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的眼前有好多次出現過那個長鬍子的老醫生吉伯特的臉,還有另外一個陌生人。記得房間裡一直很暗,現在卻是亮堂堂的。我覺得臉上有些毛乎乎的——肯定急需一把刮鬍刀。我用手摸了摸下巴,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竟然也長了鬍子。我盯着自己的手,它顯得很陌生,白晰修長,指甲也又長又齊,不像平時因爲騎馬常折得參差不齊。我轉過頭,看見瑞秋正坐在離牀不遠的椅子上——是她閨房裡的椅子。她並未注意到我在看她,因爲她正在專心忙一件刺繡品,身上穿着一件我從未見過的長裙,如她其他的裙子一樣,是深色的,但袖子很短,露出小臂,料子也很薄,看上去十分涼爽。房間裡有這麼熱嗎?窗戶大開着,壁爐裡沒有一絲火星。

我又伸手摸下巴上的小鬍子,多麼奇妙的感覺!一時間,我不由得大笑起來,聽到我的笑聲,瑞秋擡起頭望着我。

“菲利普,”她叫了一聲,臉上綻開了笑容。接着突然過來跪在我身邊,用雙臂把我摟在懷裡。

“我長鬍子了。”我說道。

我說完,覺得很滑稽又忍不住笑起來,結果一笑又使勁咳嗽,她馬上端來一隻杯子,舉到我脣邊讓我把裡面味道很苦的東西喝掉。之後,她又扶我躺在枕頭上。

這舉動喚起了我的記憶,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有一隻手,拿着杯子讓我喝什麼,這情景亦真亦幻,像是在夢中。我還一直以爲是瑪麗・帕斯科的手,總是把它推開。我躺着,目不轉睛地看着瑞秋,向她伸出手,她把我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常鼓起的淡藍色血管,轉動着她的戒指。有好一陣,我們就這樣默默地一言不發。

良久,我問她:“你把她送走了嗎?”

“送誰走?”她問。

“瑪麗・帕斯科呀。”我答道。

只聽她倒吸一口氣,擡眼一看,她臉上的笑容已隱去,一絲陰影掠過眼眸。

“她離開這裡已有五個星期了,”她說,“別再想這事了。你渴嗎?我給你用新鮮酸橙做了一種冷飲,鮮橙是特地從倫敦買來的。”我喝了一口,在喝完那苦澀的藥之後喝這個,覺得味道確實不錯。

“我想我一定是大病了一場。”我對她說。

“你差點死掉。”她回答道。

她動了一下身子,好像要離開,可我不讓。

“給我講講我生病時候的事,”我對她說。我對那些沉睡多年的人充滿了極大的好奇,比如像裡普・萬・溫克,一覺醒來發現世界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如果你忍心讓我再度體驗這麼多周以來的焦慮和不安的話,我就講給你聽,否則就別問了。你病得很重,知道這點就行了。”

“可我到底怎麼了?”

“我實在有點看不起你們英國醫生,”她說,“在我們國家,我們把這種病叫腦膜炎,可在這兒,沒有人懂。你今天能活着,可以說是一個不小的奇蹟了。”

“是什麼救了我?”

她笑笑,把我的手抓得更緊了。

“我想是你強壯的體魄救了你,還有就是我吩咐他們做的幾件事,比如穿刺你的脊柱取骨髓,再有就是將一種草藥製成的漿液輸入你的血液。他們說那是毒藥,而你卻活了下來。”

我想起了她給冬天生病的佃戶們製作的藥劑,當時我還使勁笑話她,說她像接生婆,像藥罐子。

“你是怎麼懂這些的?”我問她。

“從我母親那裡學來的,”她說,“我們佛羅倫薩的人都很老練,很聰明。”

這話又牽動了我的某個記憶,但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用腦還很費勁。我這樣躺在牀上,握着她的手,心裡感到無比愜意。

“窗外的樹怎麼都葉滿枝頭了?”我問。

“也該是這樣了,都五月的第二個星期了。”她說。

這幾個星期,我躺在牀上,對什麼都一無所知,着實是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已記不大清上牀前的情形了,瑞秋不知何故對我很生氣,也不知爲什麼就把瑪麗・帕斯科請到了家裡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生日的前一天我們結婚了,雖然沒有什麼教堂、儀式之類的印象,但我相信教父和露易絲是證婚人,還有那個叫艾麗斯・泰布的教堂清潔工也在一旁。我記得自己幸福無比,又突然莫名其妙一下子絕望透頂。然後就病了。沒關係,一切都又好了,我沒死,現在已是五月了。

