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粘罕與婁室並馬而行,婁室將前日會戰及連日攻城之戰況說與粘罕聽,馬擴跟在後面,亦聽了個大概,原來當日一戰,遼國一方參戰者只是渤海軍八百人,加上寧江州的駐軍,總共亦不過二千,而女真兵二千五百人,兵數還多過了對方。然而這批渤海軍乃是從東京道饒州調來的勁旅,開戰之初便主動向女真左翼發起猛攻,女真不支連連後退。耶律謝十率領這支渤海軍擊退了左翼女真之後,便乘勝轉而向中軍攻擊。

此時是阿骨打親自率領中軍反擊,阿骨打本人衝鋒在前,箭透重甲,射殺耶律謝十,女真兵士氣大盛,重又佔據上風,寧江州守軍素來敬畏女真人,見勢不妙拔腿便逃向城中,渤海軍到底是客軍,反應慢些,又因爲主將戰死,軍心大亂,結果被初戰不利的女真人盡數殲滅,大部戰死,只有數十人中傷被俘,可算十分慘烈。

寧江州防禦使大藥師奴接報大驚,當即遣人向黃龍府告急,一面閉門死守。當女真進至城下,填埋城壕攻城時,大藥師奴指揮守軍以弓箭、擂石反擊,又派敢死士從東門出擊,雖然被女真人殲滅,但城亦不下。

幾人邊說邊走,不片時到了女真大營中,粘罕與希尹指揮族人紮營歇息,卻去見阿骨打。過了一時,有人來尋馬擴,道是粘罕請他到大帳去。

馬擴立時便想到,大帳不就是女真太師阿骨打的所在?想起臨行前高強對阿骨打的評價甚高,以爲是少有的豪雄之士,想不到這麼快就將見到,一時心裡竟有些嘣嘣跳起來。

那營地不大,馬擴隨着傳令人走了一時,已經見到大帳外立着白旄大纛,乃是遼國敕封治下各部節度使(即太師)之時所贈。那帳前一羣女真人圍着,俱是貂皮鼠帽。一望即知乃是族中貴人。

粘罕便在其中,回頭望見馬擴來到,便起身招呼,那幾個女真貴人亦站起身來,馬擴,只見地上鋪着沙子,畫出許多圖形來,幾個貴人隨意伸腳抹去。心中疑惑:“莫非是女真人於平曠中商議機密時所用之法?”

到了切近,便見衆人之中,一條女真大漢昂然而立,面容肅穆不怒而威,雖然與身旁衆人俱都站在地上,卻自然有一種衆星捧月之態。馬擴心知這必是阿骨打無疑了,素聞他能得衆心,威望極高,看來果然名不虛傳,須知女真人相處簡易。本族人往往不分尊卑大小。阿骨打能令衆人心服,必是自身有過人之處。

不待粘罕引薦,馬擴搶前道:“此必是女真太師了。某家南朝私商馬擴,見過太師。恭祝太師一戰成功,打破寧江州。”他女真話聽是勉強,說還不大來得,加上女真語詞彙量原本就不夠豐富,說這幾句話已經是絞盡腦汁了。

阿骨打聞言,微笑致意,忽道:“馬大官人,你道我幾日能破此城?”

馬擴一怔,隨即道:“某觀此城牆垣低小。所以數日不下者,想是城中守具甚重,太師不欲折損族人,故而緩圍以挫其銳氣爾。今日粘罕孛堇援兵既到,城中氣沮矣,可一戰而下。”

阿骨打笑了兩聲,向粘罕道:“你道此漢人甚有謀略,果然不錯,此議卻與我等暗合也。”

粘罕笑了笑。卻向希尹使了個眼色,二人忽地拜倒,向阿骨打道:“前日一戰得勝,衆心大慰,方今當立我女真之國,以壯聲勢,收衆人之心,望郎主便即帝位!”

