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駝城彷彿被度了金一般燦爛,玄凌珏一身灰色長衫立在庭院之中,負手望着西方絢爛的晚霞,夕陽下的身影被拉得頎長,逐漸湮沒在角落中。
樂璇擡眼看着玄凌珏略帶着幾分悲涼的背影,幾不可聞地嘆息,緩緩走到玄凌珏身邊,朝着玄凌珏凝望的西方望了望,才輕聲開口:“決定去西陵國了?”沒人跟樂璇提起過玄凌珏要去西陵國的事情,但以樂璇對他的瞭解,他企圖追隨母后的腳步從未停歇過,無論是這十幾年一直留在蕭山也好,還是從蕭山追到駝城也好,玄凌珏對他母后的感情,遠超出了衆人的想象。
可樂璇喜歡這樣的玄凌珏,在外人看來,如玄凌珏一般淡漠冷酷的男人是不值得她如此動心的,可只有樂璇知道,在玄凌珏冰封的面容之下藏了一顆多麼重情重義的火熱紅心,他也許不會輕易對旁人敞開心扉,但他一旦信任了一個人,便會格外常情。
對樂璇如此、對靜元皇后如此、對十二如此……甚至對皇帝,玄凌珏也始終抱着兩分感念的心。
玄凌珏重重嘆氣,沉着眼眸回頭:“你猜到了?這麼做,是不是太任性了?”
“我不這樣覺得,反正都已經追到駝城了,還差這一道國界麼?這個疙瘩不解,你是不會安心的。”樂璇輕描淡寫一般地淺笑,微微伸了個懶腰,“我總覺得西陵國有什麼東西吸引着母后,纔會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往西陵國跑。”
玄凌珏微微點頭,他也是這般覺得。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要切記早去早回,咱們在駝城的時間可不多。”樂璇擡眼,眼神坦然。
玄凌珏正眼瞧着樂璇,微微抿脣品味着樂璇的語氣,竟有兩分怔忪:“你……你不跟我一同去?”
樂璇自然淺笑:“我去了也是個麻煩,還不如在駝城等你。”玄凌珏帶兩個得力的手下潛入西陵國,也許不會驚擾到任何人,但若是帶着她,便極容易被楚喬發覺,反而會使得他寸步難行。
玄凌珏略猶豫了片刻:“好,在駝城一切要小心,記得提防楚喬來找你。”
樂璇微微勾脣:“我在駝城最主要的目的,反而就是在等楚喬來呢!你這麼聲勢浩大地出現在駝城,楚喬沒道理不來找我的。”樂璇的眼眸燦爛而坦然。
玄凌珏皺眉:“你要將那聖旨要回來?可別忘了,這駝城可分佈着不少楚喬的勢力。”
“放心,有你在西陵國,我反而好辦了很多!”樂璇微微歪頭,彷彿想到了什麼得意的計謀。
自始至終,樂璇與玄凌珏都不曾相互解釋過聖旨的事情,玄凌珏不曾問她爲何隱瞞,樂璇也不曾問他何時知曉,兩人似乎都默認了事情的發生,坦然面對,毫無掛礙。
晨鐘鳴過,玄凌珏便帶着慧律慧通喬裝成了行腳僧一路往西陵國去了,樂璇抿脣看着玄凌珏的身影,不知道爲什麼,她會有些不安,彷彿一個平常家的小媳婦,送走了要出國的老公,難免心懷忐忑。
十四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她身後,聲音低沉:“七哥好端端的,跑到西陵國做什麼?難不成是西陵國又鬧了什麼疫情?”
樂璇微微皺眉,回頭望向十四:“爲什麼要用這個‘又’字?”據樂璇所知,這是玄凌珏第一次到西陵國境內,怎麼聽十四的話兒,好像是西陵國的常客一般。
十四反而被樂璇問得堂皇了,略遲疑了一刻纔開口:“駝城的老老少少都知道西陵國一直信奉佛王啊,只要有災難,佛王便會派仙子拯救西陵國百姓的。駝城的說書先生從我來駝城的時候就一直有說這段子啊!”十四的眼神裡帶着猶豫,卻還是坦白將話說出。
樂璇不禁微微抿脣,仙子應該就是靜元皇后了吧?可是樂璇始終不懂,靜元皇后究竟爲何這麼執着地想要救西陵國的人呢?