“我想我可以下地了。”我對她說。

“絕對不行。”她答道,“大概一星期以內,你都只能在窗戶邊的椅子上坐坐,讓腳適應一下,然後頂多只能走到閨房那邊。到月底,我們就可以扶你下樓,去戶外坐坐了,不過還得看情況。”

這個過程的確被她言中。我第一次坐在牀邊,把腳放在地上的時候,感到前所未有的力不從心。整個房間都在晃,一邊是斯考比,另一邊是約翰,我感到像新生兒一樣虛弱。

“天哪,夫人,他能起來了。”斯考比驚呼道,他臉上那驚詫不已的表情使我不得不又坐下大笑。

“你都可以把我弄到波得敏市場去當怪人展覽了。”我對他說。我在鏡中照見自己,瘦削又蒼白,加上下巴留着棕色鬍子,簡直像個傳教士。

“我倒有點想去鄉下傳教,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追隨我,你覺得呢?”我對瑞秋說。

“約翰,給我拿剃鬚刀來,”我吩咐說。可是等把鬍子刮完,臉又光了的

時候,我覺得好像少了某種莊嚴的味道,又成了那副男生模樣。

接下來的這段恢復期確實開心得不得了。瑞秋始終陪伴着我。我們談話的時候不多,因爲談話最容易使我厭倦,而且會產生令人頭痛的陰影。我很樂意坐在窗口,威靈頓爲了讓我消遣,把馬拉來,繞着面前的礫石場一遍一遍馴馬,就像鬥獸場裡展示野獸一樣。後來,我的腿有了點力氣,就走到閨房去,在那裡用餐。瑞秋服侍我用餐,就像保姆照料小孩一樣。有一次我對她說,要是她後半生真的要侍候一個有病的丈夫的話,也只能怪她自己。我說這話的時候,她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望着我,想開口說什麼,又收了回去,然後就把話岔到別的事上去了。

記得由於某種原因,我們的婚事一直沒有向僕人們透露,我想等安布魯斯去世滿十二個月再宣佈,或許她擔心我會在斯考比面前說漏嘴,於是我緘口不言。還有兩個月,我就可以向世人宣佈這一消息了,在此之前,我得忍着。我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愛她,她也比冬天那幾個月的任何時候都更溫和、柔順。

當我第一次下樓來到院子裡的時候,我簡直都呆了。在我生病這段時間,這裡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石階路已修好,路邊那低凹的花園也已挖深,準備鋪石抹邊了。這會兒看上去是個很深的大窟窿,黑幽幽陰森森地張着大口。我站在石階上往下看,正在下面挖掘的工人擡起頭來朝我笑笑。

塔姆林得意洋洋地陪我去植物園——瑞秋拜訪他妻子去了,就在不遠的農舍裡——雖然山茶花已經敗了,杜鵑花還盛開着,還有一串串淡黃色的金鍊花,花朵綻放,花枝低垂。

“明年得把這花移一下了,”塔姆林說,“開花的時候,枝頭都快垂到地下了,而這種果實會毒死家畜的。”他說完伸手去夠一根枝子,上面的花瓣已落,結出了莢,莢裡有籽,“聖・奧斯泰爾有個人就是吃了這玩意兒才死的。”塔姆林說完把莢朝後一扔。

我已記不清這花是否像其他花一樣花期很短,是不是十分美麗。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意大利別墅小院裡低垂的樹枝,想起那個女僕拿着掃帚掃花莢的情景。

“在佛羅倫薩,艾什利夫人有幢別墅,那裡面就有這種樹。”我告訴他說。

“是嗎,先生?”他說,“我想那種氣候環境能生長很多東西,那一定是個非常絕妙的地方。我能理解爲什麼夫人要回去了。”

“我認爲她沒打算回去。”我說。

“要是那樣就好了,先生,”他說,“但我聽說不是這樣的,說她等你身體恢復了就要走。”

真是不可思議,閒言碎語竟能編出這樣的故事來。我想知道只要我們宣佈結婚,流言就不攻自破了,不過我有些躊躇,不敢向她提起這事。記得我生病前好像有次說起這事,她大爲惱火。

