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興慶殿,太后尚坐於花廳內,細細地品着一碗八寶粥。她一身玫瑰紅的錦緞襖裙,肩披一張雪白的長貂披巾。其精緻的妝容和秀麗的五官,將歲月的痕跡,遮掩地幾乎微不可見。
“皇女參見太后。”淡淡的言辭,微微的傾身,都暗示了我與她之間的隔閡。
太后似全然未聽聞我的聲音般,自顧自地品着濃香的八寶粥。一勺一勺,極爲緩慢。
暗自冷哼一聲,索性站起身,走到窗下的杌凳上坐下。
太后眸子一瞥,幾許冷絕和不悅,攸地迸射而出。稍適,她斂眸,將一碗粥悉數用盡之後,方擱下碗、勺,又用侍女遞來的毛巾,拭了拭嘴,方纔不緊不慢地說道,“今兒可玩得盡
“不錯。”說着,我故意衝她嫣然一笑,似極爲開心狀。
太后面色稍沉,黑亮亮的眸子悄然轉黯。轉瞬,她接過侍女遞來的茶盞,口香茗,方不鹹不淡地說道,“近來的朝局,皇上恐怕比哀家更爲明瞭吧?”
不動聲色地瞧了瞧她,“太后有何見教?”避而不答,只是將問題又拋了回去。
“哼!見教?”太后舉眸,陰冷地覷我一眼,“不敢!皇上如今翅膀硬了,比不得從前了。”說着,她眸色一沉,恨恨地說道,“不過,這天下先皇雖交給了你,可也特別叮囑哀家好好扶持你。上回。你駁了清德王之請,並將那姓韓的弄進宮來,讓哀家和清德王頗失顏面,也極影響了你在朝臣眼中地形象。”
“事已至此。”我冷冷地與之對視,不讓絲毫。
太后面色一冷,帶着幾分惱怒地叱道,“難道你就未曾想過彌補?”
“彌補?”我不以爲然地瞅了瞅她。“錯不在朕,爲何要朕彌補?”
豺狼之心,除非痛殺,豈是彌補可以讓其收斂的?此次,拒婚一事,不過是其藉口。然而,趁此,卻也正讓我看出朝中有多少人是真正忠心於我的。不過,太后所言也並非全無道理。只是……
“你……”太后“霍”地一下站起身。氣鼓鼓地瞪着我。稍適,她微微平定一下自己激越的心緒,緩緩坐定,小啜幾口香茶後,方不疾不徐地對我說道,“清德王愛子之正妃,新近病故。皇上好好思量一下吧!”說罷,她徑自起身,離開了花廳。
緊闔雙目,心情沉重。好似巨石壓胸般,憋悶不已。
徐徐起身,一步步艱難地挪向殿外。
夜風漸緊,霜寒已降,溼霧悄升,……
坐在太極宮花園的小亭內,我環抱着雙腿,在寒風中。咀嚼着內心的無奈和悽傷。
清德王愛子之正妃亡故,必當續絃。太后告知我這,便是要我覓一與我頗爲親密之人當此之選,從而暫時抑或表面上化解與清德王之過節。平心而論。這於我而言,不失爲一良策。因爲,此舉可爲我爭取時間,妥善而周密地佈置一切。但是,我身邊所謂親密的,又能擔當此任地,唯有含月一人。她與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伴我十餘年,情同姐妹。我如何忍心將她往火坑裡推?
含月今年二十五歲了。早些年,我曾多次想在王公朝臣之子中,覓一合適之人,爲其指婚,可是都被她婉言拒絕了。她說她有得今日,全是因爲我,她要一生伴我身畔。當初,若是我固執己見,不順其意,如何也不會有今日這般艱難之勢。
想着,心攸地揪緊,好似爲人重重地揉捏了一番般,痛徹神髓。
今日之勢,上官氏是要負相當責任的。若是他不趁此謀取私利,脅迫、鉗制於我,而是竭力化解、平抑清德王之蠢蠢欲動,我之地位,如何會這般被動?而今,他們不但謀獲私利,甚而還要我來承擔這一切後果,並以我最爲親密之人來彌補,真是可恨至極!
心海翻滾,雪浪滔天。
我俯下頭,深深地埋入腿間,手用力地扣住雙膝,盡力隱忍着內心的痛楚和無助。
此刻,我不由特別想念凌傑。
若是凌傑在我身旁,雖然憑他一人之力,並不能做什麼,但有他在,我的心,便會非常堅定而安穩。況且,他統兵治軍,頗有一套,而且他這幾年在邊扈征戰中屢立功勳,朝中就是三公九卿,對他,也是頗爲敬畏的。只要我軍權在握,那一干文臣,想怎麼折騰,我都無所畏懼。朝局大變,已是定局,只是早晚之間的事情。
怔想間,緩緩舉眸,望着那無盡夜色,心下暗自問道:那個清冷的少年,那個口口聲聲要保護我的少年,那個讓我信任的少年,如今尚在何處?
正在這時,哥哥清朗地聲音霎地響起,攪擾了我的思緒。
“雪兒,怎麼坐在這?”