空曠的院子裡只有樂璇與十四二人,這靜謐的氛圍竟如同時間都靜止了一般,沒有人說話,彷彿各種在想着各自的秘密,百里失笑從廊間走過,都不由得嘆氣,樂璇的與衆不同,究竟吸引了多少人,又傷了多少心。
“報!”一個小卒抱了拳開口,“十四皇子,近幾天駝城的老鼠突然集體無故死亡,今日一早發現三人感染鼠疫,恐有氾濫之象!”
十四霎時瞪大眼睛:“鼠疫?”
作爲守城的皇子,駝城的所有百姓都幾乎將駝城視爲了十四皇子的封地,所以雖有縣令,卻仍是凡是聽從十四的安排,十四幾乎是用他理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將駝城封鎖,隔離的患了鼠疫的三家農戶,並急匆匆趕到了駝城的衙門中,與那個方知縣和各個分管事宜的縣丞、主簿一同商議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鼠疫危機。
樂璇始終緊抿着脣,鼠疫與天花還不相同,在天朝,雖然同樣是傳染性極強的疾病,但天花仍有些許生還的希望,畢竟只要燒可能退,人就可能會好,可鼠疫卻不一樣,從古至今以來所有的記載中,只要有什麼地方爆發了鼠疫,那便幾乎是糟了屠城之災。
樂璇似乎在哪本書裡見過關於鼠疫的記載!
“將你駝城的縣誌給我找出來!”樂璇霎時回頭望向一個小廝,語速之快語氣之強,讓那個小廝足足愣了許久,方回神應了。
十四是習武之人,府上的書房並不甚大,但好在藏書還算豐厚,樂璇將縣誌翻到了三十六年前,便看見了當年天朝整個北方爆發大規模鼠疫的介紹:
“大疫之將作,其家之鼠,無故自斃,或在牆壁中,或在承塵上,人不及見,久而腐爛,人聞其臭,鮮不疾者,病皆驟然而起,身上先墳起一小塊,堅硬如石,顏色微紅,捫之極痛,旋身熱譫語,或逾日死,或即日死,諸醫束手,不能處方;有以刀割去之者,然此處甫割,彼出復起,其得活者,千百中一二而已。疫起鄉間,延及城市,一家有病者,則其左右十數家即遷移避之,踣於道者無算,然卒不能免也。甚至闔門同盡,比戶皆空,小村聚中,絕無人跡。”(1)
樂璇看完,不由得狠狠地將拳頭砸向桌面,這縣誌是腦殘編的吧?她當時在天水閣看的史書分明記載了一兩條預防和治療的方法的,據說在北方大面積鋪開的時候還算起了些許成效,可如今看這駝城的縣誌,居然連治療方法的影子都沒有提,只寫了當時的慘景,是當小說在編麼!
樂璇不由得捶了捶自己的頭,她怎麼就是想不起當時看見的防治方法是什麼呢?
百里失笑倚着門,看着樂璇焦急的模樣,不由得勾了勾嘴角:“你又不是老鼠精變得,這鼠疫無論如何也輪不着你操心吧?這麼奮發圖強的,是在跟十四贖罪麼?”
