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別了黃家主僕,虔心在客房攻讀,尋來些前科的程墨範文大致瀏覽一二,諳熟文章格式套路。人到京城,反如漆黑的天幕被撕裂,露出天光一線,滿含希望,若是她能金榜題名,就能有機會面聖告御狀爲父申冤,也不枉她風風雨雨受得這一路的苦。
高升客棧朗朗讀書聲入耳,只是此起彼伏如蟬鳴躁耳。湘綺帶上雪狸去遊南市,不由記起昔日她糾纏哥哥帶她去逛市集,買糖瓜,那情景似在眼前。也不知那生活了十五年的大帥府如今如何了?她帶着雪狸重返大帥府,她昔日的家園,十五載繁華舊夢,如今如煙雲散盡,只落得個有家難回。只是她不甘心,耳邊那哭聲不停在飄蕩,聲聲敦促她復仇雪恨。
冷冰冰的朱門封條緊貼,只被風吹雨打淡去些許色澤,那字跡依舊清晰。府門後一對兒石獅子瞪大雙眼,似在爲主人訴說滿腔憤恨。
湘綺繞去府後無人走動的一條街巷,尋了一段破落的矮牆攀了樹翻身進府。
殘紅滿階無人掃,青苔滿徑,荒蕪了庭院。昔日姐妹兄弟們堂前嬉鬧的景緻已不再,只剩滿眼荒涼。
穿過杏林,走過水榭山房,榮曦堂,祖母同母親懸樑喪命於此,湘綺心頭一陣熱潮,淚如泉涌,跪地哭泣。
想到祖母大壽之日,府裡如何的熱鬧繁華,皇上賜匾,太皇太后賜的珠寶,府裡上下張燈結綵,前來賀壽着川流不息,宴席擺滿前院後堂,哥哥們忙得個馬不停蹄,府裡上下應接不暇。
那赤金的祭器,琉璃碗翡翠盅,美酒佳餚,賓主盡興。太皇太后親臨譚府就在榮曦堂與祖母把酒言歡,拉她在膝下伺候。太皇太后說:“這丫頭生得真好,是個靈慧的,看來定要爲我們的太子先聘了去。”
祖母卻說:“嬌慣壞了,偏上府裡上下寵她,這心xing怕不宜入宮的。”
“嗯,便是這與衆不同的本宮喜歡,怕是皇上也會喜歡呢。”太皇太后道。
她記得,她永遠記得,只是衆人豔羨的目光投向
她時,她面含羞澀沉吟不語。
太皇太后把着她的小手撫,弄了問:“丫頭,可是願意隨大祖母入宮呢?”
湘綺垂個眸思忖片刻道:“能隨老祖宗入宮伺候左右長些見識自然是好的,只是湘兒福薄,還是想伺候在祖母和母親膝下,承歡天年,以盡孝道爲先。”
她說得溫婉,太皇太后笑了:“如此說,還是不願入宮了?太子妃,多少人期冀,日後母儀天下,無限榮光。”
她只是淡笑故作懵懂道:“湘綺愚鈍。”
後宮佳麗三千,去分享一個男人,任你妙手遮天,必定惹來千人恨怨;一份柔情的鴛鴦牀下面滿是屍體血污,怕那柔情纏綿都變去味道。不爭,便是那墊牀的屍骨,長門哀怨一生一世;爭,饒幸踩了萬千屍骨睡去那萬人矚目的男人身旁,又如何?她輕笑,卻毫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只是這昔日的皇親國戚一朝成爲階下囚,府邸也荒蕪,只剩歸鴉光顧,她想,這份淒涼也必定是極盡繁華後纔會極盡淒涼,心底的酸楚就又泛上喉頭,眼眶模糊。
“小姐,小姐,此地不宜久留,老夫人和夫人在天之靈看了小姐或許都揪心呢,咱們速速離去吧。”雪狸規勸。
湘綺抹把淚,定定神,只在榮曦堂下那株丁香樹下,埋下自己一段指甲,她靜靜對天祈禱:“祖母,孃親,爹爹,譚家數十口在天的冤魂,湘綺如今回來了。若不報此仇,誓不爲人!”
主僕起身,雪狸匆匆四望,似聽得悉簌的聲響,驚得湘綺閃去榮曦堂內。
只隔了鏤空的雕花木窗向外看,庭院外怡然走來幾人,爲首一人,寬袍緩帶,步履從容,一路談笑。
聽得那官員裝束人道:“若說這將軍府的宅院,倒是雅靜,頗有幾分江南春色。”
湘綺定睛看時,周身肌膚緊繃,一顆心都欲停止跳動。大理寺的封大人,譚府抄家之日,就是這位封大人捧了尚方寶劍耀武揚威而來,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手下官兵借抄家之際對譚府上下極盡欺凌。
忽然間,又一熟悉的話音:“叛將的舊宅,畢竟不甚吉利。”
湘綺再封城身邊望,更是一驚,卓柯,如何是他?
卓柯隨在二位官員身後,微躬個身,步伐輕鬆,一身淡粉色交領錦袍,如三月裡桃花般照眼,粉頰含笑,那眸光一轉,含了淡然笑意,如春水微瀾,撩人心動。
多日不見,湘綺乍見他竟不免心驚,一顆心噗噗亂跳。
封大人正欲開口,又語塞,笑笑道:“卓大人此語,也是老夫顧慮所在。”
湘綺心一沉,莫不是上方有意將將軍府封賞與他人,只是如此一來,怕日後家宅得以昭雪,卻也永無回家之日。心裡一陣焦慮,卻束手無策。
“小姐,尋個法子呀,咱們的府邸,怎麼能讓外人住呢?”雪狸在她耳邊私語,聲音癢癢的直灌如耳溝。
衆人散去,湘綺寧心靜想,終於計上心來。這府裡她生活十五年,一草一木,一瓦一磚她閉眼都能摸到的。
“雪狸,你可怕鬼魅?”她輕聲問,驚得雪狸一個寒顫顫聲道:“小姐,不要嚇雪狸。”
她笑笑,滿是得意,印了雪狸進榮曦堂。舉首望去,樑上掛着滿是灰塵的白綾,蛛網結了遊絲。她同雪狸去將那落滿塵土的簾幕扯下,在堂上又投了數根白綾繫了結,恰是祖母同母親姨娘們殉難時的情景。再將香爐爐灰撒去地上,用手指按出幾個腳印模樣。
等不多時,夜幕降臨。四周黑魆魆一片,雪狸緊咬了拳頭滿是興奮的眼望向她,忍了笑,低聲問:“小姐,這法子可使得嗎?”
湘綺並不理會,將白沙簾蒙去雪狸身上低聲囑咐:“小心,聽我吩咐,若是失手被擒回牢去,怕就性命不保了。”
她同雪狸披着長長的白色紗幕,黑布矇頭,披頭散髮,吊根紅綢系在下頜垂下做吊死鬼的舌頭,嗚嗚地悲咽着,尋了那打更聲徐徐而去。彼此互望一眼,就是心驚又是心裡暗笑,風中那白綢紗帔輕舉如雲如霧,在風中飄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