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暗夜涌上來,將一切都沉浸在黑色之中。只有在這種時候,一切才顯得那樣安寧。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夠深切地體會到。
千蝶殿內,氣氛顯得極爲沉悶。苗無疆有幾分垂頭喪氣,護着天樞的屍體,極爲愧疚。但,這終究不能掩飾他的喜悅。牀上那個女子,終於甦醒過來。那麼,他們的努力,就沒有白費!
生命來得匆匆,亦走得匆忙。很多人,我們以爲再次睜眼,還可以看到,卻沒想到,夕陽落下去,他就那麼走了,再也不會來。
許沫晨只覺得眼睛溼潤,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清醒,對於她來說,突然顯得何其痛苦。她倒寧願永遠這麼沉睡下去,或者,離去的那個人是自己。只是,她不能!
生命的代價是什麼?
當然是生命。
是的,另一個人,用自己的生命,代替了她,去到另一個世界。經受那些痛苦的輪迴,忘卻和再度降世。她不能如此輕視自己的生命,因爲這個生命,不止屬於她。
手邊還殘留有那個男子手上殘留的餘溫,她努力支撐着身子要坐起來。苗無疆慌忙來扶住她,臉上真是悲喜交加,看來頗有幾分詭異。
“他是爲了我,才走的。”許沫晨淡淡道,語氣中不悲不喜,眼神裡卻全是悲哀。
不想,苗無疆卻是搖搖頭:“不,他是爲了他自己。”
許沫晨身子微微一顫,有幾分疑惑。
“之比於無塵大師,走得那般坦蕩,天樞長座,如今也算是無悔無怨了。”苗無疆的聲音陷入沉思一般,顯得那麼悠遠綿長。
“很多故事,開始於上一輩,亦在這幽陰澤中。靈女,你暫時還不瞭解。”
靈女?
許沫晨突然意識迴轉,發生的一切,都紛紛呈現在眼前。畫面一幅接一幅,依次閃過,卻又顯得雜亂無章。她甚至覺得腦子有些混亂,哪裡是開始?哪裡是結束?沒有開始,亦沒有結束。
“師父?”稍微鎮定下來,許沫晨方纔看到,旁邊椅子上坐着的一襲白衣。墨黑的頭髮垂下來,遮擋住半邊臉。看不真切他的模樣,但是相處近二十年,她當然對此人熟悉無比。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一不是三界僅有。
她慌忙下牀來,扶住苗無疆的手,要走過去看駱戎舒。只是,身子十分虛弱,腳剛剛觸底,卻因爲使不上力要摔倒在地。幸而苗無疆在旁邊,施法將她的身子護住,託在空中。
兩人走過去,駱戎舒卻沒有任何反應,仍然輕輕閉着雙目,但是呼吸平穩順暢,沒有絲毫異樣。若是不知情,反倒會以爲他只是睡着了。
九牧鼎內的小東西咕嚕咕嚕直叫,興高采烈,對於天樞的逝去,毫無悲念之心,兩個眼睛裡閃爍的,都是快樂的光芒。
上古神獸,一生從不易主。對於主人之外的人,親密的可能會示好,但卻也絕不會拼命相護。天樞之於咕嚕,纔不過是認識十來天的路人罷了。何況即便是上古神獸,終究是獸,對於人的情感,瞭解得並不透徹,它又是個沒長大的小獸。
然而許沫晨只是看它點點頭,並未流露出任何的高興之色。它也就識趣地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趴在九牧鼎上。
“師父?”許沫晨喚他。
沉默,無聲。
“師父?”又一聲,帶着擔憂。
仍然是無聲的迴應,沉默如故。
許沫晨顧不得許多,慌忙抓過駱戎舒的手腕,替他把脈。
師徒一場,但她卻從未碰觸到過駱戎舒的身體,即便是手腕也不曾。這個師父,有一點小潔癖。對桃花峪內,凡是有點髒的地方,都敬而遠之。許沫晨曾經偏問過他,製藥難免會沾染上塵土,或者藥汁,那麼髒,又不介意嗎?