馬擴暗吃一驚,他來自中原,眼前這場景雖然不曾見過,但史書中自來是大書特書的,大凡改朝換代,新帝王產生時,都會有這麼一個場景,中原史書中對此有一個專業術語,稱爲“勸進”。看看粘罕和希尹二人滿臉的誠懇之色,而阿骨打左右的那些女真孛堇們,卻大多面色茫然,不知所措,馬擴心中嘆道:“畢竟女真開化未久,不知爲政之謀略,似此勸進大功,竟不知先取,反而被粘罕這遠路之人捷足先登。只此一事,便足見粘罕與旁人大不相同,相公囑咐我務必留意此人,果然不差。”

只見阿骨打亦是一怔,眼光向周圍掃視,將衆人的反應盡數收入,隨即便笑了起來:“只勝了一仗,這寧江州還未攻下,遽然稱帝,豈不叫人說我淺薄?”他這麼一說,一衆女真人亦都跟着笑了起來。

粘罕和希尹又勸了兩句,見阿骨打不納,也只得罷了,只是二人這一勸進,不但將首倡帝業的功績搶在手中,又以此表明了撒改一粘罕這國相一系女真人對於阿骨打舉兵地支持,將其先前沒有參與寧江州首戰之事輕輕揭過,甚是便當。而阿骨打身邊這些直系各軍雖有首戰從龍之功,卻未必能大過這首倡勸進的功勞,這便是戰陣血戰搏殺之功,不及一言了。

隨即阿骨打傳令,命各路孛堇分路而進,聽中軍吹角聲一齊攻城。諸將領命便去,阿骨打卻向馬擴道:“馬大官人,可願與我一同觀戰?”馬擴大喜,自然應允。

站在高阜之上,眼前的寧江州城看的格外清晰,見女真分道圍攻,城中鼓聲連作,卻見城上旌旗不起,馬擴已知此城士氣低落,當不得女真人的這一次攻勢了。隨即便聽阿骨打身邊有人吹起號角,其聲低沉雄渾,衆女真兵聞號即大聲歡呼,怪聲連連,一擁而上,踏過已經被填平的城壕,架起長梯來向城上猛攻。

不消片刻,只聽一陣歡呼,女真人已經有人先登,隨即便見城中幾處火起,城門亦被打開,到此已經不用再看,連女真的阿里喜們都衝進城去,作他們該作的事了。

阿骨打一面觀戰,不時與馬擴說上兩句,言辭間對於馬擴竟是甚爲喜愛,馬擴一一小心作答。待見城中火頭漸漸熄滅,女真各軍分道出城,來向阿骨打獻上虜獲,亦有大聲歌唱以表勝利喜悅者,阿骨打一一撫慰,絲毫不見戰勝而驕之色。

到了婁室時。他抓着一名契丹人腦後地散發丟到阿骨打面前,大聲道:“郎主,那日我兒活女攻上城頭,便是被這廝暗箭傷了,幾乎沒了性命,今幸而被我活捉!”

那人掙扎起來,大罵幾聲,婁室惱將起來。抽刀就要斷他首級,那人冷不防一頭撞在婁室胸口,婁室仰天便倒。衆女真人大呼小叫中,那人揹着手跑了兩步,橫身跳上一匹空鞍馬,雙腿一夾馬腹,那馬長嘶一聲,拔足便奔。

婁室大失面子,起身要追,阿骨打卻大笑止住,喚馬擴道:“聞說馬大官人能射。可能爲我射殺此人?亦叫我見一見漢人武藝。”

馬擴聽了,更不推辭,左手抽弓。右手拔出兩隻箭來,翻身跳上坐騎,斜刺裡追上數十步,待離那人只有二十多步時,兩箭連珠而出,一箭中胸,一箭貫顙,那人叫也叫不出,從馬上摔下來,即時便死了。

衆女真人見了這個場面。看馬擴的眼光立時大有不同,這馬上騎射絕非一朝一夕之功,縱是女真本族的戰士,自小習騎射的,奔馬馳射亦不見得有一半能中,只是女真所用之箭甚長,幾達二尺,又不近至十餘步不發,因此雖然馬上弓力只有七鬥。亦能洞穿甲冑,再加上箭頭常有劇毒,中者即使穿着重甲亦不能免,因而塞外諸族多畏其勇,女真人自己亦以此爲榮。馬擴一個南朝人,射術卻足以與女真的精銳相比,怎不令他們肅然起敬?