樂璇擡眼,眼睛裡是滿滿的正色:“這跟贖罪沒關係,哪怕我今天是在林海國,我也會用我自己的努力去防治鼠疫的擴散和傳播,天災與人禍不同,是需要人們衆志成城的,如果這時候還要分什麼你我,那人們所面臨的,早晚是被鼠疫全部吞噬!”樂璇並不是在開玩笑,她還記得當初在電視上看到的紀錄片,中世紀時期就是因爲教會君主的封建迷信,纔會讓整個地中海陷入一片荒瘠。
她可不想那份恐慌出現在她的眼前。
百里失笑不由得被樂璇的正色震懾了片刻,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凡事囂張自恃的樂璇,卻忘了其實她也是個極熱血的女子,如玄凌珏一般,對天下百姓有着與生俱來的悲憫和憐惜。
這般想來,他們彷彿就更加般配了。
樂璇似乎並沒有發現百里失笑眼中稍縱即逝的落寞,仍自顧自地開口:“我明明是見過鼠疫的防治辦法的,可是……怎麼都想不出,如果縱橫子在就好了!”雖然樂璇對縱橫子的不辭而別始終耿耿於懷,但她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凡事不按常理出牌的老頭是她見過的醫術最高明的人,沒有之一。
“是誰這麼想老夫哇!”似乎是樂璇的心念起了作用一般,居然真的便從門口傳來了縱橫子的聲音,樂璇不由得將眼睛瞪得老大,眼睜睜地看着縱橫子弓着腰緩緩走進書房,擡頭看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曖昧,“哎呀我的小美人,你這麼想老夫,害得老夫都有些羞臊了!”
樂璇不禁皺眉,伸手便去拔他的鬍子:“你還好意思說!就這麼拋下我們就走了,害得我們差點被皇帝抓住了把柄,還害得天鶴身受重傷,你都不知道羞臊?說,你幹什麼去了?”
“哎呀,鬍子!”縱橫子掙扎這躲開樂璇的“攻擊”,跳到百里失笑的身後才諂媚開口:“我那個老相好南柯子,相中了大內的一個玉鐲子,我就是去進宮給她偷出來,結果卻驚動了大內禁衛軍,害得我小半年都沒敢回到京城去。”
樂璇皺眉,就這樣?就害得她差一點以爲皇上發現了她們的大秘密?
樂璇的脣不知道何時抿得極緊,她發現了自己的一個極大的毛病,那便是不論什麼時候,都將皇帝和敵人想得太過聰明瞭,這是一種專屬於做賊心虛的表現。
縱橫子見樂璇不再準備攻擊他,便不由分說地拉起樂璇的手腕,細細地摸了摸她的脈搏,捋了捋鬍鬚,略微點頭:“你這小身子骨挺抗蹂躪吶,四種毒物在你體內交回、又加上蠱蟲的不斷攻擊,你居然一點異常都沒有,真是個抗體極強的人!看來老夫果然沒有看走眼!”
樂璇擡眼,帶着滿滿探究的神色看着縱橫子:“我身上的毒,是你下的?”
“不,不都是我,”縱橫子竟一臉的坦然,“我看你面相的時候,你體內已經有兩股毒在互相較勁了,我只是希望你體內能多些紛爭,纔在你的食物裡又填了兩股與你之前所有的毒素相近的力量,四股毒素相互交織,就可以互相牽制了。呵呵,老夫對美人可是一片赤誠,你也不用太感謝老夫!”
樂璇恨不得一拳頭砸在他這張諂媚的臉上,什麼感謝,她都快被折磨死了!
不過反過來想,兩股毒也是抗,再多兩股也是抗,反倒也沒什麼別的異樣。
縱橫子淺笑:“趕明兒我再給你兩付藥,再填上一對相互抗衡的力道,這樣你的體內就徹底無敵了,捱過今年夏天,你就是個百毒不侵的小毒人兒了!”
樂璇不由得眯眼,爲什麼縱橫子的藥總會讓她想起座標軸的節奏,現在縱橫子已經不滿足與XY的平面數軸,準備搭建垂直空間的Z軸了麼?
樂璇嘆氣:“如今沒時間跟你說這些,我現在只想知道到底有沒有辦法可以防止鼠疫的傳播,這種東西可不是鬧着玩的!”
縱橫子卻微微揚眉:“有什麼是不可以鬧着玩的麼?”
樂璇徹底咬牙,她怎麼會傻到跟縱橫子將道理,她一定是忙瘋了!
“死老頭,你又揹着我偷女人!”樂璇的思緒被一個囂張叫嚷的聲音打斷,樂璇擡頭,便看見一個鶴髮童顏的女子披散着頭髮走進來,不由分說地一把揪住縱橫子的耳朵,幾乎是破口大罵:“你個糟老頭子,是讓豬油蒙了心吧,我還在你跟前呢,你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去勾引小女子?你是不是想被我的小白皙咬得千瘡百孔哇!”