那天晚上,我們一同坐在閨室,我邊喝着藥飲——這已是我天天睡覺前的一種習慣了——邊對她說:“現在鄉里又多了新的傳言。”

“是什麼?”她擡起頭望着我問。

“怎麼說你要回佛羅倫薩?”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又低頭做刺繡品。

“有充分的時間考慮這事,”她說,“首先得等你病好了,身體也壯實了。”

我迷惑地看着她,這麼說塔姆林並沒完全搞錯,她心裡還是有回佛羅倫薩的念頭。

“你還沒把別墅賣掉嗎?”我又問。

“不,沒有,”她答道,“我根本就沒想賣,甚至都不想出租。現在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了,我能養得起這幢別墅。”

我閉口不語,我不想傷害她,但一想到她有兩個家,心裡實在不痛快。事實上,我憎恨至今留在我心頭的那幢別墅的情景,我想她也應該憎恨。

“你的意思是要在那裡過冬嗎?”我問。

“有可能,也有可能夏末就去。不過現在沒必要談這事。”

“我有很久沒操心了,如果冬天也不管這裡,事實上是乾脆離開這裡,恐怕不大合適。”

“不會沒人管的,”她說,“實際上,你不管的話,我是不會丟下的,你可以春天去看我,我帶你看看佛羅倫薩。”

得了這場病以後,我好像反應很遲鈍,怎麼感覺聽不懂她說的話?

“拜訪你?”我問,“我們以後就這麼生活嗎?過一段時間就分開好幾個月?”

她放下手裡的活,擡頭望着我,目光中有一種憂慮,臉上籠罩着一層陰影。

“菲利普,親愛的,”她又說道,“我已經說了現在不要談以後的事。你剛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而且提早打算也不大好。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定等你好了再走。”

“可是幹嗎非要走?你屬於這裡,這裡是你的家呀。”

“可我還有自己的別墅,”她說,“那裡還有許多朋友,有一種與這裡不同的生活,而我習慣了那裡的生活。我來英國已經八個月了,現在需要再改變一下生活方式。希望你能明智一些,理解我的心情。”

“我想,”我慢吞吞地說,“我很自私,一直都沒有想過這事。”看來,我必須接受這樣的現實,容許她把時間分別花在英國和意大利兩個地方,這樣的話,我也得照辦。得找個地產代理人來料理家產,因爲分開是不可能的。

“教父大概認識這樣的人。”我的心裡一邊想,一邊就說了出來。

“幹什麼的人?”她問。

“就是咱們不在家的時候幫咱們管理家園的人。”我回答。

“我認爲毫無必要,”她說,“如果你來佛羅倫薩,也待不了幾周。不過你也可能會覺得那裡不錯,多待些日子。那裡的春天非常迷人。”

“去他的春天!”我說,“你什麼時候走,我就什麼時候走。”

她臉上又掠過一絲陰雲,眼裡流露出憂慮。

“現在不想這事了。”她說,“看,都過

九點了,比平時晚了,是拉鈴叫約翰來,還是你自己能行?”

“誰也別叫。”我說着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腿腳還很虛弱。我走過去跪在她身旁,摟着她。

“我實在覺得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間孤獨難熬,而你卻在走廊那頭,只是近在咫尺。我們就不能早點告訴他們嗎?”

“告訴他們什麼?”

“告訴他們我們結婚了。”我說。

她在我懷裡靜靜地一動不動,彷彿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非常僵硬。

“噢,天哪……”她輕呼道。然後把手搭在我肩上,凝視着我問,“菲利普,你什麼意思?”

我感到頭上某根神經一陣**,類似於前幾周的那種疼痛,越來越烈,還伴隨着一絲恐懼。

“告訴僕人們,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你待在一起,反正我們結了婚……”我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爲她的眼神不對。

“可我們並未結婚,菲利普。”她說。

我感到頭似乎要爆炸。

“我們結婚了,”我叫道,“我們當然結婚了,就在我生日那天,你忘了?”

