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向左手轉過長廊,絢爛的春花開得正盛,從高高的灰牆伸出,抖擻精神就是落英成陣,一陣花雨漫天,風中都透着淡淡的令人回味的花香。繞過一個月亮門,就來到一處院落,穿堂而過,丫鬟引了她們來到正對的一間廳堂,笑吟吟地說:“老太太在打盹,待我看看去。大相公先在這裡歇息。”
二人在外間等候。
湘綺目光掃視四周,牆上掛有中堂,李派青綠山水,下面是香幾條案,陳列周彝鼎器,花梨紫檀桌椅杌凳,琉璃繞道,几席華美,掛窗上首,貼了窗一張紫檀雕花臥榻,銀紅撒花雲錦幔帷低垂,金鉤如一痕流金;青緞墊褥被圍,四副腳踏,兩邊一對美人頸的汝窯長瓶,cha了幾枝玉色月季花,清雅宜人,桌案上一小盆上水石,暗綠溼潤,旁邊一枝珊瑚樹卻是燦爛奪目。
不多時就聽裡面有人說:“老夫人沒睡實,聽說大公子來了,一下子就坐起來了!”
聲音才落,珠簾響動嘩啦啦的聲音,伴隨腳步環佩聲。卓梓忙起身,湘綺也隨了站起,就見簾影一動,丫鬟們簇擁而出一位婦人,看上去五十歲上下的年紀,體態發福,面目慈祥,雙頰紅潤髮亮,反像廟裡供的彌勒佛。卓梓忙上去行禮。湘綺尾隨其後,小心翼翼,猜出是皇上昔日的ru母周嬤嬤。
“大官兒如何得暇過來了?聽人說,這幾日你又要回那書院去?”周嬤嬤問,手摸索過去顫巍巍一把握住卓梓的手,反有些依依不捨,慢悠悠說,“老身如今上了年紀,他身邊也沒個放心的人,這麼多年風風雨雨走出來,怎麼就不能爲了他留下來呢?一兩年也是好的,哥兒的心思,婆子最是知道的。”周嬤嬤脣角噙着笑,拍着卓梓的手背,也不看他的神情,就一味兀自說着,反似在自言自語。湘綺偷眼去望,才陡然一驚,周嬤嬤那雙眼,目光直直的,毫無神采,該不是……
“婆子眼睛瞎了,心可是明鏡似的。四爺這些年呀,一肚子苦水不同你吐,怕再沒幾個能說話的了。”
湘綺心頭如被針冷不防狠紮了一下,隱隱作痛,原來是個瞎子。她奶大的娃子如今當了皇上,黃櫨苦竹悽苦之地受過千般罪,如今享福了卻成了個瞎子。想是當初她若是個瞎子,皇宮定不容她留下伺候四殿下的。
見卓梓只是敷衍般應聲,也不置可否,周嬤嬤倒也知趣,苦笑
一下轉個話題問:“這是從哪裡過來呀?”
“西府。”卓梓草草答,旋即引薦湘綺說:“嬤嬤,有位故人之女,在京城無處落腳,嬤嬤慈悲心腸,讓她暫且在此小住幾日同嬤嬤做個伴兒解悶纔是。”話說到此,湘綺起身再次見禮,周嬤嬤忙讓她平身,顫抖的手探向她,她一把接過了,握住周嬤嬤的手,被周嬤嬤拉到身旁坐,笑得合不攏嘴連聲稱好說:“還是頭一遭見大郎帶女孩子來見老身,稀罕都來不及,怎能不樂意呢。就留下同老身做個伴兒吧。”順了她的胳膊去摸到她面頰,湘綺的心微驚,但因她是個瞎子,怕是手就是她的眼,她也不怪罪,任她摸索一陣,聽她讚道:“果真是個美貌的。這耳根子軟,脣薄,該是個xing情極好的。”湘綺只坐在一旁,滿心的心思還都留在西府那陰惻惻的庭院裡。
“好端端的,如何去了西府?是帶這位姑娘也去那個地方了?”周嬤嬤問,似在猜測什麼。
“是,皇上和八爺也去了。今日是正日子,穀雨祭過社稷神,皇上就忽想故地重遊,也沒驚動什麼人,只讓八爺帶了幾個隨從護駕,連御林軍都沒驚動。”卓梓輕描淡寫。
周嬤嬤長嘆一口氣搖頭道:“你們來老身這裡,皇上定然是和八爺在計較了。如今八爺也大了,上一次皇上帶八爺來看望老身,還是那麼頑皮的xing子,乏個穩重的模樣。開口沒說幾句話,倒被皇上斥責了幾次,怏怏的就沒敢再造次,反是乏了生氣。老身就勸皇上,這兄弟大了,轉眼就到娶妻生子的年齡,何苦這麼沒頭沒臉的說打就打,說罰就罰。便是兄弟恭順沒個抱怨,下面人看去又要說皇上寡恩薄義了。還有東邊那位……”周嬤嬤陡然收住話,似恍悟湘綺在場,也就再沒多說,反去牽扯些近日吃喝饌食用度上的閒話,就這麼聊了一個時辰,也不見卓梓走,她便坐在一旁聽。這周嬤嬤也是個頗知分寸的,始終不去問她的來歷。
忽又牽着卓梓的手問:“聽人說,你應了皇上,終於肯回京去文瀾殿做大學士啦?”