實則大宋人口近億,勝兵百萬,軍中又以弓箭爲第一要術,馬擴身爲武舉,又是有真才實學的,有這箭術何足爲奇?只是大宋較爲發達,除了馬擴這樣專門習武之人,大多數人卻是不識干戈的,這些女真人卻哪裡知道。

阿骨打見狀亦是大笑,待馬擴驟馬回來,卻道:“馬大官人,射地煞好,我心上煞是快活!我女真人有善射之人,喚作也力麻力,今我便贈你此名,今後我家便以此相稱,你那南名喚來煞是拗口。”馬擴一笑謝過了,心裡卻有點發麻,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如何不心中異樣?

當下衆阿里喜打掃戰場,將寧江州城中資財糧秣等物悉數裝了,壯年男女皆用繩索捆綁,至於老幼則多棄之不顧,城中哭聲遠遠傳來,馬擴心上大是不忍,又想起剛剛自己也親手射殺了一名契丹人,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阿骨打見他臉色,微微一哂,道:“也力麻力,你可是見我兵殺戮老幼,心中不忍?你可知我爲何起兵反遼麼?”

馬擴道:“曾聽粘罕孛堇說起,道是契丹誅求無厭,女真苦之,因而起兵。”

阿骨打哼了一聲,道:“我女真人自遼太祖時便與之戰,力有不敵,方纔臣服,若我力強時,亦當向彼誅求,此乃常例爾,何足起兵?只是近年天災頻仍,我女真人原本多貧寒,益發不得生計,百姓多爲強盜。前年捉獲盜賊多名,悉是我族中之人,歡都等商議,欲加重盜賊之法,以懲戒之。然而我卻想,自昔年景好時,族人鼓腹而歌,何嘗爲盜?若以此殺人,不思如何生養我民,族人無路可走時,亦惟有爲盜一途,重罰亦於事無補也。是以我勸王兄楊割,令諸爲盜及欠債者,三年不徵其償付,過三年再說。”他看看馬擴,道:“也力麻力,你可知我爲何定下這三年之約?”

馬擴腦筋一轉,片刻間已經想了幾條理由:“一則令族人歸心,樂爲所用;二則女真族人本少,聚衆不易,此舉免了自相殺戮,可養息元氣;三則同心向遼,以奪取契丹資財糧秣,給養族人。”

阿骨打聞言,忽地笑了起來,只是笑聲中殊無歡悅之意:“也力麻力,你們南朝人,便是有韜略,竟有這許多文章。我卻不曾思及這許多,只是想,有人,就有財;把人殺了,不但被盜去的財物討不回來,將來也沒人去獲取財物了!”他指着猶在冒着縷縷黑煙的寧江州城,大聲道:“現今,我便已經有了一州之財了!”

馬擴對於女真人地制度亦有一些瞭解,知道女真人平日皆有統屬,平居則漁獵,戰時便以部族出征,小者爲謀克,大者爲猛安,戰士除了保有自己戰鬥所獲地戰利品,其餘都須得交給本管的部落大人,由他們統一分配。因此阿骨打說他已經有了這一州之財,倒也沒有說錯了。只是繞了這一個大圈子,又和丟棄老幼有什麼關係?

婁室在旁,見阿骨打沉默下來,馬擴卻猶意有不解,便道:“也力麻力,此事我只以爲事出必然,男女壯者可爲奴婢,那是與財物牛馬相等的,自然須得留下;而老弱者無用,留着空耗糧秣罷了,方今連年大災,等閒求一飽亦不可得,哪裡能留下老弱來?”

馬擴心中一抽,頓時想起當初花榮所說地遼東情事來,那王伯龍一夥因爲乏糧,甚至將虜獲地老幼綁縛起來帶着隨行,餓了便殺一些煮食,到了這般田地,人與禽獸又有何異?舉目望去,只見天黑漆漆地陰下來,有十來個女真騎士大笑着飛奔而過,手中舉着長矛,把幾個嬰兒的襁褓的矛尖上拋來拋去,以爲取樂,若是一個不小心,不是用力過大,矛尖刺穿了襁褓,便是接不住,嬰兒摔在地上,縱是摔不死時,被馬蹄一踏,冷風一吹,頂多哭叫兩聲,亦即不得活了。

馬擴的心中,真猶如油煎火燒一般:自己所在的,還是人間嗎?而若是大宋不知自強,眼前的這些染滿鮮血的襁褓,極有可能就會包裹着大宋的嬰兒啊!

