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079.三人

“將軍可同陛下說過麼?”我垂眸問他,聲音冷漠。

“什麼?”

“將軍來見本宮,可同陛下說過麼?”我又問一遍,他已徑自在我對面坐下,不禁蹙起眉頭,“將軍,這可是成舒殿,陛下就在正殿裡,將軍如此,是想要本宮性命麼?”

“臣請宮正幫了個忙,不會有人看到。”他答得簡短,雙眸睇一睇我,笑意斂去,“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將軍何出此言?”我含笑回視於他,“本宮在後宮長寵不衰,幾月不見已從容華位居貴姬,將軍覺得本宮出了什麼事?”

“方纔陛下那口氣……”他審視着我笑道,“聽着不善。”

“爭執了幾句罷了,不勞將軍擔憂。”我神色懨懨而刻薄,嘲諷地一笑,“再者,陛下便是廢了本宮,將軍您能如何呢?莫說陛下和您是君臣之別,即便是尋常人家,別人家中之事,將軍插得上話麼?”

“插不上話,卻插得上手。”他笑得極是輕巧,“你若是哪天碰上了麻煩,抑或是厭了後宮,開一句口便是,霍寧責無旁貸。”

我聞言不屑地嗤笑:“責無旁貸?我厭了後宮將軍難道能帶我走不成?”

他挑眉反問:“你想試試?”

我啞言。須臾,我舒緩了一見到他就無法平靜的心,亦隨之舒緩了語氣,平和地一字一句道:“多謝將軍好意,但大概不會有那麼一天了。我現在不僅是陛下的貴姬,更是皇次子元沂的母親,我在後宮順風順水,一切都合心意。就算有朝一日不好了,也斷不會去勞煩將軍,將軍您也不要忘了,朵頎公主纔是您的妻子,與旁人再多的糾葛也都是有緣無分。”

霍寧聽完了仍是輕然而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從在戰時看到‘言安’的書信我就該知道你是個心思多重的人。”他無奈地搖一搖頭,續道,“也罷,你若當真在後宮過得舒心也好,但若不順……”他短短一嘆,“你若是覺得我說要幫你離開是爲了讓你給我霍寧爲妾,就多心了。我即便是要納妾,也不會是納從前的未婚妻爲妾。我比你更清楚朵頎是我的妻子,這也不用你提醒我。”

我頜首苦笑:“那將軍到底何意呢?”

“雖是無分,但到底連你也說還是有緣。”他目光炯炯地瞧着我,始終帶着的笑意分毫不影響嚴肅之意,“助你出宮,不過是想你日後過得輕鬆。你願意怎麼活、你想嫁給誰亦或是獨過一生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默然。

他又笑道:“你覺得我會爲了報奪妻之仇而用這種手段搶你走?我霍寧沒這麼小人。”

被看破心思的尷尬讓我頓時面頰生熱,下意識地輕一咬脣,笑意訕訕:“不是那個意思……”

他但笑不語。我與他皆是安靜着,好像都還有什麼話要說又多說不出一般。

半晌之後,我微微笑道:“本宮從沒想過離開陛下,也請將軍不要再爲本宮費心了,本宮從來不值得將軍這樣操心。”我羽睫輕擡,笑意迷濛地看着他,一言一語皆是鎮定,“當初給將軍寫信的言安,是個御前尚儀,她只要做好分內之事便好。用不着什麼算計,也不需要去害什麼人。如今的晏然,是陛下後宮裡的寧貴姬,沾了血的手早已洗不乾淨……”

我觀察着他微有波動的神色輕笑一聲,“將軍不信麼?當年愉妃有孕時被廢黜的夏美人便是我算計的,和貴嬪被廢爲穆華也是我設的計。張才人更是我做了簌淵宮主位之後容不下她,毒倒了自己讓陛下廢了她。將軍,您爲了這樣一個人捨身犯險去觸那死罪,值得麼?哦,還有,就連愉妃姐姐的元沂,也是我用了苦肉計纔得到的,我給愉妃守靈,就是爲了給陛下看,讓他知道我和愉妃有多深的情分,讓他相信我絕不會虧待元沂……將軍,您還想聽什麼?本宮照實說給你。”

我避重就輕地一件件挑揀着事情,彷彿一直是我無緣無故地動手害人一般。越說到後面,笑意就愈深,沒有分毫愧悔之意。從我成爲天子宮嬪那一天起,我就註定是要有血債的。那麼,我在後宮踏着別人的血與骨一步步上位就好,成與敗、輸與贏,都是我要一力承擔的,不需要他這個無關之人牽涉進來。況且,他對我的這份關心,實在來得太蹊蹺、太唐突。

他一聲輕笑有幾分自嘲之意,也有對我的譏諷:“呵,我若說我還想聽,你是不是就要說和貴嬪的冤魂已經找上你了?”

