳,唉,人生俱是遺憾,多一件也沒什麼,動手吧。”

陽光下,那人美絕凡塵,曲線優雅的脣輕輕說出“動手”二字,並不一絲視死如歸的凜然,卻彷彿在談論一件再輕鬆不過的事情。真要報仇嗎?一刀下去,這仙子一樣的美人便再不存在。那爲首的漢子心頭掙扎了會,終於親自提刀,深吸一口氣,沉聲喝道:“蕭墨存,納命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有童鞋問道,蕭墨存怎麼撐過來這一路?表忘了,還有小白的另一顆丸藥,當日只用了一丸不是?

爲何還要去見沈慕銳?爲何明明知道對方欺騙你,利用你,有很不堪的事實會在前面等着你,爲何墨存還是要去見沈慕銳?

童鞋們啊,墨存只是一個凡人而已,再怎麼聰明睿智,也是一個陷入愛情的平常人啊。試想一下,如果是你,在歷經這些之後,會不會仍然想要見那個愛人一面,會不會仍然想當面,爲自己付出的感情,討一個說法?會不會想問那個人,那麼多次生死相隨,那麼刻苦銘心的抵死纏綿,在他心裡,到底算什麼?自己如此痛苦絕望,在他看來,到底算是什麼?

又有童鞋問,這個到底是不是悲文啊,怎麼這麼虐?

汗一個,這個絕對不是悲文,請大家放心。某水自覺生活頗多無事的悲劇,寫個文,就沒必要再自己添堵了,但這個過程如此曲折,一是爲了故事好看,二個,是某水的觀念,沒有一種幸福能唾手可得,如果沒有經歷這些痛苦,你又如何知道,幸福有多可貴呢?希望大家都珍惜自己手上有的幸福,回想一下你自己的生活歷程,是不是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