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大人看着那柄插在棺木旁邊掙扎不已的“因果”,沉默片刻,道:“劍宗明,想找一個對手。”
青梨擡起頭,茫然望着白蓮墨袍山主,幾位準妖孽都安安靜靜聽着山主大人開口。
“他從被我帶回聖島......就一直以此爲目標。”
“要讓‘獨孤’,成爲這個世上最強的劍。”
“所以他要打敗最強的人。”
慕蓮城頓了頓。
“西楚霸王,是公認的幾代最強者......”山主的目光明顯複雜了很多,他嘆息說道:“這一世果子成熟之後,諸多造化都堆疊到了‘他’的身上,若是全面復甦,僅僅憑藉雙拳,一劍,便抵得上一整隻無敵之師。”
山主神情凝重擡起頭,看着天門穹頂之上的世界,感慨說道:“我聖島五老會,絕不踏足世俗,更不會插手王朝爭霸,氣運衰敗。可也知道,西楚復興,只需要那位霸王復活,便有了鎮國的九五之尊,而且是往前推數千年都獨一無二的大造化者,如今的齊樑,大魏......都汲取了西楚的國運,西楚當年的兩位國師,一陰一陽,奉劍趙淳風已死,若是另外一位還活着,並且掌棋博弈,接管局面,輔佐霸王,那麼南北多年來的經營,很可能會做爲西楚復國的嫁衣。”
“西楚霸王......兩位國師......”
青梨瞳孔微微收縮,望向山主,後者感應到了妖族小姑娘帶着試探性意味的眼神,並不明示,也不否認,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源天罡藏得很深,這些年爲齊樑擋風遮雨,一手建立天闕,韜光養晦,攘外南內,讓這個小國渡過了八大國鐵騎征伐風雨飄搖的歲月,緩慢站起,走出泥濘,然後埋下了數之不清的伏線,就像是......一張蛛網。”
“而蛛網上的每一條線,交切縱橫,最終都通向了他的手心。”
慕蓮城平靜說道:“霸王覺醒的這顆種子,早就埋在了春秋元年的大火裡,火後百花殺盡,野草重生,種子生根發芽,於是隨易瀟一同野蠻成長。”
他深深看着那口棺材。
山主說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青梨有些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她輕輕嗅了嗅空氣中殘留的氣味,聞到了一些熟悉的,陌生的,接着立馬恍悟了。
山主輕聲說道:“我不清楚源天罡是怎麼喚醒霸王,然後讓其接受如此荒唐的事實,並且付諸行動的。”
“我只知道,那人......似乎並不像他想得那樣,老實。”
慕蓮城輕輕摩挲着食指與拇指的指腹,將飛入掌心,被他捻起的極其細碎的黑袍碎片,數下之間揉搓得灰飛煙滅。
“‘他’不願意接受霸王所有的饋贈,至少最後的那道神魂,‘他’沒有選擇融合。”
“這一世,如果霸王的戰意全面甦醒,整個天門早就被掀開了,方圓十里都要遭殃。劍宗明就算能壓制住,也免不了要轉戰千里。”
說到這裡,山主又頓了頓。
他的目光微微回掠,落到了那扇收攏之後已經消弭的虛無之門,忽然有所觸動,訝然恍惚道:“劍宗明選在了這裡,早就存了要拿鬼門當戰場的念頭嗎......”
山主微微抿脣,眼神有些黯淡,搖頭道:“青梨。”
妖族小姑娘像是一隻小鳥,整個人踮起腳尖,半邊身子都靠在山主的大袖上,擡起頭,目光依舊渙散,柔順的睫毛輕輕閃動,鼻音嗯了一聲。
“你口中的劍大人,不會回來了。”
山主的聲音並沒有多少悲傷,他深深吸了口氣,像是敘述着一件相當平靜的事情。
“‘因果’是這個世上最強的劍,劍宗明已經切斷了與它的聯繫。”
“說明他已經遇到了一個非常棘手的敵人,而即便是‘因果’,也不能夠幫他取勝。”
“一個劍客,一生只有一把劍。”
“劍宗明絕不會拋棄獨孤,在他手裡,獨孤要更強過‘因果’,而王植說的很對......”
“萬物一劍。”
“他只出一劍。”
“勝負,生死,世間萬物,萬事,一劍了之。”
“所有的事情,一劍就可以解決。”
青梨明白了山主的意思。
不光光是青梨,身後的王植,紫靨宮妖女,白厭宮厚土宮的準妖孽,面色都變得蒼白許多。
“他沒有與‘因果’一起出來,就說明他不會再出來了。”
山主袖袍內的雙拳攥緊。
他努力讓自己放鬆。
目光幽幽望向穹頂之外。
......
......