回到營地中,有阿骨打之弟吳乞買獻上防禦使大藥師奴,之前婁室關於活捉他的話,果然成了現實。馬擴本以爲女真人這一戰殺發了性,大藥師奴率衆抵禦甚力,必然不免,哪知阿骨打卻用好言撫慰他,待其感懷涕泣時,便命人給了他一匹馬,放他回去。

吳乞買見長兄放走了自己地大俘虜,連贖金也不要,大爲不滿,向阿骨打喋喋不休。阿骨打無奈,只得道:“吳乞買,我自知此人是你所擒,只是我問你一件事,你可知契丹有多少人,多少兵?”

吳乞買是個粗人,雖曾隨遼主狩獵,卻哪裡識得數目?還是阿骨打自問自答:“我看一百萬總是有地,我女真人縱然再能征慣戰,又能殺卻多少?倘若一擒到俘虜便殺了,或是索取贖金,契丹自知不免,勢必人人死戰,那時我兵傷亡必重。今將此人放歸,使契丹人見了,都知被俘亦可不死,日後若是戰況不利時,便會甘願歸降於我。我今日放了此人,便是得了日後地無數契丹人,何樂而不爲?”

吳乞買這才領悟,稱頌阿骨打睿智不已,餘衆亦皆心服。馬擴心中卻道:這阿骨打規謀弘遠,其志甚大,果然是個梟雄之輩!

第五十九章

此戰之後,阿骨打放走的俘虜並不止大藥師奴一人。從所擒獲的渤海人中,他揀了兩個較爲貪財怕死之人,給以金銀賞賜,命他倆裝作是從戰陣中逃歸之人,回到渤海人當中去,曉諭衆人說“女真渤海本是一家,如今阿骨打起兵討伐有罪之契丹,不敢傷及無辜”。在馬擴看來,這多半是因爲前日寧江州外一戰,渤海軍的驍勇善戰給阿骨打留下了深刻印象,能以智取者何必力敵?

“只從這件事上,亦可看出高相公思慮深遠,早早便在渤海故地、今遼國東京道栽下了釘子,阿骨打如今方始着手招諭渤海,恐以落了後手了。”馬擴暗叫僥倖,隨即便記起高強的囑咐來,因爲郭藥師起兵的時日未定,端看女真與契丹初戰勝負如何。如今女真得勝,按照高強事先的吩咐,郭藥師應當趁此機會立即起兵,南下攻佔蘇州和復州,將這兩個最接近大宋登萊的州軍佔據,以便與中原溝通。

是以女真初戰得勝的消息對高強這邊亦是極爲重要,應當儘早送出爲上,無奈馬擴孤身在此,爲避嫌疑也不曾帶了信鴿隨身,想要送出消息難比登天。不過迴心一想,他卻又安然,想那兩個渤海人被阿骨打縱歸招諭渤海人,這女真起兵得勝的消息用不了多久便會傳遍遼東各地,憑郭藥師一衆如今在遼東的威勢和數年經營,哪裡還收不到風?到那時不待自己這裡,想來郭藥師和花榮那裡亦當有所行動了。

掃平了寧江州,阿骨打率軍歸還本部,一路上衆女真人計點虜獲,人人都是興高采烈。馬擴見狀,私下問了粘罕,才知女真並無搖役賦稅之說,壯者皆爲戰士,平時漁獵。戰則自備兵仗馬匹糧秣等出征,因此戰鬥中個人的戰利品通常都會歸個人所有,除非是有所爭議者,才由部落大人孛堇等裁斷。至於府庫等積聚財物,則是直接歸部落的孛堇,或是領兵出戰的猛安、謀克所有。此戰前後殺敵不下四千人,沿途虜獲奴婢更是過兩萬,而參戰女真正兵亦不過三千多。每人單奴婢便可分得五六名,對於一向貧寒的女真來說,這已經是一筆天大的財富了,更何況寧江州一州的積聚?

