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的功夫,不等她定神離去,院牆外傳來爭吵聲,湘綺立耳去聽,喝罵的聲音極其肆無忌憚:“瞎了你們狗眼了!也是你們闖得的?”
湘綺忖惻怕是出事,忙向門外而去,跌跌撞撞地奔進來的丫鬟婆子扶着釵斜髻散,披頭散髮的雪兒小姐逃難般進來,驚魂未定的眸光四下散漫,看到湘綺時又羞又憤,只從牙關內擠出一個“走!”字。
“看她得意的。”湘綺只聽婆子忿忿地甩下一句話,心裡五味雜陳翻涌。
卓梓仰躺在牀榻上,身旁疏窗半開,驕陽透過油綠的梧桐葉篩出刺眼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暖暖的,卻無法溫暖他的身,一雙手冰冷如凍玉,僵硬地垂在牀邊。
聽到那熟悉的腳步,他閉目養神。
珠簾一挑,嘩啦啦的輕微響動,按着金鞘胡刀的黑衣蒙面武士纔要上前,一襲墨色斗篷只露一雙鷹隼般銳利目光直射向卓梓。他擡手,黑衣侍衛躬身退下,他身後簾幕輕輕搖動,漸漸停息,二人卻終是不發一語。
“凌宇,你終究不肯見朕。”
“草民,抱病在身,恕難全禮見駕,吾皇萬歲萬萬歲!”那聲音輕淡,隨了沉水香嫋嫋青煙飄散,漸漸淡去。
“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慎哥兒不會失信於你;只是國法如山,不能徇私,朕是不容越規矩半步的。”
“是,草民身犯欺君大罪,一人做事一人當,望陛下賜罪。”他毫無懼意。
黑衣人徐徐踱步靠近,一撩長袍倏然坐在榻旁,伸手去探卓梓瘦削的面頰,那凹凸如山巒起伏,雙頰收陷。
“卿何必自討苦吃?”
卓梓始終不肯睜眼,閉目道:“草民jian體污穢,怕衝犯了龍體,請聖上移步。”
冷冷的笑聲,黑袍人問道:“果然世人盡不能做到‘苟富貴,勿相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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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伸手按住卓梓的肩頭,卻不敢揭開那搭在身上薄薄的蠶絲薄被。那話音滿是心疼問:“西宅地勢低溼,苦你陪朕六年,落下腿疾,這腿是再傷不得。卓老侯爺竟然
不知嗎?”責備的聲音,滿是關切,輕輕掀開被角要看他的傷處,卓梓卻道:“軀殼一具,挫骨揚灰都無妨。”
“朕倒是惶惑了。你在爲何人越雷池而不顧殞身不恤?竟然連朕同你多年的手足情義都不屑一顧了?你莫望了六年‘牢獄之苦’,坐井觀天的日子!”
“陛下保重龍體。”
黑袍客上前抱起卓梓,大喝一聲:“睜眼!朕要你親眼看着朕!若你死了,朕要卓府九族爲你殉葬!”
一陣沉默,黑袍客哈哈大笑,揉揉額頭道:“是了,你卓凌宇亦無掛礙,怕是九族中只我一手足知己了。無妨,無妨,若你有個好歹,那譚府上下,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卓梓望着他,慘然苦笑,那笑意中滿是輕蔑,他問:“陛下這‘根’除得還不夠盡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斬斷的只有情,君臣之情、手足之恩,生出的就是恨,如稗草遍地,漫山遍野。”
“凌宇是要做諍臣?”黑袍客目光露出喜色。
“草民只想替青史留句公道話。”
“董狐、齊太史之流,爲何單單要卿去做?你如何知道青史都是字字記實?刀架在脖頸上,那筆筆是蘸了血淚寫下的,不過是執刀者口述的‘史’,古往今來都是如此!凌宇何必如此迂腐不化。你不執刀,焉知太阿倒持,他人就不會斬盡殺絕?黃櫨苦竹繞宅無人問津的日子你我兄弟一道捱過六年。”話音慘噎又是無奈。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卓梓閉目,牙關中擠出幾字。
屋內清靜,窗外鳥鳴清幽,嘰嘰喳喳對唱般熱鬧,他記得齊坐在烏漆凋落到樺木條桌旁提筆認真地寫鍾、王體蠅頭小楷,身邊的他就忍不住側身望着窗外逗着鳥鳴,那調皮的深情,童稚的歡顏,聚精會神的模樣,彷彿那鳥兒是他們唯一的玩伴。
“先生要來了,慎哥兒留心被先生打手心。”
“我不寫,你替我寫!”他矯情道,翹起嘴,看他凝神提筆繼續工整地書寫,促狹地用毛筆迅然在他面頰上畫個圈
,嘎嘎大笑,氣得他提起硯臺打他。往事依舊曆歷在目。
四夫人之死引起的波瀾迅速平息,幾日後,府裡平靜如初。
清晨院內開着幾處凌霄花,日頭下有些打蔫,垂個頭怏怏欲睡的樣子。
湘綺守個木盆在院內漿洗衣衫,忍不住掬一捧水灑去花上,想喚回那花兒應有的那份嬌豔。
手中的木杵敲打着搗衣砧的聲音空泛無聊,噗噗噗噗的聲響,溼漉漉的衣衫在手中搓洗。
只是那素麻衫子上片片血漬難以清洗,如滲入每絲線中,調皮地躲藏了不肯離去。這是大公子云鵠書院的衣衫,那令人仰視的麻衣勝雪,如今是麻衣“剩血”了。真真的暴殄天物,她邊搓邊思量,或是大公子心裡一直不渝此情的深愛着四夫人,無怨無悔,那落水時或許是個誤會,更或許是另有旁人?心裡想到這裡,卻暗自埋怨,胡思亂想些什麼,已是過去之事,四夫人沒了,大公子要離去,怕侯府即將恢復太平。
一道刺眼的光亮撲面而來,那白光如天開一線灼得難以睜目,她驚心之餘衣袖掩面正待看個究竟,卻聽一陣咯咯的笑聲,輕快而頑皮。
她不必擡眼也曉得是誰個,只側頭在肩峰輕輕沾去頰邊汗水,用手背將垂在腮邊的一縷發掖去耳後,依舊搗着衣裳。
一輪白日皓月般的光影就投在她身旁的橡木盆裡,手探去冰涼的水中浸衣撩水,那輪水中月就破碎零星。
卓柯一撩袍襟,貼緊她跪坐,手捧一枚一汪秋水般的明鏡,如捧至寶般用衣袖拭了又拭,認真的神情如個頑童得了心儀已久的寶貝,神秘問:“可識貨,知道此爲何物?”
奉到她面前的鏡九寸許,青瑩耀目,宛若瓊粉金膏磨平一般。
“江心百鍊鏡!”湘綺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將溼漉漉的手在衣衫上拭擦,伸手接過那面難得的至寶江心鏡。
傳說中的江心鏡,五月初五揚子江心鑄鏡,鑄鏡前風和日麗,水波不興;鑄鏡時驚濤駭浪,拍岸如雪,所成之鏡多爲宮中貢品,難得流落民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