卓梓神色微怔,旋即笑笑,一語帶過。
湘綺卻不由望他一眼,這閒雲野鶴之高士終於可棲在朝堂上,不知經過如何的掙扎。
直到茶碗中那琥珀色的茶湯漸漸清淺了,周嬤嬤才提議去後園走動。
湘綺同卓梓左右攙扶着
嬤嬤向後園水榭去,丫鬟婆子們都遠遠隨着,似有意留些空隙讓幾人說些體己話。
周嬤嬤精神格外的好,拉緊卓梓的手如遇親人一般,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才坐定不久,卓梓爲周嬤嬤剝伊利進貢的馬奶葡萄,翠綠瑩透如翡翠,一粒粒像磨製得均勻的翠玉珠子。
湘綺滿腹心事,惴惴不安,雖然表面上應付着,心裡卻如刀在剜心。告御狀不成,路遇劫殺,被卓梓帶來嬤嬤府藏身,難道還要什麼玄機?
這時外面一陣腳步聲,有人對話的聲音,雖然不甚清晰,周嬤嬤忽然撐身欲起身說:“皇上來了。”
湘綺一驚,先是不信,一來是未聽人通稟,二來她探頭望去,也不見儀仗御林軍,院子裡只幾名家奴在池塘邊撈湖邊的落葉,一切悠然從容。
“譚姐兒替老身去迎迎聖駕,大郎扶老身去迎。”
湘綺忙提了裙襟起身,心想那裡看到皇上人影?她不敢直言,反似諷刺周嬤嬤失明無法看到胡亂猜測。
她才走到陽光照眼的門口,迎面一人大步流星邁步進來,恰同她撞個滿懷。
她仰頭,心驚肉跳,惶然退後兩步倒身跪拜。
皇上並未怪罪,只冷笑一句道:“果然在這裡。”
從她面前經過徑直去攙扶就要倒身下拜的周嬤嬤說:“嬤嬤不必多禮,這裡沒旁人。”
衆人落座,玄慎尋個周嬤嬤身旁的繡墩坐下,猛然痛苦地倒吸一口氣,疼得如針扎般地驚起,有面含尷尬地重新坐下。
周嬤嬤側耳聽到動靜,心疼的一把拉住他,伸手去身下摸索,將個杏紅色海棠富貴圖案的湘繡墊子塞去玄慎身下說:“那毛病可是又犯了?直說忌食辛辣,少去生氣,皇上偏是不聽,只一犯病要多難受,便是早朝這些時辰也難耐呀。”
玄慎看一眼湘綺,似有些尷尬避開她目光,湘綺也慌忙躲避,面頰緋紅,也猜出他是什麼病症。
周嬤嬤邊說邊掏出個帕子爲玄慎揩汗,如照料個奶娃子,手撫弄他額頭暴跳的青筋咂舌道:“可見又是動怒了。就是八爺該教訓,可皇上還是要保重龍體,看着額頭青筋還在突突個不停呢。”那和善的話語,若在尋常人家也不爲過,只是周嬤嬤卻是說與當今九五之尊的聖上。湘綺驚得不敢多想,可見此地的不尋常。
(本章完)