然而到底什麼時候?在哪座教堂?證婚人是誰?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覺得整個房間都在旋轉。

“告訴我是真的。”我對她說。

然後我突然意識到,一切皆夢幻,過去幾周的幸福甜蜜只是想象的結果,現在美夢已經打破。

我把頭埋在她懷裡,傷心地啜泣,我以前從未這樣流過淚,小的時候都沒有。她緊緊擁着我,用手撫摸着我的頭髮,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無限疲憊地癱坐在椅子上。她給我取來一些喝的,然後在我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房內瀰漫着夏日的暮色,窗外,一隻只蝙蝠飛出屋檐下的棲息處,在朦朧的月光下盤旋。

“你倒不如讓我死了好。”我開口說道。

她嘆了口氣,手摸着我的臉對我說:“你要那麼說的話,我也生不如死了。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所以心情不好,等不久以後身體好了,就不會這麼計較了。你就又會料理家園的事務——你生病之後有很多事都沒入管,都等着你去處理。夏日即將來臨,你又可以去海灣游泳、划船。”

從她說話的口氣裡,我覺得她不是在勸我,倒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還有呢?”我問。

“你心裡清楚,你在這裡很快樂,你的生活現在是這樣,以後一直都是這樣。你把家產給了我,但我會一直把它當作是你的,這是我們之間的相互信任。”

“你的意思是說,以後一年到頭,我們之間就只是日復一日的書信往來了。我給你寫,‘親愛的瑞秋,山茶花開了。’然後你回信說,‘親愛的菲利普,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玫瑰園也長得不錯。’這難道就是我們今後的生活嗎?”

我的眼前便浮現出今後的情景:我早飯後在沙礫場邊上盪來盪去,一心等着送郵包的信使,心裡卻萬分清楚,郵包裡除了波得敏的幾張賬單之外,什麼信都不會有的。

“我很可能每年夏天會回來,來看看是否一切都好。”

“就像候鳥燕子一樣,天暖時飛回來,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就又飛走了。”

“我已經說了,春天你可以來看我,意大利會有很多吸引你的東西,你只出去過那一次,對世界瞭解得還太少。”

她倒像個老師,在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也許我在她眼裡就是這麼一個孩子。

“我的所見所聞使我對其餘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你想要我做什麼呢?手裡拿本導遊手冊,去教堂或者博物館逛逛嗎?要我和陌生人聊天以開闊視野嗎?我倒寧願悶在家裡,看下雨。”

我的音調很刺耳,很苦澀,可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她又嘆了口氣,像是在尋找字眼說服我,讓我明白一切都很好。

“我再說一遍,”她語氣堅定地說,“等你身體好起來,以後的感受就會不一樣。實際上一切和過去都相差無幾。至於錢……”她停下來,望着我。

“什麼錢?”我問。

“這個家業的開支,”她接着說道,“一切開支都要合計好,你會有足夠的經費管理好家產,不使其虧損,我也會帶走我需要的花費。一切都在安排中。”

她都拿走好了,我才無所謂呢,這跟我對她的感情有什麼關係?然而她還在往下說。

“你還得按照你自己認爲合理的方式進一步改善家裡的工作,”她說得很快,“你知道我不會過問的,你甚至都不用把賬單寄給我看,我完全相信你。你教父也隨時會在你身邊指導你,要不了多久,你會覺得和我來之前相差無幾了。”

這時候,房內暮色已經很重。由於樹影搖曳,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臉。

“你真的認爲會這樣嗎?”我問她。

她沒有馬上回答,顯然在爲我找理由,爲她已經說過的話找理由,而實際上她清楚,根本找不到理由。她轉向我,向我伸出手說:“我必須得這麼認爲,否則我將於心不安。”

在相處的這幾個月裡,我問過她許多問題,她或者回答得很嚴肅,或者不嚴肅。有的答案只是一笑了之,有時又是閃爍其詞,有意迴避,反正每次都用女性特有的機敏做了些巧妙的掩飾。這次可是直抒胸臆,直截了當的。她得肯定我很快樂,她才能獲得內心的安寧。我已走出夢幻的境地,就讓她進去吧。看來兩人無法共享一個夢境,除非是在黑暗中,在自以爲的黑暗中。那麼每個人其實都是一個影子而已。

“如果你想回,就回吧。不過不要馬上就走,再給我幾周時間,讓我把這段時間深藏在記憶深處。我不善於旅行,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我竭力不想以後的事情,儘可能逃避現實。然而當我擁着她的時候,便又改弦易轍。一切信心都化爲烏有,有的只是最初的沉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