駱戎舒當時卻坦然而笑,口中吐出一句:“所以報酬要不同凡響。”
只不過,許沫晨一直覺得,那笑容中,並非因爲報酬豐厚,裡面藏着另外一種情愫。可惜,她看不穿,亦看不懂。直到,在誅仙台上,她虛弱的一剎那,呼吸即將停止的一瞬間。
那一聲沫晨,她永遠忘不掉。
誅仙釘,刺骨錐。
再多的疼痛,也能因那一聲不顧一起,拋開所有,奮不顧身的呼喚而煙消雲散。醒過來,卻沒能見到那個人。許沫晨的心中,不禁泛起一絲酸澀。但她突然懂了,那是愛。師父的眼中,當時泛起的,是愛。
可是,師父愛誰呢?
脈相平穩,脈搏有力地跳動,沒有任何異常。
許沫晨鬆了一口氣,大概是因爲招魂術和九幽陣都太耗費靈力了吧,師父最近又沒怎麼休息,因此身子太過虛弱,才昏睡過去。就暫時讓他先好好睡一覺吧,剩下的麻煩,她自己來處理。
“沒事。長老,想來我師父他可能是太過虛弱了,先扶他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覺應該就能醒過來了。”
聽到許沫晨說得如此雲淡風輕,苗無疆亦微微放心。先一個天樞,再一個凌陽,又來一個駱戎舒。他已經輔佐過兩任靈女,加上過去老人們提到的,不在少數,卻沒有一個像曲璃這般不省心的。
狀況百出,卻又令人憐惜,從不忍心責備。
只是,身爲幽陰澤的人,跟仙界之人糾纏不清,確實不是明智之舉。再者,以前仙界一直將幽陰澤玲瓏閣,視爲心腹大患。處之而後快的想法,從未消減過。他身爲合黎族長老,有責任,有義務阻止悲劇發生。
可惜,天往往不遂人願。
好在,眼下終於算是告一段落了。靈女重新回到玲瓏閣,繼承閣主之位亦指日可待。他定會竭盡全力,盡心輔佐許沫晨,不負曲璃的囑託。
“屬下會好生安葬天樞長座的。”苗無疆開口,示意手下將天樞的遺體帶下去入殮打理。
許沫晨卻是搖搖頭:“火化吧。”
彌留之際,天樞傳音給她。
“這是他的心願。之後,我會親手將他帶回幽陰澤中。”語氣淡淡,許沫晨自己都沒有想到。
苗無疆皺眉,沉沉嘆息一聲,點點頭。
“屬下這就去辦。”苗無疆恭敬地行了一禮。
許沫晨一把扶住他,阻止道:“長老輔佐玲瓏閣多年,懂得自然比我多得多。無需多禮,叫我沫晨即可。”
她巧然一笑,對上苗無疆的視線。兩個人坦然相對,苗無疆覺得眼前這個女子,成熟了。比起曲璃來說,甚至多出一分睿智。想不到,她一病起來,經歷一場劫難,卻是收穫多了很多。
也許,這就是代價和收穫的比例吧。並不是付出就有收穫,亦非不付出就定沒有收穫,只是,有的收穫,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正如,生命的代價是生命,但一個生命的代價卻可能是很多生命。
凡世如此,往往沒有公平的比例。
“靈女既然這麼說了,老朽亦不再謙讓。我跟隨閣主多年,這些年,她是怎麼過來的,我最清楚不過了。只希望,你能夠好好的,幸福快樂。”苗無疆語重心長,感傷一句,不禁又想起了那個沉睡在冰棺中的女子,依舊美麗地動人心魄。
“謝謝。”許沫晨看着他,年長的皺紋佈滿眼角,顯得慈愛有加。“一切都暫時交給你了。”
苗無疆點點頭,便退出去了。他知道,要給這個年輕的女子一點時間。身份角色的突然轉變,她能夠做到如此坦然接受,身爲長老,他已經感到很欣慰了。
玲瓏閣的日子,似乎平淡無奇。但這難得的寧靜,卻可以讓人心曠神怡。
千蝶殿內屋前面,種了一棵槐樹和松樹。九月二十五,便是立冬,日子真是轉瞬即逝,匆匆不已。
許沫晨站在窗前,準備去看看駱戎舒。昨日剛剛甦醒過來,苗無疆不讓她插手打理任何事情,怕她身子虛弱,經受不起。
只是,閒來無事,卻也就閒來無聊了。屋內除了咕嚕一個勁兒不知死活地叫來叫去,幾乎沒有任何雜音了。
安靜空閒下來,一切都顯得十分清晰。這一年,終究發生了太大的變故,所有事情都來得那麼突然,讓許沫晨感到幾分不安。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原來,變得成熟,需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
“你懂什麼是愛嗎?”