蘭陵城,空中樓閣。
蘇扶和宋大刀鞘,兩位坐在空中樓閣的檐角。
宋知輕一隻手伸出,青衫隨風輕搖,他的掌心,落了一束不大不小的黑色漆光。
宋知輕另外一隻手按在了自己背後的刀鞘上。
他面色凝重,輕聲說道:“這縷黑光,出現有一段時日了。”
蘇扶擡起頭來,眯起眼,望着那輪盛光灼目的大日,似乎有一個又一個極其細微,照射在瞳孔上,幾乎分辨不出的黑點,投射了無數距離之後,到了人間,便有了漆黑的光芒。
“不僅僅出現了一段時間,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蘭陵城的皇室,近日在忙着衆所周知的事情,沒有多餘的人手和精力。
於是在空中樓閣發現了這縷漆光之後,便委託轉手,交給了八大家的家主處理。
這樣的漆光,非九品境界的元氣不可損傷,性質奇特,在齊樑的十九道,都有着大規模的出現,已經被皇室歸類到了重視度最高的級別。
蘇扶眯起眼觀察了許久,忽然低喝一聲,單手擡掌掐訣,背後劍器震顫出鞘。
“秦太子”劍氣,隨着意念出鞘而動,逆光而行,遞切而上,將這縷黑光斬成虛無。
然。
漆黑的光點,無比的緩慢,並沒有直接凝聚成一束黑光,而是永不可逆的飛回了一點,接着在緩慢的時間中,又重新飛回了第二點。
這樣的黑光,並不妨礙行走,即便是衝撞上去,也沒有任何的阻礙。
可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當這樣的黑光越來越多,最後不可消滅的密集出現之後,人間將變成什麼樣子?
永夜降臨?
可這是什麼光,爲什麼會出現在人間?
根據天闕佈滿中原的探子,不僅僅是齊樑的十九道,還有大魏的三十六城,以及東關,北原,西域,都出現了這樣的漆光。
百思不得其解。
宋知輕皺起眉頭,他感應着近日來越發暴躁的鬼刀,此刻再一次震顫起來,甚至要將裹刀布都震開,糾結的思緒陡然有了出口。
宋知輕忽然開口說道:“是鬼門!”
鬼門這兩個字讓蘇扶眼前亮起。
青布刀裹了數層的修羅剎,在宋知輕背後輕輕顫抖。
師父留下的意念,在修羅剎修行圓滿之後得以參悟。
人刀合一。
刀鬼傳人的嘴脣變得有些蒼白,輕聲說道:“師父的刀......自己動了,便是鬼門的封印動搖了。”
他喃喃說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封印可能要......提前解開了。”
......
......
南海的懸崖上。
公子小陶坐在浪花上,翻滾的白花順延懸崖峭壁砸了上來,卻無法打溼黃衫姑娘的裙襬,兩隻蒼白的小腿,從裙岔探出,腳尖有些清涼。
她閉着雙眼,感應着四肢傳來的溫度。
黃衫的褶皺,帶着陽光的溫暖,下襬有海風的溼潤,面頰生風。
腳尖涼涼的。
這樣的清涼,並不是浪花的清涼。
公子小陶的腳踝赤裸,微微保持着擡起的動作,少女的天缺所至,並沒有太多的力氣,她的雙手吃力地支撐着身子,像是一個即將跌下山崖的玩偶。
她將大半個身子都伸了出去,留了很狹小的位置。
雙腳踢到了一團黑光當中。
那團黑光,原本只有一縷,一絲,細不可見。
可每當黑夜降臨,黎明重至,這縷黑光便會輕微加上一些。
然後便成了一團,足以吞沒少女小半個足尖的黑光。
這是極致的黑光。
即便是在子時,星光也不能穿透這縷漆光,這就是純粹的,濃郁的,沒有雜質的......黑暗。
是世上最原始的黑暗。
公子小陶輕聲喃喃說道:“是鬼門要降臨了嗎。”
她閉上眼,大千世界,就像是一個黑點。
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她再睜開眼,有些惘然。
腳尖的清涼少了那麼一絲。
露出了纖細圓潤的腳踝,羊脂白玉般的半圓。
接着又少了那麼一絲。
公子小陶的目光帶着愕然,看着白日裡,如有光明的焰火,在順延着無數的漆光燃燒。
劍氣憑空而出,帶着莫大的奮勇,世間最強大的孤獨。
一路前行,逆天而爲。
將所有的黑暗,焚成跌下懸崖的蝴蝶,最終捲入浪花。
那團漆光,消弭不見。
中原的浩袤疆域,已經有許多人發現了這樣的漆光,甚至在某些地方已經引起了恐懼。
有人開始膜拜,有人開始懺悔。
知道這縷黑光,意味着鬼門重臨人間的,開始急速傳遞着消息。
而在此刻,所有人都見了鬼一般,看着那些無法被毀滅的黑暗光芒,迸發出了痛苦不堪的灼燒聲音。
世間的光明,重新恢復了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