我凝神搖頭,眼底帶起幾縷妖嬈:“不,我會告訴將軍,那個設計讓和貴嬪的冤魂找上我的人,她死定了。”.

我拿不準霍寧對我的話信了多少,但至少,那分明的拒絕意味他必定是明白的。他在良久的沉默之後起身離去,以後又少了一個爲我擔心的人。

宏晅處理完事情已是傍晚,推開門見我獨自一人坐着,在門邊駐足了一瞬。在我安靜地站起身,一步步穩穩地移上前,端端福□去:“陛下大安。”

他似是端詳了我片刻,才伸手一福:“免了。”

他看上去有些疲憊,牽着我的手一併坐下之後就一語不發,我離座到放置茶具的小櫃前取了茶盞茶葉,沏好後涼至他喜歡的溫度再端過去。剛放下茶盞,他倏然握住了我的手,許是剛捧過茶盞的手有些發熱,覺得他握過來手微有涼意。

我愣了一愣:“陛下?”未落的話音化作一聲驚呼,我倚在他懷中驚疑不定地望着他,不敢再做聲。

“你聽着。”他雖是溫柔的摟着我,話語卻堅硬得發冷,“朕從未監視過你,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更不可能從你冊封當日就在你身邊安插眼線。朕做不出那樣的事。”

“臣妾……知道了。”只覺心跳得極快,不安的呼吸聲和他沉穩的氣息反差明顯,他低頭看我一眼,語聲淡泊,“你若非不信,就給朕搬到成舒殿來住,朕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叫監視。”

“……”我慌然開口,“陛下……這話可說不得……”

一屋子的宮人,萬一傳到皇太后耳朵裡,又是能把我廢位的大罪。

“說不得?”他嗤聲而笑,不屑中怒意更甚,“你是怕皇后還是皇太后?朕倒也想看看,誰敢找朕這個麻煩。”他說着,帶着熱氣的吻忽然就落了下來,一點點在我頸間挪着。

我在陡然襲來的慌亂中懵了一刻立即伸手推他:“陛下……這剛什麼時辰……臣妾一會兒還要去長秋宮昏定……”

他停住,近近地看着我一聲輕笑:“好個安分守己的妾室,朕怎麼能讓你再受長秋宮的委屈。”他眸色一凜,抱着我站起身揚聲道:“鄭褚!告訴季靖澤,傳皇后的旨,今晚免六宮昏定。”

側殿的小榻上,我感受着耳邊愈發急促的燥熱神思卻始終清明不已,他素來容不下世家做大,一個姜家已讓他着惱了這許多年,如今蕭家又來觸這個黴頭……

蕭家,皇后……看來這一場爭鬥勢必免不了了,只能但願在這一爭上,他始終能站在我這一邊。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着,撩起的熱感酥酥麻麻地佔據每一寸肌膚,身上的每一處都變得敏感不已,感受着迎合着他的動作,偶爾在無法承受中發出的一聲低吟,又在他放緩的動作中淡去.

此事究竟與皇后有多少關係,是我現在迫切需要知道的。如果確是宏晅誤會,皇后現在也一定迫切地想見我。

就如我不願開罪這位正妻一樣,她也不會願意再添個寵妾和她爲敵,一個瑤妃已經讓她頭疼了這麼多年。

察覺出宏晅去上朝了,我猶自倚在榻上動也未動,假寐不起。額上落下輕輕一吻,也懶得理他,耳聽着他更衣盥洗的聲響,直到他離去。

我坐起身子,殿內都是成舒殿的宮人,一語不發地任由她們服侍着起牀,直至看見怡然進來,我才說出了今晨的第一句話:“婉然呢?”