她幽幽一句,像是自言自語。
咕嚕嘀咕一聲,兩根觸鬚搖來晃去,眼珠子上下翻轉,搖搖頭,順着九牧鼎滑落下去。
被困在九牧鼎中日子長了,小東西也學會了消遣。爬起來站在寶鼎邊緣,然後身子一放鬆,順着斜坡緩緩滑落下去,成了它終日樂此不疲的遊戲。
許沫晨每每見到,都忍不住好笑。上古神獸,竟然玩起這樣幼稚的遊戲來。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命運奇妙不堪。
她獨自常常嘆口氣,看了咕嚕那無辜的眼神兩眼,忍俊不禁。
“很奇妙,說不清楚爲什麼。”許沫晨囔囔開口,目光似乎穿過千蝶殿,看到了其他某個遙遠的地方,“有時候像一罐蜜糖,有時候又似一碗苦藥。”
窗外起了冷風,吹動着槐樹和松樹,瑟瑟發抖。小雨密密匝匝落下來,針尖一樣,刺在葉梢間。每一根,都細得像極了駱戎舒的銀針。
苗無疆默默地站在門口,聽着許沫晨的那番話,心頭一疼。類似的話,當年他亦聽過,只是那個女子說起來的時候,顯得更爲苦澀。
世事無常,卻時常輪迴,恍如昨日又重現。
“咳咳。”
聽到咳嗽聲,許沫晨轉過身來,見到苗無疆,笑着上步迎過去。
“靈女。”
“不是說好了,叫我沫晨就行嗎?或者,如師父那樣,喚沫兒亦可。”
“是。”苗無疆整了整衣襟,“我想有些事情,是時候告訴你了,沫晨。”
“有些事情?”許沫晨心頭一驚,擡眼望着他。什麼事情,讓他面色如此沉重?莫不是關於曲璃。上一任玲瓏閣閣主,合黎族靈女,她的親生母親?
“坐吧。”許沫晨張開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自己亦坐在旁邊。她替苗無疆倒了一杯茶,端過去放在他面前。“我們慢慢說,想來,他們的故事,應該很長。我亦猜測過,可惜都是些凌亂的碎片,自己拼接地並不完整。”
“嗯。”苗無疆端起茶,喝了一口,點點頭。
“我那位桃花峪的姑姑,就是孃親吧?”許沫晨率先開口問了一句。
她小時候,獨自在桃花峪後山採藥,會遇到一位戴着面紗,看不到容貌的紫衣女子。身上有一股獨特的香味,似玉蘭,又夾雜一絲茉莉清香。那是一個神秘的女子,無論做什麼事情,說什麼話,都帶有一種猜不透的氣息。
每年,到生日那天,姑姑總會在後山的桃花樹下,悄無聲息地放下一個禮物。有一次是醫書,有一次是一把古琴,還有一次是武功秘籍……每次拿到手裡,她都會高興好幾天。那個不知名的紫衣女子,總能夠準確地猜透她的心思,給她最想要的東西。
苗無疆點點頭,目光中盡是柔情:“閣主一直都很擔心你,對於九幽陣的玲瓏封印,她十分清楚。因此一直暗中和駱谷主一道,尋找煉製幽冥五味解藥的辦法。”
原來如此!