樂璇微微揚眉,她應該不需要多想了,這個女人一定是傳說中的南柯子沒錯了,不過這個女人的皮膚可真好,算來應該也得五六十歲了,竟然臉上連個褶子都不見。
百里失笑見了南柯子,卻忽然正了臉色,恭恭敬敬地開口:“姑姑,百里失笑給姑姑請安。”
樂璇擡眼瞧了瞧百里失笑少有的正色神情,這個南柯子是百里失笑的姑姑?
南柯子倒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行了,我都不管鳳鳴軒這麼多年了,哪兒來這麼多客套禮節,不過笑兒,你這臉色可不太好,看起來……慾求不滿吶!”南柯子一邊說,一邊擡眼瞧了瞧屋裡的樂璇,“哎,你這個媳婦兒當得可是不怎麼合格呀!”
百里失笑不由得霎時漲紅了臉:“姑姑,她不是……”
樂璇卻不像百里失笑一般尷尬,這樣一個場景,南柯子想歪了也無可厚非,便只是坦然一笑:“我是佛王的妃子樂璇,見過南柯子。”
南柯子也不由得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圍着厚厚的雲肩的女人,這個女人說她是佛王妃?
樂璇眼睜睜地瞧着這個南柯子的臉色從質疑轉爲明媚:“你就是那個玉黎坊的當家?那個玻璃坊的當家?”
樂璇微微點頭:“沒錯,的確是我。”
“太好了!”南柯子忽而一拍身邊的縱橫子的背,“快,你是跟這毛丫頭很熟麼?我要她玉黎坊的雙花雲錦和薄翼紗,要她玻璃坊的九轉玻璃壺和千環玻璃瓶,快,給我,給我!”
樂璇眼前的這個南柯子,分明是個古代購物狂的即視感,提及這些高檔的“奢侈品”,便雙眼放光。
樂璇擡眼瞧了縱橫子一眼,甚至不等他開口,便微微牽了牽嘴角:“想要這些東西也不難,不過我畢竟是個商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你若是想要這些東西,必須先遏制住駝城的鼠疫,只要鼠疫停止,我必將這幾個物件兒雙手奉上,但若駝城的鼠疫沒有被控制住,那麼這些東西,免談。”
樂璇的面容極篤定,百里失笑不由得回頭看了看她,姑姑說的都是她商號的招牌,幾樣東西加一塊少說也要七八千兩銀子,樂璇的要求卻只是遏制鼠疫,真的不是虧本的買賣麼?
南柯子微微咋麼咋麼嘴巴,便又極用力地拍了拍縱橫子的背:“這鼠疫的事兒就交給你了,反正我要那些東西!”
南柯子說完,便瘋瘋癲癲地離開,留下了正伸手想要揉自己後背卻無法觸及的縱橫子,一時間哭笑不得。
始終躲在一旁觀察樂璇的芷蘭見了兩人的相處模式,不由得極嚮往,她與十二,以後便會是這種樣子吧?
南柯子的話縱橫子到底還是聽的,所以他到底是正兒八經地答應了樂璇的要求,回家去好好研究這鼠疫的防治方法。
送走了縱橫子,樂璇纔不由得重重嘆息,玄凌珏此時應該已經到了西陵國境內了,按理,天鷹應該追出駝城去告訴玄凌珏駝城出現鼠疫的消息,卻被樂璇壓下,玄凌珏去西陵國也好,至少這樣他便是安全的,只是不知道可以隱瞞多久,等他知道了她深陷疫區,恐怕要擔心死了。
“在擔心七表哥聽說鼠疫時的反應?”芷蘭一蹦一跳地湊到樂璇身邊,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和幸災樂禍,她這次來駝城主要的目的便是要觀察樂璇,卻發現原來樂璇跟其他的女人一樣,遇見自己喜歡的男人就麻爪,一樣的沒有原則。
樂璇側頭瞥了芷蘭一眼:“你還是先擔心一下十二的反應吧!”
“十二……”芷蘭霎時咬脣,“完了完了完了,讓他知道就完了!”
------題外話------
(1)出自俞曲園《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