“在外面候着。”怡然頜首淺淺一笑,等着宮人爲我戴好耳墜後揮了揮手命她們都退下,又對最後一個離開的宮娥說,“叫婉然進來。”

“姐姐還怨着陛下?”怡然笑吟吟地打量着我問。

我猶端坐在鏡前,對鏡看了一會兒,覺得那耳墜淺淺的綠色甚是頹靡,愈看愈是不入眼,輕蹙着眉伸手摘了,瞟了她一眼,淡淡道:“這些日子受的委屈太多了,而且還不是第一次。”我垂了眼睫,眉梢眼底皆是不帶分毫溫度的寒笑,“大約還不會是最後一次。”

婉然一聲輕輕的嘆息,搖一搖頭道:“不過昨日聽陛下那樣說,此番也確是爲姐姐好,他若那日當真發落了瑩麗儀,誰知蕭家會再對姐姐做出什麼來?”

我不禁冷笑出聲,輕揚短促地舒出不屑:“夠了,我沒死沒聾,他即便是爲護我才做那場戲,也大可知會我一聲。但凡他跟我透半句底,我都覺得受的委屈尚是值得的。”

“可如今皇后……”怡然的話點到即住,神色微凝地道,“姐姐若再和陛下僵着……”

“誰說我要和陛下僵着?”我從鏡子裡回看着她,笑意悠悠,“我若再失寵,不是太便宜了她蕭家?”.

素來以皇后爲尊的我,頭一次在長秋宮晨省時姍姍來遲。我在椒房殿門口駐足一瞬,冷視殿中端坐地那人的神色,就是要讓六宮都明明白白地嗅出一些不同。

如果是皇后所爲,這便是挑明與她爲敵;如不是,就是迫着她開口。

“皇后娘娘萬安。”我福了一福,一如往常般道安,語聲卻添了幾許清冷。

“難得見寧貴姬來得這樣晚啊。”瑤妃明眸含笑,冷意涔涔地譏刺着,一句句向六宮嬪妃挑明今日確有許多不同尋常,“本宮還道寧貴姬是最守禮的,來給皇后娘娘問安風雨無阻,一直讓本宮自愧弗如。”

連她都到了,我果真是來得夠晚。

我回視着她,笑意更是粲然,徐徐說道:“大概是成舒殿的宮人們已經習慣了本宮時時都在,都什麼時辰了也不知來叫本宮一聲,才起得晚了。”

我鮮少在六宮面前如此刻意地表露過恩寵,瑤妃面色微變,髻上步搖微有一顫。飛仙髻,瑤髻,後宮中早不是她這一枝獨秀了。她一低眉,笑意斂去七分:“陛下寵着貴姬,貴姬也不必這樣時時提醒着一衆姐妹。”

“時時提醒?”我啞音一笑,“臣妾有什麼可時時提醒的?馨貴嬪娘娘不是早當衆議論過臣妾入成舒殿不必通稟的事?”目光劃過皇后始終端莊含笑的面龐,徐徐續言,“那天除了皇后娘娘不在,在座的該是都聽見了。”

在弄清事情之前,配讓我“時時提醒”的只有皇后。她最好還記得,六宮嬪妃中尚有入潛邸比她更早的,我肯以她爲尊,她也不要欺人太甚纔是。

昨日之事到了後來,宏晅屏退了衆人,只有我與皇后、瑤妃尚在。目下的針鋒相對一現,六宮嬪妃不明緣由間難免露出詫異之色。皇后看向瑤妃,微蹙的眉頭帶着些許責意:“寧貴姬入成舒殿不必通稟是陛下的意思,有什麼可多加議論的?你位列四妃,總該有個分寸。”

瑤妃訕訕一笑未有作答,皇后也不再多言,向六宮朗朗而道:“沒什麼別的事便散了吧。和貴嬪冤魂之事已了,本宮不希望再聽到任何議論。若擾了瑩麗儀安胎,這個罪責可不是本宮來承擔。”

衆人各自散去,我坐上步輦,剛要命起轎,一聲輕曼的“慢着”讓宮人停了下來。

是莊聆。

莊聆蹙着眉走近我,揮了揮手命旁人暫且退下,擔憂疑惑皆有地問我:“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何苦開罪皇后娘娘?昨天我們離開後又都說了什麼?”

“姐姐,我自己心裡有數。”我的話語有幾分生硬亦有幾分黯淡,“我不會平白去惹皇后,目下的所有事都是不得已而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