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之災(上)
靜思堂。
傅龍城只在靜思堂責罰兩個人,一個是傅龍晴,一個是傅龍星。其他弟子犯了大錯,要麼去采薇堂,要麼去傅龍城的書房,亦悅齋。
當然,後來傅龍夜在蘇州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後,有幸與三哥、五哥享受同一級別待遇,也是在靜思堂受罰,幾乎沒命爬出靜思堂的大門。
大理石的地面光滑潔淨,沒有一絲水漬或灰塵。八扇雕花的軒窗傾瀉進滿室的日光。
偌大的屋子,陳設簡單。左側是一個紅櫟木的支架,上面橫着一根黝黑的戒尺,散發着淡淡地香氣。乃是沉香木所制。
堂正中是兩張黑色雕龍的黃花梨木太師椅。椅子中間是同款同色的八寶案。右側靠近牆的地方,放着一張黑色硬木的長榻。
榻旁放着一個黑漆的圓桶,裡面常年保持更換清澈的寒潭水。水中浸泡着一根足有一米半長的紫色藤杖。千年紫藤極其罕見,與驚雷蔓叢生於傅家寒日峰上。
紫藤雖不似驚雷蔓堅硬,卻柔韌異常,百折不斷。這根藤杖,便是一根紫藤經反覆纏繞而成。
傅龍星跪在堂前,又害怕又委屈。
這裡的每一件物品,傅龍星都是再熟悉不過。這裡承載着無數次他不堪回首的痛楚。微垂的目光甚至都不敢直視這些冰冷的東西。
跪在這裡的傅龍星,不是那個身負絕世武功,將武林中最強大的殺手組織碧落十二宮徹底清洗的冷酷劍客;
也不是那個傲骨天生,在千佛寺內,以一對四,剷除百年前就已臭名昭著卻各個身負蓋世奇功的四大惡人,一力維護武林命脈的少年英雄;
也不是那個胸有成竹,談笑間看破種種暗殺機關,在大明湖邊,手中一雙金劍盡斬二十五名武林高手,毫髮無傷地破了武林第一奇陣困龍陣的翩翩公子。
他只是一個犯了嚴苛家規等待受罰的孩子,一個對即將到來的疼痛無限恐懼,卻不敢躲,不敢逃,甚至連辯駁都不敢,只能筆直地跪在這裡,等着“家法伺候”的無助少年。
每次跪到這個讓他又驚又怕的地方,傅龍星都寧願自己其實根本不會武功,而是一個文弱書生。如果那樣,大哥落在身上的藤杖一定會輕許多吧。不會那般地令自己痛不欲生。
每次跪在這裡,心跳總會不自覺的加速,冷汗總是不自覺地滲透衣衫。
段段的武功雖然不好,但是卻沒有那麼脆弱。她是裝昏的。最初裝昏的目的很簡單:你們總不能將一個昏迷又受傷的女子扔到這裡不管吧。如果能被這大帥哥帶回家,就可以近水樓臺,沒準能日久生情。
可是等到大帥哥那個看起來同樣英俊非凡而又別具霸氣的大哥對千佛大師解釋說,自己是他的表妹時,段段差點叫起來。
傅龍星,傅龍城。段段恨不得敲腫自己的腦袋。
段段知道自己的奶奶家有一房親戚姓傅。當年大理皇位之爭,就是因爲傅家的鼎力支持,自己的哥哥才坐穩了皇位。可惜後來又因爲什麼事情起了爭執。基本上也就斷了往來。
那時的段段不過兩三歲大小。當然沒有印象。所以她只是隱約的知道在中原有家親戚。而對於段段來說,千里之外的親戚還不如自小一起長大的丫環叮噹更爲親密。
但是她沒想到的是,這個帥絕天下的公子,自己一見傾心甚至不惜血濺三尺的大帥哥,竟然就是自己的親戚。回去定要質問嫂嫂,爲何有這麼帥的表哥,卻從未對自己提過。
哈,表哥表妹啊。哈哈。哈哈哈。
可惜物質決定精神。即便精神如何亢奮,肩頭的劍傷也真的很疼,傷的貨真價實,真真的血花飛濺啊。所以段段開始是假裝昏迷不醒,然後就真的昏了過去。
等她醒來,已經躺在一張溫暖舒適的大牀上,肩上的傷一點都不痛了。屋子內瀰漫着好聞的果香。段段立刻覺得好餓,肚子似乎都在咕咕叫了。
“小姐,你醒了。”叮噹驚喜地趴到牀邊。“小姐不用擔心,傅家的三老爺,就是小姐您的三表哥,醫術非常好。您的傷很快會好,而且也不會留下疤痕的。”
段段用手輕按了按,有些麻,果真是不痛了。
“三表哥?”段段在叮噹的攙扶下坐起來,打量屋裡的陳設。不錯,果真是我們皇家的親戚,看來表哥家裡很有錢,而且品味也不錯,自己嫁進來,倒是不會受一絲委屈。
“是啊,小姐。原來那位大帥哥是你五表哥啊。命人帶咱們回來的是大老爺,就是您大表哥。還有二老爺也來看過您了。您的傷就是三老爺給看的。還有四老爺、六老爺和七老爺好像沒在府裡。”
段段揮手打斷叮噹的滔滔不絕,含羞問道:“五表哥,嗯,五老爺他可來了嗎?”原來大帥哥的兄弟還不少,可是奇怪啊,怎麼知道自己是他表妹了,也不來看看錶妹的傷。
“沒有。”叮噹搖了搖頭,隨後神秘地問:“小姐,你猜猜這是哪裡?”