衆女真兵喜形於色,有的已經得意忘形,在馬上打開酒袋來痛飲,更有的便在途中騷擾起所押解地男女奴婢來,那些奴婢自然哭叫掙扎,衆女真兵大笑爲樂,絲毫不以爲意。偶爾有的年輕女真出手虐打奴婢。還會有老成者出來制止。這卻不是什麼仁道,乃是將這些奴婢都視爲自己的財物,如同牲畜牛馬一般。怎肯自己打壞了?

師還途中,又去達魯古城治下實裡館女真部落耀武揚威一番。據婁室說,阿骨打起兵之時,亦曾向這個部落徵調兵力參戰,但實裡館女真系遼籍甚久,不敢輕易作反,又不願意和同族自相殘殺,因此採取中立立場。現在阿骨打獲勝,自然不會對他們客氣了,只是虛聲侗嚇一番。實裡館部便乖乖俯首稱臣,並獻出資財若干,阿骨打這時便現出其豁達大度的一面來,將實裡館女真亦編成猛安,仍舊由其大人孛堇爲首領,只須以後赴戰時出兵就是。

五天之後,女真大隊迴轉來流水旁的故地,當即在部落中掀起一陣歡喜的狂潮,而阿骨打將此戰的虜獲和實裡館女真所獻的資財悉數拿出來分給衆人。益發令各部歸心。趁此時機,阿骨打將女真原有地猛安謀克編製成爲較緊密的軍事組織,定製三百戶爲一謀克,十謀克爲一猛安,並任命此戰中有功及素有威望者分別統領;又用此戰虜獲的金銀打造金牌和銀牌,交給新封的猛安和謀克們作爲信物,從此女真傳令用的信牌算是不用再刷金漆了。

馬擴在此亦與蘇定重見,雖只相隔數日,然而二人說起別來情由,卻都明白,就從這一戰發端,塞北萬里疆域上便要掀起一場極大的風雨來,至於何時平息,以何種方式平息,卻沒人能說的清楚了。

蘇定在北地數年,這裡已經建起了鴿站,當即用密碼將馬擴所見的寧江州一戰戰情書寫下來,飛鴿傳與蓋州的花榮知曉,至於如何攻取蘇州和蓋州,則花榮早有籌略。

之後一連三日,女真全部都處於喜悅之中,路人遇見俱都滿面歡笑,許多人更喝的醉醺醺,營地中酒氣沖天。只是人若喝醉了,旁邊同族便用繩索捆縛,待其醒來方解,道是女真醉酒常鬧事殺人,雖親父母亦不辨,惟有捆綁而已。到了三日頭上,忽然有人來請馬擴,說是有契丹人來獻款納降,郎主請他去觀禮。

馬擴心中暗驚,估不到女真兵勢如此之銳,而契丹亦如此不堪一擊,一戰之下,不過小敗,居然就有人來獻款納降了?他正要隨來人前去,忽地心中一動:“即便是契丹有人來獻款,爲何要我這個外人在場?此亦不是什麼敵國大禮,何用外人觀瞻?”

他身系高強地使命,凡事亦多想了一層,越想越覺得不對,這阿骨打莫非是有意將他這南朝人作個幌子,來要挾對方地使者麼?雖然未必如此,然而不可不防。

馬擴即入內更衣,出來時已經換了女真的皮裘外衣,用一頂皮帽裹着頭,再加上臉上抹着厚厚的油脂防凍,猛一看上去倒有幾分象女真人。那使者不知其意,見狀卻笑,稱讚他甚有女真之風,馬擴亦笑而不答。

女真居處甚爲簡易,即便阿骨打這裡是方圓數千裡生女真部落中最強一部,其公共建築也只有一個大窩棚,周圍密密植着柳樹,頂上苫草蓋着,下面燒着大火炕,衆女真孛堇團團圍坐,阿骨打坐在當中,對面一個使者單膝跪倒,正在那裡說話。

一見馬擴進來,卻換了裝束,阿骨打先是愣怔,微微點了點頭,隨手示意馬擴在近門處坐下。卻聽那使者以契丹話說道:“……我部大王夔離不自來仰慕太師豪雄一世。今聞太師舉兵擊遼,師必克捷,因遣小人來獻白馬一對,以爲賀禮。”

阿骨打不動聲色,一旁粘罕卻道:“你家大王夔離不,我當年亦曾見來,自是英雄人物,曾勒兵追擊馬賊至我境上。今既來納款。甚是美意,只是你家大王自己爲何不來?”