許沫晨目光微動,她不知道,原來一直有一個人,默默地關心了自己十七年。
“他們四個,最先一開始,是在幽陰澤中認識的。”綿長的故事,從苗無疆的口中娓娓道來。
“四個?”許沫晨稍顯驚訝,她本以爲,應該是三個。
“是的。”苗無疆從懷中取出一塊白玉佩,交到許沫晨手中,“這就是玲瓏玉令。”
許沫晨方纔看清楚,這玉佩,她曾在駱戎舒那裡見到過。
“當時,他們同爲若山弟子,被派往幽陰澤中,進行歷練,捉拿妖獸。天樞長座,當時是大師兄。他在幽陰澤中抓獲了一頭赤慄,本是很普通的妖獸,並沒有什麼異常。就在他要將那赤慄魂魄打散的時候,一抹紫色,擋在了那小妖獸的面前。”
“年輕氣盛的若山弟子,冷眼盯着那女子,她阻止他收妖。身着異服的異族女子,爲一個妖孽求情,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苗無疆回憶着過去的故事,手指一點,空中畫卷便一幅一幅展開。
白衣道袍的男子冷漠地注視跪在地上的女子,她安撫着身旁的赤慄。那妖獸竟然十分順從,溫和地蹲在旁邊,一動不動。
“你讓開,降妖除魔,是修仙人的責任。”天樞依舊冷漠。
“不!你可知,即便是妖獸,也是有感情,有生命的!”
那抹紫色,就這樣闖入了他的生命,不帶一絲痕跡。
“師兄!”背後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洋溢着年輕的活力。同樣的白衣道袍,墨色長髮,眉宇間皆是陽光。“怎麼還沒好?”
話語出,他才發現地上跪着的紫衣女子,還有那可憐兮兮的小妖獸。
“駱師弟。”天樞微微頷首,算是招呼。
駱戎舒一眼便猜測出發生了什麼事情,忍不住眉頭緊鎖。這個大師兄雖然爲人和善,卻也冷冰冰的,還很固執。這女子,怎的會跑到幽陰澤中來。
三個人僵持不下,天樞要動手,駱戎舒上前阻攔。若山弟子,怎可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動手!
卻不想,這女子微微擡手,便引來了無數蜜蜂,朝他們扎過來。兩人慌忙去應付,方纔發現着了那異族女子的道。紫衣帶着赤慄妖獸趁機逃跑,順利逃脫了兩人的視線。
走遠了,到一個池塘邊。晨曦的微光照射來,灑在湖面上。紫衣女子興起,挽起褲腳,踩踏上去,戲水正酣。赤慄亦跟在她旁邊,攪動起無數水泡,一個接着一個,緩緩升起,宛若仙子。
開心之時,頭上卻射來一道目光。他御劍凌空,眉宇俊朗,一張臉上呈現出一絲不苟的神色。比之前兩個白衣道袍的若山弟子,這個人卻少了敵意,反而多了友善。
“你又是什麼人?我是不會把赤慄交給你的。”紫衣女子不過愣了片刻,見到那白衣道袍,立即緩過神來,語氣霸道。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若山許凌陽。”男子御劍輕盈落地,揚起友善的微笑,“你笑起來,很好看。”
許是第一次被人誇獎,女子竟然害羞地低下頭去,臉上紅暈散開,倒顯得更加美麗。
“它叫什麼名字?”許凌陽在女子旁邊坐了下來,她也沒有拒絕。
“栗子。”紫衣女子的聲音清亮柔和,帶着青春的氣息。
“哦,是你養的?”
女子點點頭:“其實,每一個動物,一樣是有感情的。它們又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你們這些道士,怎麼能不分青紅皁白……”
“我可沒有。”女子還未說完,男子立即打斷,“我會跟大師兄說說情,放了它。看樣子,它也就一兩歲吧。”
“今年剛剛一歲。”女子的聲音柔和下來,“謝謝你。”
兩人在湖邊聊了很久,直到晨曦的薄霧完全散去,才各自離去。
臨走的時候,男子將隨身攜帶的一隻桃花簪子,送給了女子。
“手下吧,這是聘禮,等到你長大了,我就回來娶你。”狂妄,不羈,瀟灑,坦蕩。每一個字說出來,都是那麼自然灑脫,沒有絲毫世俗的羈絆。
女子愣在那裡。
“你這白玉佩倒是蠻好看的,不如也贈了我,做個定情信物。”男子說着,嘴角動了動,那玉佩便轉眼到了他手中。“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你可不能反悔。一紙婚書在此,收好了。”
說着,他已然將白紙黑字摺疊好的絹紙塞入女子懷中,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御劍離開。徒留那抹紫色,仍舊不明就裡地站在那裡,望着超凡脫俗的背影,最後消失在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