段段剛想敲她的頭,忽然驚訝道:“不會是大明湖傅家吧。”
“小姐聖明。”叮噹點了點頭:“難道小井公子也是傅家的人?也是你的表哥?”
“那畫裡的人難道也是我的表哥?”段段頭暈:一個表妹最多能許給幾個表哥?這是個問題。
叮噹可沒注意到她家小姐的一臉幽怨,只是自顧自地一臉激動,回味綿長:“我還納悶爲什麼小姐你長的這麼漂亮,原來真是遺傳啊,您的那些表哥各個都是俊逸非凡,玉樹臨風、貌賽潘安……”
段段不得不再次揮手讓叮噹停下。“五表哥真的沒有來啊?”
“沒有。”
“也許他來了,你沒注意到。”
“怎麼可能,”叮噹叫冤:“叮噹什麼都可以看不到,那麼晃眼的帥哥還會看不到嗎?”
段段怒:“這個,可以有。”
叮噹堅決地:“這個,真沒有。”
(最近有點瘋了……)
就在主僕二人相持不下之際,一陣飯香同時讓兩人食指大動。
房門輕叩,一個白衣秀麗的女子提着精緻的描金的紅漆食盒走了進來:“段段小姐,請吃點東西吧。”
“你是府裡的丫鬟?”叮噹打量着這個女子。
“是,我叫小君。”
“小君姑娘辛苦你了。”叮噹自然是伶俐的,雖然小君看起來很溫柔,很謙卑,可是絕不似一個丫環,過去接過食盒。“我叫叮噹,是小姐的丫環。”
“你們家五老爺呢?”叮噹笑着幫小君將食盒裡的飯菜擺到桌子上,香氣四溢。和小姐青梅竹馬長大,小姐的心思哪能瞞得過叮噹。
“五叔在靜思堂。”小君和其他府裡弟子一樣稱呼傅龍城爲師父,自然稱傅龍星等爲師叔。
“在那裡做什麼?怎麼不來看我家小姐。”叮噹好奇。
小君擔心着,卻勉強笑道:“只怕五叔這幾日都無法來看段段小姐了。”
“師父,其實我的傷和傅龍星無關的。”千佛庵中,青明兒的穴道一解,就忍不住開口說話,隨後,一陣咳嗽。
“師父知道。”千佛師太立在窗前:“你傷的不重,調息一下就好了。”
青明兒應了聲是。可是心裡卻很奇怪:師父爲什麼要那樣說,還點了自己的啞穴,將自己急急帶走。
“明兒想去趟傅家。”明兒低垂了頭:“這會兒只怕傅大少爺誤會了,他會有麻煩。”
千佛師太看着這個雖然入門不久,卻讓她格外疼惜的幼徒,嘆了口氣:“師父點了你的啞穴帶走你,又故意說那樣的話,就是爲了讓傅龍城誤會。”
明兒有些不解地望着師父。師父疼她,對她好,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心思呢。
你的心思師父當然知道,你喜歡傅龍星。千佛師太搖了搖頭:傅龍星心中早有明家那個丫頭,於你,根本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青明兒垂頭:“可是,聽說那位明家姑娘已經死了。”
“是生是死,誰又說得清楚。”千佛師太當然知道自己的徒弟,其實是很倔強的。
“即便他與明家姑娘無緣,於你就會有意嗎?”
千佛師太看青明兒垂着頭,卻分明有些不服,狠狠心道:“今日被你所傷的那個女子,堪稱天姿國色,容貌遠勝於你,你可爭得過她?”
愣了愣,青明兒臉上略過一絲失望和傷心,只望着窗外不說話。
“與其日後肝腸寸斷,不如今日早些整理。”千佛師太是過來人,青燈古佛幾十年,夜半夢迴,心痛與孤寂說與何人聽?
“師父今天這樣做,就是爲了斷你的心思。”
以傅龍城的脾氣,今日的事情,他定會痛責弟弟。傅龍星少年心性,人又狂傲,因了今日種種而擔屈受責,對青明兒自會心生憎惡,就更不會對青明兒假以辭色。
“你也可早早死了心,另作他想。”千佛師太心裡唸了一聲佛號:“動嗔動怒,謊言欺騙,甚至連‘與你傅家沒完’這等小人言語都說了出來,真是枉費了這幾十年的吃齋唸佛。”
“師父不惜連破數戒,不過希望你能懸崖勒馬,迷途知返,不要再執着於對傅龍星的癡戀。你不要怨恨師父纔好。”
青明兒聽着師父推心置腹的話,半天才流下淚來:“明兒怎敢怨恨師父。師父都是爲了明兒好。”
千佛師太唸了一聲佛號:“你歇着吧。”
“師父。”明兒忽然擡頭看向千佛師太:“只是師父,他就是怨着我,恨着我,明兒心裡依舊也是喜歡他的。”
“師父可知道,明兒每日在佛前求什麼?”
“若是上天眷憐明兒,便讓明兒有機會替他一死。”
“今生無緣,可期來生。來生無緣,可許三生。”
“若是三生無緣呢?”千佛師太看着這個癡心若此的徒弟,心如刀絞。
“若是三生無緣。青明兒再不復生。”
作者有話要說: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三生若不見君面,忘川河中度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