側眸一望,只見哥哥從曲徑盡頭,飄然而出,徐徐走來。
他衣袂如雲,袍袖飄揚,似落入凡間的仙人般清冷絕塵。但是,不知爲何,我卻特別想念初見的哥哥,有着一雙空靈水眸的哥哥。要知道,當初我之所以出手救凌傑,完全是因爲他有着與那時的哥哥相似的容顏和眼睛。
輕嘆一息,微斂思緒,莞爾笑道,“累了,歇歇。”說着,站起身,步出小亭,走下石階。
哥哥輕輕地握住我的手,關切地問道,“如何這般冷?”說着,他捧着我的手,一面呵着熱氣爲我帶來輕薄的暖意,一面來回地搓着。
已幾乎凍成冰塊地雙手。有了點點知覺。
我抽出一隻手,輕輕撫上哥哥那若鬼斧神工雕刻而成地絕美臉龐,柔聲問道,“哥哥,還記得我們幼時嗎?”
絲絲疑惑,頓時從哥哥那仿似碧潭的深眸中,流瀉而出。轉瞬。他點點頭,“仿如昨日。”
我輕輕地倚着哥哥,低聲說道,“那時,我,你,含月,還有攸晴,我們常常一起在山坡上玩。一起唱歌,一起笑。”
哥哥摟着我的腰際,不無擔憂地望着我,“雪兒,出什麼事了?”
我搖了搖頭,含笑說道,“就是想起了而已!”說罷,挽住哥哥的手臂,慢慢向含元殿而去。
含月之事,我雖知已基本沒有挽回的餘地。除非出現奇蹟,但心下還是存着一線希望。目下,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前,只能拖得一天算一天了。
方行數步,距岔口尚有百十來步的距離,眸光驟然覷到一抹熟悉地高大身影。
上官旭穿着方纔那件暗紅長袍,甚而連披風也未曾取下。他揹着雙手,徘徊於岔口一側的石徑上。那修長的影子。搖曳於石徑之中,隨之來回走動而輾轉往復。
他定是因爲方纔見太后急召,怕我與之衝突,故而放心不下。在此等候吧。其關切之心,可謂深矣。然,卻難以讓我對太后和上官意的險惡用心、惡毒之舉,釋懷分毫。
他,許是聽到了聲音,驟然停住腳步,回身望了過來。
目光一觸。那雙本盈溢着焦灼之色地眸子。立時冰凝,仿似隆冬凍湖般。他冷冷地望着我和哥哥。眸暗如許。
雖然,上官旭和哥哥同處於太極宮多月了,但這回卻是他們第二次相遇,且是在我與哥哥親密而行之時。
斯時,哥哥也不由停住腳步,凝望着對方。
猶豫一刻,我微曲嘴角,淡然一笑,故作輕鬆地招呼道,“夜深更漏,你如何還在此漫步?”
非是有意打趣,只是不願提及方纔一幕。
上官旭瞄我一眼,不羈地笑着調侃,“夜寒衾冷,孤枕難眠!”說着,他緩步踱了過來,盯着哥哥,出言戲弄道,“不像某些人,軟香溫玉在懷!”雖然,他話語輕佻,竭力掩飾,但依舊讓我品出其中的酸澀。
哥哥沉靜如水,只是默默地盯着上官旭。
“那你讓宮人爲你備些熱水和暖爐吧!”說罷,便拉着哥哥的手,徑自向含元殿而去,將上官旭孤零零地扔在了無盡的夜色中。
非我狠心,但此時此刻,心結在懷,我確實不願意與之面對,更不願和他獨處一室。畢竟,上官旭與上官氏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步步走來,上官旭方纔那雙冷絕而深邃,似冬日冰湖般地眸子,若魔咒般,盤亙腦海,揮之不去。
哥哥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異樣,憂心地望着我。許是因爲方纔已問,卻爲我婉言避過,他並未再次提及,只是那灰暗地憂鬱越發深濃。
入得含元殿,待宮人悉數默然趨退後,他拉着我,來到窗下地圈椅旁,溫柔地攬我入懷。
“雪兒,今日我去看望了師傅。”哥哥避開方纔的話題,似漫不經心地絮叨常話。
自從哥哥之事後,我已經有些日子沒去看望師傅了。平日裡,僅僅是大殿之上,匆匆一瞥。其實,並非我不想,只是立場不同,關係變得有些彆扭。不過,在我心中他還是我地師傅,我最親的師傅。
“他可好?”我望着哥哥那晶亮似星辰般的黑眸,關切地問道。
哥哥微微一笑,“很好。”說着,他的眼中攸地閃過一抹猶疑之色。轉瞬,他垂眸略思一刻,方又啓口道,“他挺想你。”
想我?師傅從來不是感情化的人。哥哥這般說,只能說明兩個問題:一,哥哥希望調和我和師傅之間已漸爲尷尬和不諧地關係,可惜哥哥忽略了我對師傅性情的瞭解;二,師傅希望與我私談,卻又有些猶豫。
我淡然一笑,“改日我們去看看他。”
哥哥含笑頷首,旋即,他擡手輕柔地撫着我的頭,對我說道,“雪兒,我聽師傅說最近朝中局勢似乎頗爲艱難!”
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哥哥無需擔心,雪兒能應付。”
哥哥淡淡地笑了笑,幾許失望,悄現眉宇。
我親暱地環住哥哥的脖子,柔聲說道,“有了哥哥,雪兒無懼一切。”說着,湊過頭去,輕輕地吻了吻哥哥的臉龐。
哥哥深嘆一息,有些落寞地說道,“哥哥無能,全然幫……”
不待他說完,我忙捂住他的嘴,“別這麼說。”說着,放開手,握住哥哥的雙臂,鄭重說道,“哥哥之才學和能力,皆在雪兒之上。若非命運捉弄,哥哥定能大展宏圖!”
話語隱諱,深意盡明。
哥哥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雪兒,歇了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我點點頭,便隨之向牀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