那使者顯然是巧舌之人,正要解釋時,粘罕揮手將其打斷,喝道:“鐵驪部與我毗鄰,若不從我,便附契丹。近日聞你家大王頗受遼主寵信,以封作大帳鐵鷂子詳穩,正是位高權重,豈有一聞我家起兵。便即來投之理?你今次來。,必是有詐!”

馬擴聽見粘罕這般說,猛地省起:“臨行時高相公數塞北人物,曾說過那奚人鐵驪部王子蕭干與他相熟。如今這前來獻款的亦是鐵驪部大王,二者莫非有甚干係?粘罕又說此人曾勒兵追擊馬賊至女真之境,這益發說的象了。只是爲何稱作夔離不?”一時不得要領。

那使者見粘罕作色,卻不如何懼怕,大聲用契丹話說了幾句,語速甚快,用詞亦較爲冷僻,馬擴的契丹話水準只是和女真話一個層次,這便聽不大懂了,依稀曉得這使者是在爲那夔離不辯護。

二人你來我往說了一時。阿骨打忽然將手一揮,粘罕即時閉口。只聽阿骨打向使者道:“遠人來投,又贈我白馬,自當謝過,只是若要議款,爲時尚早。若你家果然有意時,我自當於鴨子河旁觀之。”

那使者一聽“鴨子河”三個字,臉色頓變,不復昔時從容。反而帳中女真人皆有些嘲諷之色。談判至此已經進行不下去,那使者勉強行禮,便被送出。

待使者去後,吳乞買大笑道:“這廝,還道我不知遼兵已至鴨子河畔,那夔離不亦在其中,在此弄甚言語,煞是可笑!”衆女真人俱都大笑不止,聲音震得頂上覆蓋的苫草簌簌發抖。阿骨打亦笑了一會,招手示意馬擴近前,道:“也力麻力,你怕在使者面前露了相,叫人知道你南朝人與我女真有來往,那契丹多半會責難你南朝背,因此換了裝束,是也不是?”

馬擴被人叫破心事,卻佯作不知,只說是入境隨俗而已。阿骨打笑而不言,粘罕便道:“也力麻力,是我提議叫你前來,俾你知這使者來此之事,你可知那夔離不,當日與你家高相公亦是相熟?”

馬擴暗凜,果然是此人!忙問道:“果有此事?我只聽相公從容說及,在塞北曾識得一個奚人王子,喚作蕭乾的,卻不曾聽過什麼夔離不。”

粘罕笑道:“蕭幹是漢名,他自有契丹名,便是喚作夔離不,自來北地大人皆有漢名與本族名,漢名乃是典籍所書爾,我等各族皆以本名相稱,無怪你不識得。此人前年奉遼主之命,爲鐵驪部之王,復作了鐵鷂子軍詳穩,聽聞甚受寵信。只他那鐵驪部更在我部之北,如今我這裡一旦舉兵,他入遼之路便絕,如何不來向我獻款?只是卻未必真心罷了。”

馬擴方知其意:“郎主與諸位郎君喚我來,敢是因這蕭干與我家相公有舊,欲知其詳乎?”再回想一下適才的對話,好似遼國又已派兵前來,雙方開戰在即,這蕭幹亦在軍中,因此女真人要確認一下,蕭干與高強的關係。

果然粘罕點頭道:“也力麻力,你甚知我,我亦不相瞞,你家相公連年將貨物南北販運,間關萬里,中間豈無遼國大人爲之遮掩?那蕭乾地與我接,本人又在南京作詳穩,南北之道盡皆可通,兼又與你家相公素識,我意此人或便是中人。當日與你家相公既然有約,又承相贈許多兵甲,自不好輕易壞了誓約,故而要尋你相問端詳。”

馬擴已知又將大戰了,卻笑說高強與蕭幹只是泛泛之交,這南北貨運並不與他相干。

阿骨打見說,點了點頭,忽地站起身來,手中一根木杖一揮,喝道:“契丹聞知寧江州陷城,今已遣兵來攻我,聞說已至鴨子河矣!”

衆女真人聞言,紛紛站起身來,指天劃地,以手捶胸,都要求即刻出擊迎戰遼兵。阿骨打便道:“遼國兵多,若遷延時日,大兵蝟集,便不易對敵。如今遼人輕慢於我,只命來流河路都統蕭嗣先率八千軍來攻我,若能迎頭擊破此軍,則餘衆喪膽矣!我等即刻出發應敵,餘衆悉隨我馬鞭所向進兵!”

說罷,也不待衆人答應,阿骨打大步出帳,翻身上了馬背,將馬鞭高高舉在頭頂,口中驀地狂呼一聲“呼嗬!”那馬一聲暴叫,四蹄翻飛便奔了出去。

馬擴好在是在近門處,見衆女真人瘋了也似地向外衝,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閃身到了門外,卻見一衆女真孛堇紛紛跳上馬背,口中狂呼大叫,號角四面響起,亂紛紛地便跟着阿骨打衝了出去。

“這就出兵了?”馬擴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趕回自己營帳,副馬亦不及牽,只騎着坐騎,也跟着大隊向前而去。他是親耳聽見阿骨打號令地,已是這般倉促,其餘女真人多半都沒明白怎麼回事,更是不堪,三五成羣地散在路上,有的人便在馬背上騰出手來披帶盔甲。只是雖然出兵倉促,女真地士氣卻極爲高昂,衆人口中都喊着一句話:“看馬鞭!看郎主的馬鞭!”

長長的隊伍,就以這一柄馬鞭爲指向,一天之內長驅百里,到了鴨子河畔。入夜時分,衆女真人正在休養馬匹,阿骨打卻又跳上了馬背,手中舉着火把,在諸軍間遊走,口中大聲喊着:“適才,我已經要入睡了!但是木枕卻三次拒絕我的頭!希尹,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希尹也舉着火把站出來,高高瘦瘦極爲醒目,大聲回答道:“郎主,此乃神明警示,我們不當在此歇息,應當繼續進兵!”

阿骨打大吼一聲:“你們聽到了,這是神明的警示!我們繼續進兵!”說罷又上馬,高舉火把向鴨子河方向衝去。衆女真聽了,益發勇氣百倍,也紛紛點起火把來奮勇向前,口中的話卻變成了“看着火把!看着郎主的火把!”

黎明時分,阿骨打率先趕到鴨子河畔,身邊只有粘罕等寥寥十餘騎,餘衆悉數散落在後。馬擴仗着坐騎是蘇定所贈的好馬,又只披着掩心甲,輕裝前進,因此居然也在這十餘騎當中。阿骨打向河上看了一眼,回顧看見馬擴也在身後,不由得笑道:“也力麻力,神明警示果然不欺我,你看那是什麼?”

馬擴看時,只見河上薄霧中有人影晃動,再仔細一看,卻是一夥遼兵正在那裡鑿冰。他喘了兩口氣,點頭道:“果然來的好,若是晚幾個時辰,遼兵將冰道鑿開了,咱們便過不得河,只能眼看着遼人集結大兵了!”

阿骨打大笑,還未說話,粘罕、吳乞買,以及阿骨打幾個兒子紛紛請戰,阿骨打便命自己地次子斡離不當先,率十餘騎踏着冰面衝了過去。那夥遼兵猝不及防,只兩個回合便逃散開去。

待天色全亮,阿骨打率軍渡河,點檢士卒,不過一千五百甲士而已。然而有了神明徵兆在先,成功渡河之後,所有的女真戰士俱都勇氣百倍,全然不顧一比五以上的兵力差,直衝遼國駐軍的所在——出河店而去。

這一戰殺得天昏地暗,女真人勇猛異常,悍不畏死,而遼兵氣爲之奪,只是仗着人多苦苦支撐。正戰到分際,忽有大風從西北而起,卷塵揚沙,正對着遼兵迎面刮來。遼兵本已支持不住,現在更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如何迎敵?當即大敗而逃,女真乘勝一路追殺百里,陣斬遼軍來流路都押官崔公義、大帳控鶴軍指揮邢穎等大將數十員,遼國全軍八千人,僅有都統蕭嗣先等十七人得以逃歸。

當花榮接到馬擴關於這出河店一戰的情報時,信尾一行大字格外醒目:“至此,女真兵已過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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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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